第七十一章 地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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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水收到警示后匆忙折返,回頭路是順風,他很快回到岔口,線卷被蕭侃塞在岩壁的一個石窩裏,他揣上魚線,頂風跑進另一條峽谷。
窄道中央,蕭侃單膝跪地,利落的短髮被風卷得亂七八糟,她正俯身叫喚林尋白的名字。
胡金水一愣。
難道是又遇上“假戈壁”了?
等他走近,才發現問題沒那麼簡單,常見的假戈壁雖然容易踏空,但至多讓人摔個狗吃屎,哪裏有過這麼深的坑?
以林尋白的身高體格,不僅掉下去頭都不露,就連蕭侃的呼喚也只能得到悠長的迴音。
可見此洞的深度遠超他們的想像。
“他掉下去多久了?”
胡金水蹲到蕭侃身側,瞪大雙眼向下張望,無奈洞外的陽光太過刺眼,周圍的沙土仍在不斷往裏吸,他什麼都看不清。
“大概十來分鐘。”她粗略估計,“這種情況你遇到過嗎?”
胡金水連連搖頭。
“那有手電筒嗎?”她又問。
胡金水攤手,“手電筒在小林的包里。”
說實話,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四肢健全的大活人掉下去就沒了回應,八成是……
“呸呸呸!”
話沒出口,他自個先改口了,生怕一不留神撞上壞時辰。
蕭侃並不在意胡金水波瀾起伏的情緒變化,要說言靈,也是林尋白一語成讖,非要問她是不是在乎他們。
結果呢?
她承認在乎了,他就掉進了洞裏。
要不是黑洞足夠大、足夠深,她簡直懷疑是他臨時挖的!
凌亂的額發向後一撩,蕭侃鎮定起身,繞着洞口轉了兩圈,還重重地踩了幾下粗糲的地面。
都結實得很。
既不是空殼的假戈壁,也不是綿軟的土海。
“胡導,你車上有麻繩一類的東西嗎?用不着魚線那麼長,但得結實,能承受我的重量。”
“有是有……”胡金水遲疑道,“你該不會打算拽着繩子下去吧?”
蕭侃挑眉抬眼。
眼中明晃晃的四個大字——你猜對了。
胡金水堅決反對。
“這可不行!說好了來找小燕子,現在小燕子沒找到,小林又不見了,要是你下去再沒了蹤影,那、那……”
那不就剩他一個人了嗎?!
他是繼續往裏深入,還是打道回府?
是在洞口等着,還是撒手不管?
總得有個準話吧!
有人給了他這個準話。
“蕭老闆!”
一個熟悉的聲音冷不丁從洞裏冒出。
蕭侃與胡金水對視一眼,齊身撲向洞口。
“喂!你怎麼樣了?”
洞口有風,林尋白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沒事……這有個沙堆……腳下一空……下來了……”
眼下不是追問細節的時候,胡金水衝下面大喊:“你看看洞口離你有多高,我去拿繩子,馬上拉你上來!”
可林尋白對“上去”沒有那麼強烈的慾望,相反的,他甚至對蕭侃發出“下來”的邀請。
“蕭老闆……你得下來一趟……”
“啥?”
胡金水打斷他的話,“你掉下去撞壞腦袋了?”
拉他上來都不是易事,他還想再拉個人下去?
蕭侃聽出他話裏有話。
“為什麼要我下去?”
林尋白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掏出手電筒,白亮的光束在黢黑的洞中晃了幾下,他似乎在做二次確認。
幾秒后,他確認了。
“我猜……燕老闆在下面……”
這句話稍顯離譜,卻讓蕭侃猛地意識到,她與胡金水看到的“下面”,與實際的“下面”,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她當機立斷。
“胡導,你沿着標識出谷拿繩索,我先下去探探情況,你拿到繩子回洞口等我們,一找到燕子,就拉我們上去。”
“行!”
胡金水二話不說向外跑,剛跑兩步,他回過頭來。
“不對啊,我還沒拿繩子,你怎麼下……”
話音未落,蕭侃直接跳了下去。
胡金水怔了怔。
也對,小林掉下去都沒事,何況是蕭侃?
***
洞口距離沙堆約四米,厚實的黃沙穩穩地托住蕭侃的后腰,她順手抓了一把手邊的沙土,半干不濕的。
林尋白將她從沙堆中央拽起來。
藉著手電筒的光亮,她終於知道他隔了那麼久才回話的原因。
因為地下別有洞天。
他們墜落的沙堆在一處夯實的磚土台上,土台呈長方形,兩側還有向外延伸的高牆,四周的空曠更是讓人驚訝不已。
這代表他們走過的大片戈壁其實是一塊懸空的穹頂。
懸在巨大的、中空的地洞之上。
蕭侃暫且收回目光與好奇,問他:“你說燕子在下面,是什麼意思?”
林尋白沒有鬆手,而是領着她往下走,土台的階梯高低不平,偶有殘缺,一路到底共八十多級,換算下來,這座磚土台竟有十五六米高,再加上與洞口的間距,他們此刻所處的位置,應當是在地下二十米。
腳底的沙土浸在冰涼的水中,是汩汩而來的地下暗河,難怪她一下來就發覺空氣的濕度很大。
水不深,堪堪沒過腳背。
淺水繞着土台和土牆流淌,由東向西望不到盡頭。
幽暗之中,林尋白舉起手電筒指了個方向。
蕭侃尋光看去。
一具鮮活的屍體半倚在牆根處!
