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寒雪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或者說,一整晚我都沒睡好。雪夜冰冷,天光黯淡,雖然寒氣重,我還是給窗戶開了一些縫隙。睜着眼睛看着,盯着,似是睡了半刻,又似從未閡眼,等天色微亮,我就出門跌跌撞撞跑進茶館。
不過,她的房間早已空了。
我開始懊悔,昨夜應要堅持她留下的。
如今,那些人這麼囂張,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茶館裏谷伯和小符兒都不在,只有幾個小廝早早來幹活,給我倒了一杯清茶。
“多謝。”
我坐在茶館發獃。
又想起很多事。
景府算是這義州一個怎樣的存在呢?看似是富貴人家,可府中到底也就我們幾人,不堪一擊,連大門都能被人轟進來,實在脆弱。
幸而這裏民風淳樸,從前沒考慮過這些事。若是有天遇到危險,那又該如何?
我又該怎麼護住他們呢……
我伸手扒住頭,沒有想出什麼門道,只喉嚨微微發苦。
我獃滯地盯着說書的檯子,從未想過,自己也會陷入這種困頓的局面。好像人長大了,總不免想多。
五年,十年,二十年後,這裏又會是何番光景?
恐怕誰也想不透吧。往前看,就像走在霧裏,白茫茫一片,天地寂靜,不辨方向。
我撐着腦袋等了許久,依舊沒等到她。其實我心裏明白,這種無用功只是讓心裏好受點罷了,這天地之大,她心裏認定的事,又有誰能攔得住呢……
我起身打算回府給公子熬藥,迎面遇到小符兒從門口幾下靈巧地蹦躂進來,和我打了個照面,臉色楞頓了一下。
“你來的這麼早?”他雙手背在身後,和平日有些不同,可看不出是何變化。
我反問道:“你這麼早去哪了?”
他撇撇嘴,擺了擺手:“起來小解啊,這麼早還能幹嘛。”
我眯着眼,打算轉身就走。
“哎,你是不是要找寧姐姐?”
我停住腳步,回首道:“你知道她的消息?”
他搓了搓手,乾笑了兩聲,湊上前,賊兮兮地看着我:“我還沒吃飯,你先請我吃頓好的吧?”
我白了他一眼:“我沒時間跟你開玩笑。”
他扯住我的袖角,繼續道:“我想吃街角那家王記肉包子,灌了湯的,一定要是豬骨湯,最好三個,再配一碗鹹菜和豆腐,要又滾又嫩那種——”
“谷符!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輕重緩急,”我隨手掏了幾個銅板拍在桌上,“快告訴我,你自己去吃。”
“寧姐姐好像就睡了一個時辰,天沒亮就出門了,我起來解手撞見她往西走,具體去幹什麼不知道。”他伸手攬住幾個銅板,心滿意足。
我正低着頭,餘光撇見一抹紅。
“你手怎麼了?”
“噢,”他撓撓頭,不在意地數着手裏的銅板,接着道:“就是昨天端東西摔了一跤唄,沒什麼事我先走啦。”
這個人真是餓死鬼投胎,溜得比我還快。
往回走,天色已大亮。周圍往來的車馬漸往,大年初一還有這麼多人不在屋中獃著過冬。小販推着陳舊的車上街,馬夫牽着馬過橋,馬蹄子“嗒嗒”聲,河邊“梆梆”的敲打聲,還混着浣衣娘子們的閑言碎語。嘈雜的聲音中,卻似有一層薄薄的膜將我隔在外,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燙得像是腫起來了似的。
我一直往西走。
一聲尖厲的嘶鳴撞破了我的思緒,面前有人沖我吼道:“丫頭!看路!”
