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闖花樓
隔天傍晚,我喬裝打扮了一身。
銅鏡里的我彎彎長眉,烏黑的眸子下兩團淺淺胭脂,赤色口脂淡淡點在唇心。髮髻挽了個花樣,余發斜斜垂在肩側,發間插了一支珠釵,細長的銀色流蘇,大大小小翠翡的琉璃珠錯落有致地簇着朵嫣紅鳶尾。耳垂順下兩條花苞狀深緋色鈴串,一步一晃動,清脆叮噹。
絳色縷金輕綢上衫,酇白千褶織錦羽下裙,淺鵝黃色緞帶繞在裙頭和腰間,隨意下垂,外披一件飄逸的淺粉褙子,袖口幾瓣粉藍花瓣自然靈動。在輕薄的料子下,皎白的皮膚若隱若現。
我本不會打扮,還是照着谷符說的依葫蘆畫瓢,下手不小心重了些,但谷符見了很是歡喜,不許我再妄動。這一身衣裙也不知是他從哪裏尋來的,竟尤為合身。
“妖艷,太妖艷了。”他不住地點頭打量我,甚是滿意的樣子。
“你夸人可以換個好點的詞嗎?”我插着腰,不禁皺眉,讓我打扮成這樣,這人不會是故意的吧。
“我的意思是,”他冥思苦想了一陣,“若是混入花樓,一點也不違和,雖妖冶卻不同俗粉,實乃妙極。怪了,若論平常女子,這樣裝扮都顯誇張生硬,可在你身上卻……”他眯起眼,手撐住下巴,一臉認真:“相得益彰。好像你生來就該姿容艷麗,不該甘於寡淡。”
我暗自竊喜,此話甚是順耳,多言!
他突然誠懇:“要不你以後去花樓幹活吧?”
我舉起拳頭莞爾一笑:“在我打死你之前,你的嘴會先被公子撕爛。”
他蹙起眉頭,順滑地一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摁住我:“誒誒這樣可不行啊!你現在是我隨侍,該有的儀態禮儀呢?你到時候露餡我們可就功虧一簣了!”
我被他拽得生疼,嘴都不禁抽抽起來。
谷符什麼時候力氣這麼大了?動作也這麼快,我竟一點都來不及防備!
我扒拉開他的手,擺出溫婉笑容咬牙惡狠狠道:“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露餡,你別露怯就謝天謝地了。”
夕陽剛落下,天邊猶存燦爛雲霞,另一邊深邃的藍已開始慢慢侵襲交錯,辰星還未顯現,清朗月牙孤寂地掛在那一邊。
每到這時,頌香樓的門檻已要被來客踏破。這是璉城最繁華的花樓,達官貴人胡樂消遣之地。璉城離京城雖有些距離,但好山好水好人家,人傑地靈,百姓過得都算滋潤,更別說一些有點小錢小權的族群,自然趨之若鶩,眾人為追求清逸之地,把這裏當成了世外桃源,一方清幽自在的樂土。
散客在下三樓坐着,吃茶找樂子,上三樓裝飾的雅緻貴氣,一看就是為貴人們專門安排的。傳聞樓中另設私道可避過人群隱秘上樓,屋內陳設皆為貴品,因此一次花銷可不少。
我自沒有這麼多閑錢,除去給谷符一月吃食的費用,攢下的錢已寥寥無幾,只好去典當了一些物品。結果谷符第二天給我都贖了回來,說他自有法子。
這小符兒最近好生奇怪,一個茶館夥計,怎麼突然樣樣精通事無巨細,還財大氣粗了?
可惜他嘴嚴得很,怎麼也不肯把賺錢的門道同我說,真是小氣。
頌香樓氣派的大門前,我伸手輕挽着他的手臂,腕上的幾個玉鐲碰出好聽的聲響。
他板正着臉,挺着胸闊步帶我進去。一本正經的樣子,十分好笑。好在我面容掛着紗,否則可就笑得太明顯了。
他一邊知覺我微顫,嘴裏小聲念叨保持保持,一邊跟迎上來的老鴇客套碎嘴。
話說,谷符是不是沒少來這種地方啊?怎會如此熟稔!
“兩位貴客頭次來,不如先在大堂入座吧?”
來迎我們的是個看樣子不過三十齣頭的女子,身姿搖曳,像是飄過來的。臉上的胭脂紅潤,頭髮梳得發亮,一絲不亂。
我本想說這樣也好,結果谷符脫口就問寧棠一可在此處,驚得我立時發了一身冷汗,不露聲色地揪了一把他的袖子。
這人也太莽了!
他轉過頭茫然不解地看着我,我眼神直直殺過去:你搞什麼?
他拍拍我的手,露出舒心一笑,像是在安撫一隻炸毛的貓。
老鴇愣了一會,疑惑道:“貴客您是找……寧三爺?你們……”
谷符馬上應道:“噢,那自然與棠一兄是舊識。我們從偏遠地趕來,多年未見,正約在此處見面。”
她又悄聲問:“敢問貴客,可是,可是打京城來?”
谷符矜貴雅緻地一笑,並不言語。
那老鴇似懂非懂,面上露出奉承的眼神。
“一間上房。”谷符雲淡風輕地吐出四個字。
我在心中微微汗顏,論演戲我是真的演不過他。
“是是,我帶您去。寧三爺今兒個恐怕晚些來,既然有約,那我便帶貴客您去他常選的菩提間。”
谷符面色一僵,怕是沒料到直接可以衝到本尊面前,我見狀連忙道:“不必,先讓我們在旁的入座吧。”
老鴇沒說話,直直地望着我們。
他突然用手肘輕碰了我一下,我迎上去輕聲笑言:“留有訝然之喜。”
那老鴇訕笑,不自然的快速扇動扇子:“哈哈自是自是,思慮不周貴客莫要見怪。這邊走。”
我們進的房間名為般若。這可真是怪了,又是菩提又是般若,這聲色場的房間怎麼都取這樣的名字?也太不符合了這氛圍了吧?
