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除夕
不知不覺入冬了。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晚,常常下了幾個時辰就停了。不過落在地上,化成水,再凍一晚上,明日會更冷幾分。
日光只在暮色來臨前悄悄露出來,回頭看,西邊的天空染了金橘色,漫天雲霞像公子作的畫,有形之中無形,無形之中有形,既虛幻又透徹,淡淡暈開,不着痕迹。
我抬頭看,沉浸其中。
果然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
“又是一年。”
“是啊,日子過得真快,這麼快一年又過去了。”
我回過頭,一張笑得淺淡的臉,平靜地迎接最後一點餘暉,顯得氣色和笑容都暖了許多。
“湘衣姐姐,你回來了?”我心下激動,幾步過去抓起她的手,“事情有着落了?”
“嗯,事情總算是往好的方向發展了,”她的眸中映出無邊的金色光芒,像兩顆璀璨明珠,暖意陣陣,她一把攬住我,掩不住笑意,還帶着些許哭腔:“真好,真好。”
我輕輕拍打她的後背,閉上眼,將臉埋進她的肩頭,“湘衣姐姐,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
“謝謝你,桑鈴。你們大家都對我這麼好,我……我都不知該如何回報你們了。”
我抬起手,指尖輕巧地揪住她的衣衫,拉了拉:“那你就嫁到我們府里來吧!幫自己人總是天經地義的吧!”
她的身子明顯僵硬了一秒,滿臉震驚地推開我,我踉蹌後退了好幾步,她又窘迫地上來拉住我,別過頭,臉頰一下燒紅了。
“什麼呀!”
我捂着嘴笑,“嗯……公子怎麼樣?”
“鈴兒!!不準亂說!”
“噢不喜歡啊?那——阿諾哥哥呢?”
她咬着唇漲紅了臉,眼睛只盯着自己有些破損的鞋,似是要把本來就薄薄的鞋尖看出個洞。
“噢———那就是喜歡阿諾哥——”話還沒說完,她驚呼了一聲瞬間捂上我的嘴。
“別……不許亂說……”
我識相地點點頭,她才鬆開我。
“阿諾哥哥做事穩妥細膩,又溫潤善良,他真的很好,喜歡他本來就很正常呀,”我鄭重又認真的盯着她說道:“湘衣姐姐你說是不是?”
她愣了一會兒,點點頭。
隨即又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皺起眉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屋裏走,“我餓了,除夕夜聊這個做什麼,走走走,去吃飯!”
阿諾哥哥在廚房忙活,我和湘衣姐姐去搭把手,走至門口,看見一張椅子在廚房騰雲駕霧。
“景公子……?”
湘衣姐姐快我一步問出來,“你怎麼在這兒?”
我已經被熏得暈頭暈腦,手在鼻子前蒲扇似的亂揮。“咳咳……咳……公子你在這兒做什麼?”
好不容易見着他的臉,蒼白的臉第一次多了幾分血色,恐怕也是被熏出來的,一邊咳嗽一邊撣灰。
“我幫阿諾搭把手。”
“什麼?”
我跟湘衣姐姐異口同聲。
只見公子若無其事的樣子,轉身要消失在煙塵中。
他又整什麼么蛾子?是嫌自己身體大好了就不管不顧了?
我不知是被氣得還是被熏得,衝過去把他一軲轆推了出來。
“煙這麼大,你這又折騰什麼?是嫌病太久沒發作了?”我一邊嗆得咳嗽,一邊橫着眉凶道。
公子愣了愣神,發白的纖細指節捏着扶手,冷着臉不做聲。
我插着腰呼了口氣,才發覺自己話說太重了,剛要開口道歉就被他打斷了。
“我的身體我自己有數。”語氣很是慍惱。
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倒是先氣上了?
氣得我火又“噌”一下冒上來:“你有數?你……好,我不管你了!”
我扭頭就跑去后廚忙活,踏在地上的腳步聲似有千斤重。
等菜都上了飯桌,我才回到前院。
湘衣姐姐忙着給我們夾菜,阿諾哥哥取來一壇好酒,兩人有說有笑,全然沒發現飯桌上另外兩位陰沉的氣氛。
這樣看,他們的確很般配。
毫無眼力見的二位妙人。
我抬頭瞥了一眼公子,他低垂着眉眼,面無表情地嚼着眼皮子所及範圍內的幾個菜,絕不肯伸長箸,就好像手臂下夾着什麼東西似的。
看着好像還有些鬱悶,減弱了幾分平時的冷氣,現在宛如一隻順毛小狗。
阿諾哥哥還在沒心沒肺地招呼我們吃菜,這氣氛可太詭異了,就像是這屋子的男女主人在招呼兩位素不相識被強行拼桌的客人。
“鈴兒,今日除夕,你可有口福了!你不是老心心念念桂花糖藕嗎?你看,”他端到我面前來,“快嘗嘗!”
