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為誰讀書(一)
她們的老師也是皇次子蕭弈之的老師——禮部尚書張繼偉。
張繼偉此人一生經歷頗豐。早在梁朝末年,就做過咸東郡王劉容的家臣。劉容重用張氏,張繼偉便為他積極謀划,連吞西北三郡,使劉容一度成為擁有兵力最多的上層貴族。
後來,大周的太祖皇帝蕭道良任西涼經略使,張繼偉暗中投誠,作為在梁朝的內應。太祖攻城略地之時,他星夜奔赴姑蘇遠郊,請自己的老師何兼衡出山輔佐。
大周建制時,他才三十六歲。
前任禮部尚書裴新霽年邁告老后,張繼偉便接替了這個位置,直至如今。
四年前蕭憙進學,又授太保榮銜,此一生可謂功德圓滿。
不過謝疏影還知道,在現在的太子蕭愨即天子位后,一幫開國舊臣就立刻將無數罪名安到了張繼偉頭上。
最終,他是替自己的學生楚王受過,被絞殺的。
受牽連者還有蕭弈之的大伴,即內官王文。他的死狀則更為慘烈——
五馬分屍。
抬眼望去,現在這兩位竟都在明瑟軒內,一人端坐枱上,一人侍立於皇子身後,俱是安詳沉靜的姿態。而蕭弈之雙目清澈,也還不似那夜一般複雜灼人。
謝疏影心中驀地一寒。
這一切天翻地覆,不過就是近在三年後的事情,到時候這些鮮活的人物都將成為史冊上那幾道冰冷的筆劃,成為被人們唾棄的竊國大盜。
三叩首之後,謝疏影向先生敬上六禮束脩,回到公主身邊落座聆訓。
張繼偉雖為人世故,但一開口講話,便知其才情甚高,令人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太祖早些年曾讚譽,若京中有十分風流,他與另一位何子門生葉守征就可佔得八分。
細聽他說,原來他講課並不因循四書五經之固有順序,而是從這些經典中摘選精華,分章別類,融會貫通,如綿綿春雨般潤澤教化心靈。因此無論賢達還是婦孺,都能聽懂他的學問。
此時坐在一旁的仁泰皇帝也想表態,張繼偉便讓他。
“我想問問在座各位,你們讀書都是為了什麼?說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就行。”皇帝拋下一個好問題。
學生們依齒序發言,被拖來旁聽的太子無意中當了先鋒。
“我……為了德配東宮之位、堪當臣子表率而讀書……”蕭愨訥訥言道,滿臉都是一種當眾出醜的為難。
皇帝點點頭,就這樣放過了他。
接下來就輪到楚王伴讀、南陽長公主幼子盛玄通,“宋代張載《橫渠語錄》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晚輩雖品質駑鈍,難有聖賢之建樹,但也見賢思齊,刻苦求學,立志為大周做個誠明的臣子。”
僅看盛玄通的言行舉止就知道他是個謙謙君子,且他天資聰穎,勤奮博學,將來的前程定是一片光明坦途。
皇帝手指盛玄通,向張繼偉嘖嘖稱讚道:“孟喬兄,你看我長姐家這孩子,志存高遠,有大相之才啊!三兒,你呢?”
三兒?
謝疏影不禁低頭忍笑。這真是個湊合的昵稱。
蕭弈之站起來,自信地拍拍胸脯,“我讀書,自然是為了保家衛國,守護我大周江山。強健身體尚不足夠,更要學文知禮以強健精神!”
“好小子,有志氣!”為照顧太子的情緒,皇帝口頭表揚簡短,但他面上的喜悅是藏不住的。
然後是柔佳公主。
“女兒讀書,是為了修鍊自身的氣質。阿娘總說鈺兒太像個男孩子,沒有女孩的樣子,大家見了我都會害怕的……阿娘還說,只要上鈺兒了學,就有了斯文書卷氣,就會有更多人和我交朋友,他們會更喜歡我!”
蕭如鈺願望真誠。皇帝知道孩子第一天上學,難免覺得環境陌生,可能有些放不開,便溫言安慰了她幾句。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坐在公主書桌旁邊的謝疏影。
她從那張與嬌瘦體型不太相稱的椅子上站下來,抿了抿嘴,沉吟片刻,才慢慢啟唇說了八個字:“臣女為雙親而讀書。”
這句話平平淡淡,可足以讓在場每個人都驚訝。連皇帝也未曾設想,看着小娃娃愣住好久,“丫頭,你實話告訴朕,難道是父母讓你進學讀書,你才來讀的嗎?”
“陛下……我,難道不是嗎?”她緊摳着小手指頭,十指關節泛白。事情確實如此,就是為了保家人平安,她才會來到宮中。
其實她本已無需再學。上一世的謝疏影熟讀儒學經典,然而這些孤高才華就宛如一把沉重的枷鎖,時時刻刻都壓得她無法喘息。
最後她舍不下情愫牽絆,卻也放不下從小習得的禮教,因而拖累全家,也葬送了自己。
若今生入宮還不能如願,僅僅換條路走,又有何意義呢?
她只想為一個純粹的目的活着。
“也好,也好啊!”仁泰皇帝忽然長嘆道,“古今忠孝兩全者有幾人哉?能做到二者其一,已是極善。大多數人,碌碌終生,想要把兩樣都抓住,卻終究都錯過了機會。”
講到此處,皇帝黯然神傷,已經紅了眼眶。
他娓娓說出了一段往事:“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我也是和你們現在差不多的年歲,跟隨雙親在西涼生活。那茫茫的戈壁灘上,夏有烈日酷暑,冬有狂風暴雪,環境惡劣至極,人人都被曬得黝黑,被颳得粗糙,連鳥獸也不願在那裏歇腳。可我母親依然用羊皮搭起涼棚架,建立學堂,拿出自己早年經商積攢下的錢,請先生來為我們這些孩童教書講課。
“梁朝皇帝得知此事後,立即下令不許西涼辦私塾,他怕我們蕭家人入仕為官,威脅到那些皇室權貴。後來大家只能偷偷在牧民們的帳子裏學習,這樣一有人查,就可立刻躲到別處去。
“每到寒冬,暴風雪肆虐,牧民的帳子極不牢固,常與書籍紙筆一同被颳走。我作為一群學生中年紀最長的,自然承擔了尋回物品的責任。
“有一回暴雪天,我像往常一樣深入戈壁灘尋找古籍,但那天的風實在太大了,路標木樁都被颳倒,埋在雪地里根本看不到。於是我就被困在了雪原里。不知打了多少個轉,我只覺得自己身上一點熱氣也沒了,漸漸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