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不知意
“我叫祝亦清,比你大不了多少,”走到半路她突然笑着說,“以後叫我亦清就好。”
“亦清……感覺有點怪怪的,”我跑上前,“我還是叫你亦清姐姐吧。”
她將辮子順到肩前,捂嘴偷笑,“都依你就是了。”
我們走了有小半個時辰才到了她說的地方。這個府邸真的好大,彎彎繞繞的路像走迷宮一樣,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多出了一條小路。
清靈閣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不像大門口那樣的氣派,也不像公子住的地方有花林竹園,怡然自得。閣外的空地種着幾株還沒開花的美人蕉,旁邊是一個月牙形的小池塘,裏面養着兩尾錦鯉,有一股溪流從假山後不緊不慢地穿過石縫流進小池塘里。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但即便東西這樣少,這個半包圍的清靈閣也有一種緊促感。
“亦清姐姐一個人住這兒嗎?”我免不了好奇地問了一句。
她轉頭看了看周圍,最後目光落在我臉上。“恩,我喜靜。”我點點頭,“這個地方確實雅緻幽靜。”
“快進來吧,”她繼續往門裏走,“剛才我已派了人將你的東西都安置好了,若還有什麼需要的,”她指了指另一扇門,“小桂就在這裏。”
我謝過她,推開房門,一股馥郁花香襲來。
這屋子也比我的好看太多了吧!
淡紫調的簾紗,綉着金線的錦被,檀木柜上雕了精緻的花紋,好像是一隻鳥。香楠木做的美人椅,泛着紫色的光澤,上面鋪了一層又軟又滑的皮毛,靠近了還能嗅到淡淡的木頭香。桌台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枝紫色的花,我叫不出名字。
“那,你先休息。”她高我半個頭,我微微抬眼看她,面容清秀,嘴角微微翹起,顯出了兩個梨渦。
“對了,剛才表兄說……你不可食生冷之物?可是身子弱?若是這樣晚上記得關窗,江南的夜裏還是有些寒——”
“噢沒事,”我拍了拍胸脯,“我身體好着呢!公子不允許我吃是因為過幾日我要來癸水了。”
她猛地一頓,愕然地盯我許久。
“怎,怎麼了?”我也懵住。
“噢……癸水啊……”她臉色有些難看,嘴角抽了抽,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接着便蹙起眉頭,念念叨叨像失了魂一樣走出了房門。
我已無心再喊住她多說些什麼。脫去了外衫,打算撲到床榻上休憩一會兒。從景府到江南,整整三日行程,實在疲乏。
剛躺下,突然有人敲門。
“鈴兒姑娘,該沐浴了。”
“啊?為什麼這時候要沐浴啊?”我嘴裏喃喃,腦子卻已經一片空白。
“鈴兒姑娘,再過一個半時辰便要用膳了,姑娘一路風塵僕僕,沐浴焚香後用膳,更得體。”
“可是我好……好睏……”我將臉埋進帶着甜香的被褥里,“我……”
昏昏沉沉,昏昏沉沉……
車馬搖晃,亂世烽火。一陣煙塵瀰漫,我被嗆醒了。
睜開眼,已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天昏地暗。我好像躺在滾燙的地面,灼灼熱氣一寸寸侵蝕我的皮膚,刺眼的光曬得眼前渾濁不堪,似水波一般,把萬物浸入沸騰的浪。我奮力起身,卻被一股力狠狠鉗制住。他扼住我的咽喉,揪住我的頭髮,把我的右臉摁在地上,嘴裏念叨着什麼。我疼得大叫,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眼淚順着鼻樑流到鼻尖,滴在了地面上,“刺啦”一聲便沒了影子。
我看見自己的手臂上全是血,雖然有很多傷痕卻感覺不到疼,只是大腿那一處皮膚一跳一跳的,就好像有個跳蚤鼓在我的皮囊之下。漸漸沒了力氣,遠處的景象變得模糊,心下泛出一股苦味,安寂悲涼,讓我快要窒息,嘴裏不知被塞了什麼東西,滾到咽喉處,鼻子被人一下捂住,便順勢吞了進去……
還有多久……到底還有多久……我才能掙脫這種不能言的痛楚……