我愣了半晌,舉起箸,嘗了一點。味道清甜不膩,入口軟糯,不過有些干,火候應是大了些。
“好吃吧?你猜是誰做的?”他樂起來,又給我夾了幾塊,“小鈴兒喜歡吃的有人總惦記着呢,還非要親自動手,哈哈哈你猜做了幾遍?”
“阿諾———”對面那人急了。
“他偷偷做了七遍!”阿諾哥哥捂着嘴,“公子,說真的你真不是做飯的料兒……”
我噤了聲,不自然地吸了一口氣在胸腔里。
阿諾哥哥現在真像個露餡兒的芝麻湯圓,這話一股腦全撲出來,怎麼收都收不住。
“阿諾!”對面那人咬着牙敲了一下桌,還是低着頭,胸膛微微起伏,呼着粗氣。
我僵了一下,箸頭夾着的那塊差點兒落下來。
“阿諾哥哥,你怕是喝醉了。”我皺眉,咬着唇。
湘衣姐姐似是醒悟了一些,點了一下他的額頭讓他住嘴,遂即問我,“鈴兒,既然是特地為你做的……你就說,好不好吃?”
“嗯,”我立時點點頭,轉而看向他,目光熱切,喃喃道:“好吃的。我很喜歡。”
公子還是不出聲,靜默地扒着飯碗,不一會兒就聲稱自己飽了,推着椅子就走。
“公子今天是怎麼了?”阿諾哥哥納悶道,“今天可是除夕啊,胃口竟不如往常。”
我在心中微微汗顏,我可算是又闖禍了,惹誰不好惹上這尊泥菩薩!
遂即放下箸,“我去看看他。”
門外,皎月藏在雲層里,光芒微弱,遠處卻是燈火通明,隱約還能聽見孩童嬉鬧的笑聲。
我別彆扭扭地擰着身子緩慢移動到那張輪椅後面,他正對着湖面,不知在看什麼。
湖面上結了一層薄冰。
我抿起唇,閉氣小心翼翼地給他脖頸處圍上一條白狐毛。
他輕微哆嗦了一下,沒反應。
“這是……之前谷伯送給我的,不知上哪尋來的狐毛,摸起來特別舒服,”我收回手,輕聲說,“我把它做成了圍脖,明日不是初一嗎……我正打算送給你的。”
“多謝。”他清冷冷地蹦出倆字。
“你,你喜歡嗎?”
他又不說話了。我站在他背後,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見。
“對了,晚上的桂花糖藕特別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
“沒別的事我先走了。”他突然打斷我,取下圍脖又遞迴我手裏。
我都把這麼好的東西拿出來了,居然還生我氣……公子怎麼這麼難哄啊……
“你戴着吧,晚上涼,別凍着了。”我追上前攔住他的去路。
“不用了,我身體好得很,”他一字一頓地說著,眼睛並不看我,只是盯着前方,“不用管我。”
怎麼這麼記仇!
我鼓起臉頰,雙手扒拉住他的椅子把手,狠狠摁住。
“停!不許走!”
他神色不悅,抬眼看着我,彷彿在看一隻呆鵝,恨不得下一秒就架上物什滋滋炙烤。
“我是擔心你我才那麼說的!我,我說的是氣話!”我提高了嗓門,心裏卻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慌亂,渾身發毛,“你給我做的這些,我根本不知情,我只是很擔心你的身體,怕你被煙熏壞了,我怎麼會不管你呢!”
他快速扇動了幾下眼睫,面無表情地說,知道了。
“那你不生我氣了?”