房內熏了沉香,進門的牆上掛着一些字畫,撥開琅金珠簾和淡赭色紗簾,一張黃花梨茶桌,上面擺着茶壺,鑲金壺蓋。旁邊擺了一張案,案對面還有一條軟榻,鋪着白狐毛。
“谷符,你最後怎麼回事?”
我無心看這些東西,只心中惱火,一進屋子就回頭問他。
“就是,一時沒料到。”
“那你前頭是如何想的?如此冒險,居然沒同我商量就直接,”我扯下面簾,啞聲道:“我還以為你肚子裏油墨多,竟然最後掉鏈子。”
他閉眼縮頭:“嚯,你這語氣,怎麼跟公子越發像了?”
我一愣,細細思忖自己剛才說的話,怵然發覺確實很像,他數落我時也是如此說的。
倏忽一瞬,我不知該作何感想。只咽了口唾沫,暗暗皺眉。
谷符見我不說話,反駁道:“行事開門見山,一擊即中。哪裏不好了?”
“我本以為有意接近已經夠明顯了,”我微微犯怵,“你居然直接——”
“直接跑到本尊面前同他一起把酒言歡?”他打斷我,“我不就是鑽了個空子嘛,若我們在大堂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找,太過費時,容易錯失時機。你覺得他若走的隱道,我們要如何在這偌大的樓內尋着他?”
我猛灌了一口茶:“你這算是,隨機應變?”
“過獎。”
“哼哼,谷符,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聰明?”我壓着嗓子說。
“我是,”他搓了搓鼻子,懶散地躺上椅榻,“大智若愚。”
我們與隔壁廳房只有薄薄一層屏風門隔着,夜晚清風從那處穿進我們這屋,吹去了些怯意和燥熱。谷符這傢伙實在貪吃,出來辦事都要沾點吃食,如此繁華的花樓他更是不肯放過了,一下點了幾盤好菜,各色點心,大快朵頤。我腹中脹脹地疼,根本吃不下什麼,只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剛放下手中的茶杯,隔壁就“哐當”一聲猛響,嚇得我和谷符彈跳起來。
從屏風縫隙處看去,一個中年男子,身材勻稱,只一個肚子大得垂下來,頭髮束得亂糟糟,臉色青白,手裏攥着一壺酒,桌上還置了約二十壺。
“這一看就是好酒啊……”
谷符的腦袋在我頭上面,輕輕念叨了一句。
“這都什麼時候了,”我收回身,“那個人應該就是寧棠一了。”
他沖我點點頭,“動手。”
寧棠一的屋子裏酒氣氤氳,他半個身都側趴在桌上,碩大的肚子擠壓在紫檀木桌下。面上無光彩,雖未醉,眼神卻迷茫,嘴裏忙不迭念叨:“小二,燙酒,給我燙酒!”
“寧三爺,小的已經把酒都給您燙過了呀。”
“再給我燙,去燙!”
隔壁響起一個一聽就很紈絝的聲音:“小二,給我們也燙壺酒來,一定要是般若酒啊。”又連聲感嘆:“哎呀這美酒,獨酌真是不如共飲暢快啊。”
接着又響起一個輕柔的女聲:“萬古醇酎氣,結而成晶熒。怪不得公子您大老遠從京城跑來,真是走對地方了。”
“都到這兒了,怎麼還叫我公子啊?該改口叫夫君~”
“人家還沒嫁給你呢,就往自己臉上貼金,真是不害臊~”
“誒,這是什麼話,不就是早晚的事嗎!等你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爺就扶你做正房!”
那女子忽然抽泣起來:“又提了,不是說過嘛,我生不出,連郎中都說了,我這輩子是註定沒有自己的孩子了……”
“莫哭,爺不一直在想辦法嗎?這幾日尋到一個好方子,你我都且日日吃着,定是有效!”
“你又怎知一定有用?”
半晌,寧棠一不叫喚也不亂動了。
那人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這葯是我舅父派人翻過佛寺旁的山,在山裏偶然遇到的神醫相贈,世上難尋,不會有假,這定是佛祖菩薩見我們誠心。且試着,若無用,對身體也無壞處,若有用,那你嫁進府中不指日可待了?”
“罷了,”那女子傲聲嬌氣道:“那便死馬當活馬醫吧。”
隔壁的話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傳來,可寧棠一閉着眼,一呼一吸,依舊沒有動靜。
我和谷符演得賣力,兩人皆笑得花枝亂顫,一杯皆一杯灌茶,足足笑說了三刻,嗓子都笑疼了,能噴出火來。
“這寧三爺,不會是個傻子吧?”我捂着干疼的喉嚨痛苦道。
谷符一副仔細分析的樣子:“噓,我看是醉過去———”
我跟谷符正皺着眉咬耳朵,屏風門被“豁”一下拉開,來人一身酒氣漲紅了臉,眼睛木愣愣看着地面,手裏拿着壺酒,還沒忘續上一口。
“兄台,”他顫顫巍巍地顛過來,“行家,會點酒,長夜漫漫,做個———嗝,做個酒伴如何?”
谷符突然厲聲:“我與愛妾相談甚歡,你是何人?不需酒瘋子作伴。”嚇了我一跳。
“哎,兄台,此言差矣啊。”他一手拍上谷符的手臂,只聽“啪”一下,谷符全身一顫,手臂下留下寧棠一紅紅的指印。
“我與你有緣相逢,”他終於睜開他那雙細長的眼,“乃是,傾,蓋,如,故。”字字說得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