奢望有個人可以出現,可以拉住我的手帶我逃離……飄逸的紗袖會拂過我的臉頰,輕柔香暖……
“鈴兒姑娘,鈴兒姑娘!怎麼哭了?是葯湯太燙了嗎?快快,你們勺些涼水來!”周遭有些嘈雜的聲音,逐漸在黑暗中拉回我的思緒。
我才漸漸轉醒過來。舉手扶額,帶起一掌的水花拍在臉上,頓時清醒。
“怎麼了怎麼了!我怎麼了!”我睜大眼,面前是撒了薑片和花瓣的葯湯,我才發覺整個人卸了衣裳光溜溜的泡在了木桶里,正在胡亂撲騰。身後有幾個姑娘在井然有序地給我倒水,梳發。
“這……”我颳去臉上的水,震驚自己居然毫無察覺。“姑娘定是累着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小桂便擅自做主給姑娘沐浴了,剛才準是嚇着姑娘了,若是姑娘心裏埋怨小桂,”背後那姑娘跪到我面前來,淚眼婆娑,“小桂認打認罰。”
“原來你就是小桂啊,”我笑了笑,“趕緊起來吧,你們這兒的人都這麼拘謹的嗎,”我伸手要去扶她,手臂冒着熱氣才感到絲絲寒意滲進來,“不就是沐浴嗎,你看我啥事兒也沒有,多謝你們給我準備的這麼周全,太舒服啦,我才一時醒不過來。”
她破涕為笑,趕緊將我的手放回葯湯中。吩咐幾人快些為我梳洗,莫要讓我着涼了。
“欸,你們這兒,怎麼湯浴還放薑片啊?”我撈起一片仔細打量,刺鼻的味兒讓我一哆嗦。
“姑娘有所不知,江南春寒,濕冷易病,但泡上藥浴發一發汗准能好,”她將我的頭髮一點點拭乾,“姑娘奔波了幾日衣服上都染了汗漬,剛才直接躺下吹了風很容易寒氣入體,受了風寒便不好了。況且女子身子嬌貴,我們小姐特意吩咐給姑娘上藥湯暖身呢!”
“亦清姐姐?”我捻起花瓣,“亦清姐姐真好,江南真是個好地方!”
幾人笑作一團,小桂嗔笑着給我披上衣衫,扶我到鏡前坐下,談話間沒了剛才的疏離戒備。
“姑娘真是個璧人,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都不怎麼需要塗胭脂了。皮膚又白又亮,像塊羊脂玉,就是手糙了點,塗些油就行。臉上些桃花粉英再塗層口脂就行。”
我閉眼回味着困意,任他們擺弄我的臉。
剛才我夢中的畫面開始消退,變得殘缺斷裂。
等我再睜眼時,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臉也變得紅一塊白一塊。髮絲都被打理得一絲不落,小桂說這是因為擦了刨花水的緣故。發間簪了朵冰藍琉璃香祖,還有兩小隻流蘇夾,每顆珠子上都雕刻了一隻蝴蝶。
“姑娘如此一打扮,”她捂嘴悄悄在我耳邊說道,“倒是比我們小姐還要俏呢!”
我捧起自己的臉仔細在鏡中端詳,“原來你們都是這麼打扮的呀!”
“是呀,女子本就是要打扮的妥妥帖帖的,怎可灰頭土臉見人呢!”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畢竟公子對此並不精通,也從沒教過我。
“姑娘頭次隨景公子一起來,不知是哪裏人氏啊?”
“噢,我是——”熏香熏得我冷不丁打了個噴嚏,“我是義州人。”
“那不是景……”她遲疑道。
“是啊,我和公子一樣——”
話還沒說完,外面就來人了。
“老太太吩咐,請鈴兒姑娘前去華勝堂用膳。”
等我被牽去華勝堂的時候,大家都已差不多到齊了,卻都在前廳坐着喝茶聊天。公子正坐在大門口,目光如炬,灼灼燒到我身上來。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就走上前故意睜大眼和他對視。
“怎麼才來?”他抿了一口茶,微微撇過臉,好像有點生氣。
“剛才睡著了,誤了沐浴的時辰。”
我這才發現公子也換了一套裝束,不再是平日裏銀白或是月白的素袍,而是一身玄色衣衫,上面有金色暗紋,腰帶也鑲嵌了好多圓潤通透泛着熠熠光澤的小珠子,那是什麼?
可能是玉髓,或者是瑪瑙,或者是翡翠,又或者是……嘶……我也想不起還有什麼了。
他還戴了一頂玄羽冠,看起來可神氣了,就像……就像我在景府湖面上偶爾看到的不知道哪裏飛來的黑毛雞。氣昂昂的樣子,似乎我是客人,它才是主人。
公子又撇了我一眼,咳了一聲,說道:“這身是祝亦清叫人給你打扮的?”