他略帶訝異地瞅了我一眼:“我沒生你氣。”
“你明明就——”話還沒說完,我手裏的狐毛圍脖就被他一下揪走,速度快得我都沒看清。
“這是給我的。”
我沒好氣地推着他往回走,“都多大了,公子這性子還像個稚子似的。”
話剛說完我就打了個噴嚏,震得頭有些發暈。
“着涼了?你先回屋。”
公子摁住椅子,迫使我停下腳步。
“可——”
他回頭,盯住我的臉,眼神里透着不可違抗的意味,我撇撇嘴,走到了他前頭。
屋裏掛着暖紅的燈忽閃忽閃,檐上凍了幾條冰凌,光透過晶瑩剔透的寒,暖意似乎在細碎的冰縫中跳躍,波光靈動,浮在地上,絲絲縷縷折進路旁的雪渣和枯枝叢。
我微微闔眼,撲面的寒氣卻不讓人哆嗦,只覺冰涼,一點一滴,無序的,像夏日的螢火,有靈性似的,在我的臉頰上漫舞。
睜開眼,灰白的一切,卻並未下雪。
背後輕輕的吱呀聲,是木輪慢慢碾過泥土,枯枝和雪,有時聽起來鬆鬆軟軟,有時脆生生。
猛然間,“轟隆——”一聲,嚇得我一激靈,接着又突然霹靂乓啷一陣碎瓦,正是從前院傳來!
我忙裏忙慌地衝去前院,聽到一男子聲,兇狠地說了些什麼,只最後聞着清晰的二字:晦氣!
重新映入眼帘的,是一張被翻了面的桌子,歪在一邊,桌上的飯菜和碟子狼藉一地,桌后兩個身影,細微地在抖。
我不過是出去了一炷香的時間,怎麼會……這是發生了什麼!
我捂着嘴不敢置信的愣在門前,顫抖地來到桌子後面。
阿諾哥哥和湘衣姐姐。
他的臉上有個紅色的巴掌印,越來越腫,整個人蹲坐在地上,懷裏摟着她,湘衣姐姐閉着眼,嘴角和鼻子都是血,一口一口大喘氣,一隻手還死撐着地面。
我跑上前蹲下,想扶二人起來,手卻在見到殷紅的血時顫得收回,怕碰疼了他們的傷口,只懸停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發生……何事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湘衣姐姐猛地睜開眼,目光晦暗,身體僵硬,卻犟着起身,一把把嘴角和鼻下的血狠狠擦去,踉蹌着站起身,抽了下鼻子:“都是我的錯。”也不看我們,只是回身只手彎腰撿碎瓷,收拾殘局。
阿諾哥哥衝上前奪走她手裏的碎片,半邊臉腫得像個豬頭:“這不是你的錯!是他們!是他們欺人太甚!”
寧湘衣不說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撿碎渣,手上已經開始因為不小心被剌出一道道血痕。
“湘衣姐姐,你別這樣,”我帶着哭腔上前拉住她,心裏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我知道的,大家都知道的,不要憋在心裏一個人承受了好不好?”
她的右眼眼睫上垂墜下一顆豆大的淚珠,想來已在眼眶裏蓄了許久,但嘴上還是不依不饒,驢頭不對馬嘴的跟我說:“景府的損失我一定會賠的。”
阿諾哥哥拉住她的袖子,“你放心,我們會跟你一起面對,絕不讓你一個人去冒險。”他頓了頓,用手捂住半邊腫臉,真摯地湊上前,“湘衣……其實,只要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可以陪着你的。”
她吸了吸鼻子,通紅的眼望着我和阿諾哥哥,我是第一次見她這樣消凝狼狽的模樣,她只喃喃:“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對不起,我不該牽扯到你們,對不起,說到底這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今天是除夕,我不該敗了大家的興緻……我不該的……”她說著說著捂住臉,無助的抽泣起來,嗓子更着什麼似的,只聽得一聲聲痛苦的氣聲。
“你不要這麼想……”我抱住她,將她的頭輕輕按到我的肩上,一下下撫着她的後背,“那些人也太囂張了,居然直接破我們景府的門!還有沒有王法了!打狗也要,不是,也不看看這是哪兒!他們可惹上大麻煩了!”我氣沖沖道:“他們就是見不得我們好!那我們就要跟他們硬碰硬!到底!我桑鈴最見不得這種奸佞小人橫行霸道為非作歹,定是要懲惡揚善一網打盡的!”
身後的輪椅吱嘎了一下。
“破我景家的門,砸我景家的東西,傷我景家的人,”那人冷聲說道,“現如今,景府已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我淚眼朦朧地回頭,公子停在我們不遠處,暖紅的燈下他的臉格外冷,恨不得下一秒就瀝霜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