之所以說鮮活,是因為剛死不久,腦袋耷拉在胸前,嘴角溢出的鮮血還是濕潤的殷紅,看樣子是從高處墜落導致的死亡。
假如林尋白的落點稍有偏移,下場也是一樣的。
因此,發現屍體的時候,他怔了半晌才回神,仔細一瞧,又瞧出其他端倪。
“你看他的衣服,是不是很眼熟?”
蕭侃沒作聲。
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是一具青年男屍,身材高大,穿着成套的黑衣黑褲。
是趙河遠的保鏢。
她上前兩三步,想找尋更多線索,不料燈光靠近,映出一張驚悚駭人的臉龐——除了口鼻滲血外,屍體的雙眼居然瞪得渾圓。
不,不是瞪圓。
是黑色的眼珠子不見了!
只留下鮮血淋漓的眼球填在眥裂的眼眶中,像一顆去了核的櫻桃。
“靠!”
林尋白又被嚇了一次。
蕭侃嫌棄地瞥了他一眼,“你光發現屍體沒發現這個?”
“拜託,我突然掉進洞裏,還能冷靜地從上面走下來,撞見屍體就回去叫人,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哪有時間驗屍?”他不得不為自己叫屈。
“又不是第一次見了。”
“……”
林尋白無言以對。
這種東西見幾次都特么很嚇人好不好?!
蕭侃蹙眉沉思,單是一具保鏢的屍體,並不足以證明燕山月一定在這裏,畢竟林尋白也是失足掉落的。
但盲屍不同。
她心底暗藏的直覺瞬間得到應驗。
——做事要有始有終。
這是燕子最後一次與她視頻時說的話。
一切從《得眼林》開始,一切必以《得眼林》結束。
只是這具盲屍的眼睛……與他們見過的不大一樣。
怎麼會獨獨沒了眼瞳,還留着眼白呢?
沒等她想出答案,林尋白率先找到反擊的機會,“哎,蕭老闆,他身下壓着好多白骨,你沒發現?”
蕭侃低頭垂眸。
屍體的下方確實壓着不少白森森的骨頭,尤其是保鏢手裏抓着一根細長的臂骨,到死都沒撒手。
彷彿是死前握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個大膽的念頭忽然鑽進她的腦海。
或許這個人不是從地面墜落,而是從土台上掉下來的。
是一時失足,還是受到驚嚇?
這些骨頭又是哪來的呢?
她一把搶過手電筒,徑直向上照去,光斑越遠越大,光暈順着土牆攀爬,逐漸照出土台的全貌。
果然!
這樣的層高與佔地根本不是什麼土台,而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
他們掉落的地方恰好在城樓頂,兩側延伸的土牆則是正兒八經的城牆,若是沿着牆根走,至少要繞好大一圈。
不過真正令人駭然震悚的,並非這座保存完好的古城。
素來淡定的蕭侃也踉蹌了半步。
在光斑暈染的最高處,滿滿當當地吊著一排嶙嶙白骨,她右手微顫,光圈跟着晃動。
左邊……右邊……
所照之處,竟無一例外。
百米寬的城牆上,數不清的骸骨相互交錯、層層疊疊,枯骨無皮無肉,宛如一條條破碎的白幡,影影綽綽地懸在半空中。
沒人見過這樣的場景,沒人想像過這樣的場景。
林尋白一時恍惚。
莫非他掉的不是地洞,是阿鼻地獄?
蕭侃比他先一步鎮定下來,她努力清了清嗓子,可聲音依舊喑啞乾澀,“那個……你說的、河倉城的故事,後面到底是什麼?”
其實土台被照亮時,林尋白也想到了河倉城。
故事是表叔講給他聽的,後半截的確不是他編的那樣。
“原本的結尾是……和親小公主年方二八,死後怨氣極深,陰魂不散,遠在長安的老皇帝夜夜驚夢,於是下聖旨,命河倉城的駐兵前去剿匪,以安撫公主的亡魂。”
“後來呢?”
“士兵深入大漠,將悍匪一網打盡,然而等他們押着強盜回城時,為他們準備的斷頭酒早已倒好,滿城的駐兵與強盜共計五百人,盡數斬殺於城下,從那之後,河倉城就荒廢了……”
洞口的旋風卷進來,密密麻麻的骨架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陰森恐怖間,透出一種詭異的宏大壯觀。
林尋白之前胡編,是覺得這個故事太過兇殘,怕說出來不吉利。
如今一看,故事遠不及現實可怕。
他們所見已是累累白骨,而一千多年前,數以百計的屍身被懸在城牆外,風吹日晒,腐敗潰爛,該是何等的觸目驚心!
蕭侃靜默良久,總算理清了頭緒。
河倉城因滿牆懸屍淪為廢城,不知何時被一場沙暴長埋地下,本該就此消失,無人知曉,但暗河的水源日日流淌,為它洗凈沙塵,將它意外留存在這片龐大的地下空間裏。
戈壁為天,暗河為地。
白骨高懸,孤魂遊盪。
五百個惡人,五百具屍體,天理昭昭,因果循環。
佛陀也不必降臨人間。
她長吁一口氣,扭頭叫上林尋白,“走吧,燕子肯定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