“是呀,亦清姐姐可貼心了,還為我準備了薑湯浴,”我開心地在公子面前轉了一圈嘚瑟起來,“江南真是個好地方。”
“呵,”他竟破天荒笑起來,“你倒是一點也不見外。”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嘗了幾塊糕點,又喝了一盅茶,感到無比暢快。阿諾哥哥提醒我少吃些,不然等會兒好菜就吃不下了。
我遲疑了一會兒,遞了一塊給阿諾哥哥,“噥,可好吃了。”
他搖搖頭微皺起眉退到公子身後站着,不知道在搞什麼名堂。
“阿諾哥哥,你不吃啊?”
他朝我淡淡一笑:“我不餓。”
“自個兒吃,”公子塞了一塊點心到我嘴裏,“少說話。”
“噢……”我大力嚼着,點心碎差點從嘴裏豁落出去。都怪公子給我塞的點心太大了,因此嚼起來頗為費勁,包的我腮幫子都有些酸痛。
公子又丟給我一塊手帕,眼神示意我擦擦嘴。我取過手帕在嘴上猛力搓,有些糕點黏黏糊糊的,粘在嘴上太難受了。
等我心滿意足的擦完,抬頭見大家都停了話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三姑六婆湊在一塊打量我,卻不敢上前來說話。一些小輩捻着手帕捂嘴輕笑,投過來的目光卻怪怪的。
“怎,怎麼了?”我轉過頭,滿臉疑惑地看着公子,“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他溫溫的眼神瞧着我,輕笑道:“沒事。走吧,馬上開宴了。”
“對了,亦清姐姐呢?”我這豬腦子,到現在才想起來問她的去處。
“她在隔壁。”
我有些悵然,“那我們把她叫過來一起吃吧。”
公子先一步攔住我,“不可。她只能在隔壁間,這是規矩,”他突然嚴肅起來,不過這樣更像那隻傲氣的黑毛雞了,“好了,不許再提別的。”
公子都這麼說了,我自然也不敢再造次,乖順地跟着他到座位坐下。
我剛要屁股貼板凳,又被他拎起來。
“慢着。”
“啊?”我一臉懵的看着公子,等老太太和姨娘之類的都坐下了,我才被公子摁到板凳上。
真好,公子倒可以一直坐着。
我吐了吐舌頭,抓起筷子打算……又默默退回來,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子,小聲問道:“我現在可以吃了嗎?”
他點點頭,“可以。”
雖然公子平日對我要求嚴苛,但從來沒有對我和阿諾哥哥這樣過。這不過是一頓飯罷了……我這麼想着,卻發現飯桌上除了我,大家都井然有序地照做着,彷彿是生來就會的。
菜香一股腦兒衝進我鼻子裏,我也沒心思再顧別的了。椒鹽酥皮雞,蝦仁玉錦湯,粉藕燉蓮子,還有金桂酒……
我從沒喝過味道這樣獨特的酒,我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麼味道,只是飄出的清香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大家都別客氣了,今日老太太大壽,自家人吃個飯,都敞開了吃!”
坐在老太太身邊的一個看起來有半百的貴婦人臉上擠滿了笑容,招呼大家多吃些,也不知道是公子哪個親戚。
可說是那麼說,做不做又是一回事,大傢伙兒都分外拘謹,夾菜的分量跟鳥食一樣,就像我在公子面前背書生怕錯一個字那樣小心,搞得我也很鬱悶,只好把菜一點點搬回飯碗裏,再狠狠扒飯碗。
後來阿諾哥哥說,那個叫客套話,不能當真的。
真奇怪,話都說出來了,可是又不當真,那說出來有什麼意義呢?這些人真是太奇怪了。
飯桌上老太太和幾個姨嫂對我的事很感興趣,常吃了幾口就想起點什麼,把我的事都問了個遍。
我卻答不上什麼,每次一張嘴皮子,公子就幫我說完了,我只好訕笑着頻頻點頭,繼續狠狠扒自己的飯碗。
“恪兒,你隨意把她撿回家,若是鈴兒生身父母尋來可如何是好?”
我偷偷抬眼瞄着公子,他還是沒什麼表情,只是用勺子在碗裏畫圈,眼睛卻盯着面前一盤菜。
那是一盤好菜,是什麼菜,看上去很好吃,所以這是一盤好菜……這盤菜長得確實不錯,長得就像一盤好吃的菜……所以這是什麼菜……
我的腦子開始一團漿糊,明明仔細地想着那盤菜,可耳朵卻不受控制地聽到他們談論的一切,甚至很想聽到……那盤菜的回答。
我在想什麼?