我才回過神趕忙避讓,腳一崴跌進了旁邊的土坑裏。摔得一身土,衣服上掛滿了枯黃的草。
並未在意許多,我只拍了拍屁股,鬆快鬆快又爬上坡。
回頭望,後頭是一片墳冢。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雲珩的家前。
許久沒人打理,這屋子周圍的草野蠻生長,風一吹就更荒了,木頭窗門吱嘎吱嘎響,怪滲人的。我從屋外角落的盒子裏取了鋤頭,將周圍的地翻了一遍,屋前那塊空地上,他從前與我講的那些草藥都枯死了,乾巴巴的倒在地上,看上去跟野草沒什麼區別。
雲珩,到底去哪裏了……為什麼這一走,音信全無,好歹傳些許消息與我啊……
我有些暈,整個身子累得軟綿綿倒下來,挨在屋前的門板上。這日頭,雖然白的沒有一絲暖意,卻異常晃眼,看的人頭暈目眩。
一下一下沉重的呼吸聲穿進我的身體,只覺疲累不堪,又孤寂又無助。
春光何日得盼來啊……
我閉上眼,腦中開始翻江倒海,又是那些東西,反反覆復。隱約能感覺到,那些殘缺的片段,應該是我幼時的記憶。我雖然早已釋懷,這些片段卻像是一點一點隨着年月被釋放了出來,交織在一起,反覆跳躍,折磨着我。
我想這片段之於我,就像病痛之於公子吧。無時無刻侵襲着你的身體,好像總等着一個時機把你一舉攻破。
我再睜開眼,竟是躺在家中了。溫熱的炭火烤着,只是聽着輕微的“噼啪”聲,就讓人安心。唯一不足的是,房內有股難聞的藥味。
可藥味,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因此融進鼻息時,像是另一種令人安心的東西,說不上來是什麼,但感覺是好的,或許是與葯相關的人,在我心裏,都無需設防吧。
“醒了?快快快正好把葯喝了。”眼前還有些迷濛,耳邊就一陣叨叨。是阿諾哥哥。
“你躺在雲珩屋子外頭睡着,下雪了都不知道,我趕過去的時候你快被蓋成雪娃娃了,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下好,風寒入體了。”他把手敷上我的額頭,又給我拉好被子。
“我睡著了?”
我怎麼會睡著了呢,我只是累了,歇一歇,也就一瞬的事啊。
他睜大眼:“何止睡着,簡直不省人事。”
我呼了口氣:“過了多久了?”
“現在午時一刻。”
他拍了拍我的手,緩緩輕柔道:“我知道,你在為很多事操心,但你還是個小姑娘。別把自己的身體拖垮了,得不償失,你現在很虛弱要好好休憩一陣子,那些糟心事兒有我們呢。”
我點點頭把葯一飲而盡。眼角滑落一顆珠子。
“怎麼哭了?”他湊上前。
我詫異地用袖子蹭了蹭臉:“不,不知道。”
“是不是葯太苦了?我給你拿顆蜜餞。”他說著起身,腳步聲漸遠,人影消失在門后。
是葯太苦了嗎……是吧。
也只有這個說法能說服我自己了。
他說我睡在大雪中,因此風寒入體。可倘若能被封在霜雪中不自知,那也無所惜。
我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阿諾哥哥回來的迅速,打斷了我的想法。
“公子……知道我病了嗎?”
阿諾哥哥往我嘴裏塞了一顆蜜餞,甜得我打了個顫。
“他知道,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這世上他最在意的還能有誰啊,嗯?”
我噤了聲。
“這臉怎麼燒的越來越紅了?”他用手背貼了貼我的面頰,疑惑道:“喝了葯了呀。”
我訕訕往回縮:“沒事,我沒事……”
“要真沒事還能病成這樣么?”他叉起腰,嘴裏嘟嘟囔囔着什麼。
我蹙起眉,佯裝可憐:“阿諾哥哥,你,你是不是生我氣了?你以前不會嗆我。”
他微微橫起眉,呼了口氣。“還不是擔——”
“你都可以孤身躺在冰天雪地里睡着,他為什麼不能生氣?”門口傳來人聲,帶着慍怒,我知道是誰,也就他那張嘴裏說出的話都能如顆顆釘子,字字錐心。
我背過身去,縮在床榻里,聽得那張椅子的輪輕微的吱嘎吱嘎,緩慢卻沉重,一點一點壓進來,我的心似陡然落進谷底,跟着這聲音一下一下發顫。
阿諾哥哥有點詫異:“公子,外面風大,怎麼還是來了?”