有些暈乎。
“恪兒從小就這樣,喜歡撿東西回家。”斷斷續續的輕笑聲,似乎是有人開始打圓場。
“我只撿她一個。”
也不知為何,這句話像是寺廟裏空靈的風鈴聲滌盪過我,又像是沉重的鐘鼎重重捶打過我,聲色明明冷得隱隱透出慍怒和不屑,可是為什麼,我心裏卻覺得每個字都冒着熱氣呢?
還是因為我的氣息從碗底輕拍回我的臉呢……
我開始分辨不清那是誰的聲音,明明近在耳邊,可卻如隔了層層疊疊的雲霧,熟悉又陌生……
“至於小八的生身父母尋來,”一隻手突然輕握住我的手腕,我一哆嗦筷子夾的肉又掉回碗裏,“她答應過我,隨遇而安,既如此,”我把頭埋得更深了,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裏跳動得越來越厲害,“便是我景府的人了。”
景府的人……我是景府的人……
是么……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拋棄我?為什麼每個人都把我當成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
我從來不是!
突然有什麼東西把我的思緒抽離開,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臉頰卻燙得難受,腦中閃過片段,牽連着什麼隱隱作痛。
……
對面那張小臉,藏在雲霧面具之下,笑聲爽朗。
“明日我們去乞朵給阿嬤買頭繩去,阿嬤說她的頭繩給……那個壞小子弄丟了……”
“你想吃什麼……茶餅啊,他們的東西不好吃……回去阿嬤給我們做葡萄奶糕吃……”
有什麼東西一股腦兒衝進來。眼前的人,眼前的事,都變得陌生,可憎,可恨,恍惚間耳邊的喧鬧聲又戛然而止,厚厚的雲霧覆蓋住他們的臉,扭曲着,如同針芒向我刺來。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蔓延開來,甚至不知道怎麼做才能逃脫阻擋這一切,滿腔的血都要迸出來,身體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心裏卻有莫大的悲慟無法傾吐出來,憋得心裏腦子裏都酸酸脹脹的。
“阿嬤你別走……”
“你要記住……不管怎麼樣……你都不能忘記你的……”
“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額吉……”
一張張臉浮動着擠在一起,驟大驟小,猙獰地看着我。
……
“小八,小八,快醒醒……小八……”
眼前的霧慢慢散去了,恐懼也在無意間消失殆盡,我只感覺額角的汗冰冰涼涼的,手被捏得都有些痛。緩了一會兒,才發覺身處在紫色紗帳中,夜色朦朧,幽暗靜謐,只幾盞燭燈點在周圍,一個身影守在我床邊。
側頭看,一張蒼白的臉,好看的眉眼泛着紅。
“公……公子……”我有些詫異,想要起身卻一陣眩暈摔回床上,神情恍惚地看着他。“我不是在飯桌……吃酒嗎……”
他眼裏有些悵然,過了很久才啟口說話。
“感覺好些了嗎……”
他這麼小心翼翼的樣子倒是難得一見。我的臉漲得發疼,難為他如此羸弱的身體還要在此為我擔心,便奮力起身,左手卻摸到一隻手臂在背後,壓得都有了紅印子……怪不得我摔回床上卻不覺得疼……
“小八,你到底是怎麼了……為何這幾日頻發這種癥狀……”
我低下頭回憶剛才,卻始終記不清發生了什麼,只是頭疼欲裂,呼吸不暢。
“我也不知……我怎麼,會在這裏?”
他無聲嘆了口氣,注視着窗外,清風悄悄溜進來,有意無意地吹起他鬢前兩三縷碎發。
“剛才你突然趴在桌上不動了,我瞧你不對勁就叫阿諾給你抱回來了……外祖母他們擔心你就請了大夫來看,但是診不出什麼,開了些緩解心氣鬱結的葯,”他鬆開我的手,微顫了顫,“現在已是亥時,剛才大家都來看過你了,你一直不醒,我反正沒什麼事,就呆在這兒看你還能睡多久。”
我拉過他的手,見他掌心有幾個發紅的扣印,深深地嵌在中心的紋路里,不免有些心虛,就邊揉邊喃喃道,“對不起,是我掃了大家的興……讓你們吃個飯都沒法安生……”
“反正又不好吃。”他又恢復了以前傲慢無禮的樣子,彷彿請他吃飯是折辱了他一樣。
“怎麼會,明明特別好吃,”我非常不贊同他的說法,“哪裏難吃了?”
“我說難吃就是難吃,”他盯着我,雖然眼眶發紅但是不屑的眼神一股腦兒傾瀉出來,“不吃也罷。”
這時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公子給我拉起帳簾,我才看清是阿諾哥哥和亦清姐姐。
“你們怎麼來了?”公子語氣怪怪的。
“不是你要我拿些吃食來怕鈴兒醒來餓着的嗎?”阿諾哥哥納悶的走近了,才看見我已經起了身,欣喜道,“鈴兒你醒了?”
“嗯,我已經沒事了,有勞你們為我費心。”我接過點心開心地啃起來,“我倒是真有些餓了。”
“還吃得下東西就好。”公子舒了一口氣。
“你這個小饞蟲,怎麼會心氣鬱結起來,我倒是真想不通。”阿諾哥哥找了兩張椅子和亦清姐姐相繼坐下,看着我慘烈的吃相輕笑起來。
我包了滿嘴點心,艱難的說道:“我也不知道,每天和你們在一塊過得那麼開心,我哪會心氣鬱結呢,有可能是我吃太快了,一時岔了氣罷了。”
“剛才真是急死人了,你突然暈過去,公子急着給你找郎中,飯都沒顧得上吃,還一直呆在這不肯——”
我愣了一下,阿諾哥哥看了眼公子突然打住了,再看公子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敗灰,眼裏的團團火氣就快要燒出來。
四下沒了聲,只有窗外風打過樹葉的沙沙聲。
亦清姐姐沉默了許久才試探性的開口道:“恩……不早了,表兄和王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照顧小鈴兒。”
她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原本清亮像裝滿星星的眼睛黯淡失色,嘴角不自然的抽了幾下,勉強牽出一絲笑容,卻像浮在臉上一樣怪異。
今日我確實敗了大家的興緻,也白白浪費了大家的時間精力,這麼晚了還讓公子阿諾哥哥和亦清姐姐為我操心,怎麼說都是我的錯,便想着也附和了幾句,讓大家都早些回去。
公子和阿諾哥哥欣然同意了,只是又把亦清姐姐拉到外頭嘀嘀咕咕才肯罷休。
我放下點心,舒了一口氣,也不用裝作很餓的樣子了。
有些想吐,一點胃口都沒有。
窗外,掛着一輪清澈的月,卻沁出絲絲涼意,不免覺得有些蕭索悲寂。
桌上的鏡子裏,我的臉色很難看,慘白的嘴唇,眼神黯淡,像被虐待了一頓。
我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心裏總感到莫名不安,甚至有些說不清的痛楚在腦中徘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唉,可真是……徒增煩惱。
還有公子為什麼要騙我……明明是他自己……罷了,他一貫逞強驕傲的脾性我又不是不清楚……不過我睜開眼的第一面,他的樣子……倒是不同以往,握着我的手,像一隻慘兮兮的小貓滿眼悲愴趴在我床頭。
褪去了傲氣乖張的模樣,他倒是怪好看的。也不知道之前誰給他慣得一身臭脾氣,這樣挫挫他的銳氣,也挺好。
這樣想來,我竟覺得自己有了些許價值。教導公子棄惡向善,倒不失為一樁好事。
我正這麼想着,公子的身影便沒頭沒腦的撞進眼帘,我一時驚措,只木獃獃地盯着他。
奇怪,他們不是已經走了嗎?為什麼他又出現了,還站起來了?
“公,公子?你還沒走?”
他不說話,也沒有神情,只是一步步朝我走來,藉著輕柔月光,我看到他稜角分明的臉和高大的身軀,陰影籠罩住我,我踉蹌後退了幾步,看到他的眼裏滾動着水光,而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瞳注視着我,就像貓咬住魚不鬆口那樣,死死地盯着我。我甚至感到自己要被盯得燃燒成煙飄走,他還會拿衣衫奮力裹住我。
小時候他把我抱回家,我就覺得他高大得我怎麼掙都掙不開,沒想到現在我長大了,他從椅子上站起竟依然高大,我的頭只到他肩膀之下。
我已無法後退了,他縛住我的雙手,手心冰涼,近到我能感受他的氣息貼上我的額頭,不知為何我漸漸低下頭,不敢再抬頭看他,也不敢妄動。
只是呼吸有些不穩,站不住腳,心像被調轉了一個方向。
清朗月下花香微彌,殘葉在腳邊打旋,風將它們帶起,又落下,又不知蹤影,只聽得沙沙聲像竊竊私語,撓得人心痒痒。夜色氤氳,眼前又像蒙了一層紗,他的鼻息靜靜悄悄輕打上我的臉,四下空寂,身處一片黑,只剩溫溫的眼神落在我眉眼,鼻唇。
……公子,為何不說話……
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伸手輕輕攬住他的脖頸。
“鈴兒,你怎麼又一個人站院裏?外面風涼,我們快回去吧。”倏忽間天旋地轉,耳畔的聲響由遠及近,我頓了一下轉過頭。
是亦清姐姐在叫我。
我在做什麼?!