他冷哼一聲:“我來見見可以把自己作病的人還能有多大能耐。”
“我都已經不舒服了,怎麼能對病人言語譏諷。”我蒙在被子裏幽幽道。
四下一時靜默。我卻聽到誰人手指發狠緊緊捏着木椅把手的輕脆噼啪聲。
“你要真神氣,去外面躺一天都別生病。”他說著自顧自咳起來。
“鈴兒,大冷天你跑那去是做什麼呀……”阿諾哥哥嘆了口氣,又坐下,“你是不是想他了?”
“我要是說我無意間走到那裏的,你們會信嗎?”我探出腦袋,聽見自己的聲音漸漸變了,嗓子也干癢起來。
“以後不許去那。”公子冷漠地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你們不信我嗎?”我輕咳了幾聲,皺着眉坐起身,盯着那人的背影,“我說的是真的。”
阿諾哥哥只顧着給我掖被子:“好好好,生病的感覺不好受吧,公子日日都是這樣過來的呢……你要趕緊好起來啊……”
我平靜了氣息,垂下頭,發愣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我自然想他,誰會不想他呢?”又有些賭氣般敲了下腿,“說走就走,不告而別,一點兒也不顧念這麼些年……”
“也是,算起來,他走了有半年多了吧……聽說他是回家了,之前尋他的人就是他父親府邸派出的,這麼大陣仗,看來他來頭不小呢,”阿諾哥哥頓了頓,好像在思索什麼,接着又道:“應該不會出什麼事,為什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他走時給我留了字條,說是,別後勿念,見面不識……好生奇怪,而且他之前那個屋子,只有他一個人住,他也從未和我說過他家裏的事,”我雙手絞着被褥,突然想起了什麼:“只有一次,小的時候我賭氣跑出來,他說帶我回家……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們剛認識,第一次見。”
聊了半晌,兩人也沒什麼頭緒。於是他起身說是給我去做些吃的,我就靜靜地躺在床上,看着遠處的炭火,暈紅的光,時不時有三兩點火星子嘣出來,看得眼睛疼。
屋外突然響起聲音。是敲門聲。很輕,但四下太安靜,我還是聽見了。
“進來吧。”我有氣無力的說道。
門被“吱嘎”打開了一條小縫,外面的風雪就轟的一下湧進來,風卷着瑩白的雪花呼啦啦沾染了一地。看來外面又開始下雪了。
進來那人衣上冰涼的雪堆了一層,趕忙在門口拍去,只懷裏一個罐子看着暖堂堂的,沒有遭到風雪的侵襲。看來是護得很好。
那人摘下紗帽,一步一步走來。
門外的風雪更甚,風肆虐嘶吼,不見天光,倒像是夜幕已來了。
“聽聞你病了,我做了點葯膳來。我娘病的時候,吃這個很有用。”
聽到她的聲音我陡然間醒了,似暈到現在才被冰錐子當頭一棒,微闔的眼眸猛地睜開:“湘衣姐姐?!”我奮力睜大眼,生怕看錯人,“你沒走?”
“我,”她噙着笑,“我要是這麼容易走,你早就見不到我了,我倆也沒有相識的機會。”
我眼眶有點濕,彷彿眼裏蓄的不是淚,而是積累到現在的滿腔不舍,委屈,忿忿和怨懟,各色情緒交織在一起,似哭訴的是每個不告而別的離開,又感念重逢和忸怩自己太過小題大做,將事情看得太嚴重。
“我以為你,你真的……”
“病了就別想這麼多,我看你呀,就是多思多慮才病了的,”她將椅子搬的離我近了些許,“寬心~我沒事,真沒事。”
“你臉上的傷……”
“都拿葯敷過了,過幾天就好了。”她拉過我的手,“你不是也說過嗎,他們越是欺壓我,我就是越是不服輸,這個道理還是你教我的呢,我就是聽了你的話才這麼快振作起來,”另一隻手捂了捂我滾燙的額頭,嗔怪道:“怎麼我還沒怎麼樣,大道理本人卻病起來了?怪事。”
我噗嗤笑出聲,呼了口氣,伸手抓住她冰涼的手貼着臉,“互補。”
冰冰涼涼,讓燒得滾燙的我有一絲快意。
她輕啟開罐子,一陣濃濃的葯香飄出來,但不嗆鼻,反而很好聞,我竟多了幾分胃口。
這時門又有了響動,站在門口的阿諾哥哥,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端着熱湯,愣在原地。湯的熱氣蒸騰,看不清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