不知何時從窗邊跑了出來,竟自己都沒察覺。
“我……我怎麼……”恍惚間,只有我自己站在寂靜的夜裏。
果然是身子弱了,都起了幻覺。
我被亦清姐姐拉回房間,她遞來一個溫熱的帕子叫我擦擦臉。
“今日麻煩你了。”我有些惆悵。
“我沒什麼,今日最急的可是表兄。”她微垂着眉眼,淡淡道。
我放下帕子:“公子就是一個面冷心熱的人。他還當我小孩子,以為我看不出來呢。”
她微微蹙起眉問道:“為什麼他會叫你小八啊?”
“小八啊,是他之前給我取的名字,後來改成了桑鈴,只有他自己還改不過來,”我無奈地擺了下手,“隨意咯,反正都是他給起的名。”
“桑鈴……女兒采春桑,歌吹當春曲,”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姿容應春媚,粉黛不加飾……鈴,君影草,懸若鈴串,純粹剔透……”我漸漸聽不清晰,就問她在喃喃什麼,只是看她擰着花瓶里的一隻花,幾乎要把那朵紫色不知名花的花莖折斷。
“亦清姐姐,花再擰下去,就要死了。”
她像是突然回過神,皺着眉朝我笑,“早是死物了。只不過用了一些方法保存了它的樣子罷了。”
“假花?”我驚奇地睜大眼,“這做得也太好了,還有香味呢。”
“這是醉心花,生在山野間,我喜之味卻不能長久,便製成了香。所以這香味不是這朵花發出的。”
我仔細嗅了嗅,很獨特的味道,原來這個房裏的說不上來似有若無的味道是這種花的香味。
她突然從袖中摸出一個東西,我定睛一瞧,那好像是我的簪子。
“這是你的東西吧,今日掉在飯桌下,我一算,定是王公子帶你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掉落了。”
“多謝亦清姐姐,”我笑着接過簪子,“的確是我的,想必是從衣袖裏滑落下來了。”
“我在江南這麼久,倒是從沒見過這麼別緻好看的簪子。”她終於有了點笑意,柔聲細語說道,眉頭也漸漸舒展開,“鈴兒可介意告訴我是哪家鋪子有這麼好的手藝啊?”
“這個簪子好像是公子給我的,義州有家首飾鋪子叫君璨閣,應該是那兒的東西,但是我後來去那裏,卻沒找到像這樣的款式,”我把簪子拿到燭光下仔細瞧了瞧,“難道是我記錯了?若是亦清姐姐喜歡,那便當禮物贈與你吧!”
她微微怔了一下,搖搖頭不再言語。
只走時讓我早些休息。
她這是怎麼了?
我心裏頭一次有了五味雜陳的滋味,愣是在原地站了許久。
躺回床上的時候,已月上中天。清輝透過窗灑進紫色帷幔,沒力氣多想便沉沉睡了過去。
……
清晨,林間鳥啼聲婉轉動聽,晨露從青翠葉片上滑下,空氣里濕潤的氣息摻雜着花香,縈縈繞在鼻尖。我漸漸蘇醒過來。
這一覺竟睡得這樣踏實。我很滿意自己不認床這個好習慣。
伸了個懶腰,準備去瞧瞧亦清姐姐如何了。
剛到門口,卻有幾個侍女守住門口,說是亦清姐姐染了風寒,這幾日都不見外人了。
可昨日還好好的,為何突然得了風寒呢……
轉身離開的時候,發現公子他們已經在院門處等着我了。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他見我走近了就朝門外去了:“剛才你從房裏出來我就已經在門口等着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亦清姐姐的屋子,門窗緊閉。
或許她是真的病了,昨晚陪我在外頭站那麼久,我倒是皮糙肉厚的,可她經不起我這麼折騰啊。
“想什麼呢,走吧。”阿諾哥哥拍拍我的肩,好像什麼都一清二楚的樣子。
幾個小廝匆匆跑來引我們去前廳賞花飲茶。我一面推着公子,一面左顧右盼,結果把公子推上了鵝卵石路面,看公子一臉無語在椅子上一彈一彈的,阿諾哥哥憋笑憋得差點背過氣去。
“亦清姐姐她……”我踢開前面絆路的小石子,“她真的受了風寒?”
“或許吧。”公子毫無波瀾的吐了一句。
“公子你好冷淡。”
他面上捎了些許笑意,煞有其事地盯着我問:“你覺得祝亦清,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還以為他會反駁我,沒想到堵了我的話茬,倒問起了別的,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亦清姐姐是個很好的人,溫柔善良,還長得好看,只是……我總感覺她有些怪怪的,到底是哪裏我也說不上來,明明她在對我笑,卻總帶給我一種淡淡的哀傷,就好像她從未發自真心的開心過。”
我側過頭,繞開了周圍長歪了的樹枝椏,伸手攔着這些長得張牙舞爪的樹枝讓公子和阿諾哥哥過去。
“奇怪,這裏的樹怎麼也沒人修剪修剪。”
“她是我小叔的女兒。”
“什麼?”我愣了一下,才發覺公子說的應是亦清姐姐。
“她母親是小叔從外面帶回來的。”
“這是何意?”
他面不改色,神情淡定:“本來是個官家小姐,不知何因被抄了家流落風塵,跟了小叔,生下祝亦清之後沒過幾年便去了,小叔整日迷醉於風月之地,落下一身病也走了。祝亦清,是大夫人帶大的。不過,就是捎帶着長大罷了。”
我一時驚詫,原來這祝府,門楣雖大,看起來風光無兩,內里的悲歡離合和人情複雜卻無人問津,局中人要咬碎了牙往肚子咽,把痛楚掩蓋得嚴嚴實實。
在這麼龐大的祝家,不缺兒女,不問情長。
祝亦清也如一粒塵,微不足道,沒有爹娘的疼愛,只是學着做一個不討人厭,乖順的女兒家,才能在這眾人都能分羹的促狹之地求一方生存。
“雖然不受待見,但好歹衣食無憂。”他沉吟道。
有些事,終是無法兩全的。
我見氣氛有些凝固,打算把我從茶館裏聽來的笑話講出來,剛要開口,我們就到了。
廳前有些月桂還沒到開花的時節,綠叢叢一片。我原以為大家又都到場了,結果往門內一看,只有幾個孩童,大些的有十三四歲,小些的只有七八歲,正把玩着手裏的物件,是竹片編成的蜻蜓。
見我們來了,其中一個穿着湖藍色衣裳的小公子走出來熟絡地招呼我們進去。
雖然還小,但是長得一臉正氣,跟公子大不相同。
我可沒有詆毀公子的意思。
“阿諗。”公子朝他點點頭,雙方拜禮。
“表兄,你們來了,”他熱情地迎過來,“茶點都備好了,快進來。亦嫻,瓔瓔別玩了,表兄來了。”
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不像是一個十多歲少年,更像是幾經風霜,深諳人情世故的大人,想來是耳濡目染。
其餘幾個孩童興奮跑來,湊在公子身前笑作一團,似乎和公子很熟的樣子。
這也太反常了,在義州,公子就沒討人喜歡過。我側頭看他的反應,他只淺笑着看着眼前這群孩子,也不說話。如果是我,我一定會伸手掐掐他們的臉,一個一個掐過去,這麼水嫩的臉蛋兒不掐白不掐。
“老太太他們今日清早就去寺里上香了,表兄遠道而來還沒怎麼好好休息,況且桑鈴姐姐身體欠佳,就沒喊你們一起去,”他遞了茶給公子和我,“在祝府休憩一下,賞賞景也是極好的。”
我喝了一口,先是澀苦,后才感到絲絲甘甜,茶香幽幽從嘴裏鑽到鼻子裏,又直衝天靈蓋,似上癮了一般,我立刻精神抖擻起來,“咕嚕”一下全喝光了。
接着不知道公子和他們悄悄講了什麼,這群孩子全圍到我身邊,拉着我去了側廳。我回頭,那個叫祝諗的小公子朝我彎眼一笑,接着就和公子小聲攀談起來,神神秘秘的。
那個側廳就比正廳有生氣多了,桌几上擺着幾枝玉蘭,白嫩光滑的花瓣如羊脂玉精心雕琢出來的,定是剛剛摘下,還未脫去早春尚帶的鮮活。
桌面中心還擺着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兒,看上去像一座山。
“這是什麼?”我細細端詳了一番,依然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這個是恪哥哥帶來的呀。”其中一個扎着雙髻的回答道,“已經放這裏很久了。我娘說,這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來的稀罕玩意,是用玉珂和獸牙做的,上頭還鑲了金子和琉璃珠,可好看了。”
“恪哥哥?”我在腦中搜尋了一陣,“公子那麼摳的人還會把這種寶貝送出去?”
“是恪哥哥的爹爹送的。”
我點點頭,從石榴珠串成的簾內看去,有個很大的紫檀木櫥,裏面擺着很多寶貝,不是金子就是各種瑪瑙翡翠玉石,看得眼花繚亂,頭都有些疼。
“恪哥哥之前還送來了很多東西。”另一個小童挨過來,“但是爹爹不喜歡,就全賞給下人了。”
“恩……”我感到一陣痛心,不要還可以還回來嘛。
“怎麼不把這個放進去,這個不是也很值錢嗎?”我指了指桌上的那座小山。
“這個……爹爹總說這個不算什麼。就擺在桌上,讓我們這些小輩賞玩,但是櫥里那些,我們是不能亂碰的,有次亦嫻不小心開了櫥門,被罰了一天都不準吃飯。”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麼貴重的東西都不算什麼,這祝府也真是奢侈到極致了。
“你們和公子以前經常見面嗎?好像很熟的樣子。”大伙兒找了個地坐下,門內走進來幾個侍從端了十來盤的果子糕點進來。
“很少見到恪哥哥,從我記事起也不過第…第三次吧。”
“那怎麼……”我還沒問完,他們就七嘴八舌起來。
“恪哥哥每次來都會帶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會給我們講故事,不會管着我們,也不凶人。”
“他還會教我們釣魚。”
“恪哥哥的字特別好看。”
“恪哥哥會給我剝橘子。”
“恪哥哥是我見過最俊俏的。”
……
我聽了一大串誇公子的話,都有些懷疑公子是趁他們年幼,給他們下了失魂散。
他……真的有他們說得那麼好?
嘶……真是看不透他。
這群孩子在公子面前,倒是釋放了天性一般,跟亦清姐姐完全不同。
亦或許,是有爹娘的疼愛,不管怎麼折騰,背後總有人撐腰,便不怕了。
我想着想着,就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也沒有爹娘疼愛,卻比這祝府所有人都活得洒脫放縱。
大約待了半個時辰,幾個孩子都鬧得有些睏倦了,來了幾個侍女牽回了屋子。我百無聊賴的嘗着各種糕點,花生糕,蓮子糕,綠豆糕,甜餡餅,豆沙餅……真多,我從來沒一下子吃過這麼多糕點,都甜得有些膩味。
我扒開帘子,公子他們又泡了一壺茶,見我探出了頭,他朝我淡淡一笑。
噢?難道是把我看成了那幾個孩子?他平日可不會對我如此好聲好氣。
我訕笑,退回了側廳,熏香幽幽傳來,我也有些倦意。
腦袋裏暈暈的,不自禁喃喃低語。
我真想快些過生辰呀,過生辰是一年中最開心的日子。特別是在府里,阿諾哥哥和公子一起給我過生辰。
其實我也有想過若是沒有遇見他們,我現在過得又是什麼樣的生活。
或許我是農戶家養不起便拋棄的孩子,坐在路邊被撿去賣給花樓老鴇,成了賣藝為生的花娘,十三四歲便接客,有個富家公子看上我給我贖了身,之後去到他府上做個小妾,終此一生都被流言蜚語纏繞。
又或是偶然結識一個書生,他進京趕考前跟我承諾中了第便會回來給我贖身,我倆神仙眷侶雙宿雙飛。卻沒想到他一去再也沒有回來,關於他的消息也紛紛石沉大海,我悲憤交加自刎而死,也不過十多歲,如花似玉的年紀。
或者我被撿去給有錢人家做養女,結果那對夫婦老來得子,之後我便被所有人都厭棄,清早起做苦工,本是積勞成疾,最後卻活活餓死在柴房裏。或者到了待字閨中的年紀,給我定了一門好親事,夫君是高門子弟,卻在出嫁前連面都沒有見過,庭院深深夫妻不睦,他整日與幾房小妾廝混或是到青樓喝花酒,我心氣鬱結整日躺在病榻上,沒過多久便病逝了……
似乎怎樣都不會是好結局。
若是我把這些想法都同公子說了,他一定親自去把茶館裏的說書先生趕走。
“你有沒有想過你是誰,從哪兒來,又要去哪。”
我暈暈乎乎地睜開眼,耳畔縈繞着這句話。
你有沒有想過你是誰……從哪兒來……又要去哪……
從前我認為我是渾渾噩噩,但現在卻覺得,我只是安安心心地過好每一日而已,活着不就是這麼簡單么。
當我急着追尋幼時的答案,我就錯失了今朝的一切。
我不想這樣,我想每一日都是全新的,而不是往後追憶,剩下的全是我和他們破碎的倒影。為了一個答案,不值得。
既然我已經錯過了之前的一切,那就要好好珍惜現在的一切。不想等到以後懷念起來,卻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