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風景舊曾諳
四月初六,公子要帶着我們下江南。聽說七年前,公子就是在回來的路上撿着我的。
也不知為何,小時候的記憶總是模糊不清的,興許是我記性有些差。便問起公子關於從前的事。
“小小一隻,衣服破破爛爛,身上髒兮兮的,”公子坐在馬車裏感嘆了一聲回憶道,“臉卻燒得厲害。”
“當時公子有跟我說話嗎?”我頗有興趣地盯着他。
“嘖,當時你燒得迷糊,嘴裏念叨着什麼阿,阿……”
“唔……阿什麼啊?”我伸長了脖子,想要仔細聽他說的話。可公子一想事聲音就會變小,如果他去當說書先生,沒過幾天就會因為沒生意把自己餓死的。
“誰知道你說的阿什麼。”他突然沒好氣地推開我,嘴裏絮叨,“反正你醒來,非要跟阿諾姓阿。”
我獃獃地愣在一邊,馬車晃得我有些頭暈腦脹。
阿,阿什麼……
腦中突然閃過一片花海,沒有擁擠的人群,沒有車馬大街,我的辮子纏在花枝上,遠看天邊花海無邊無際連接着燦爛的雲霞,柔和的光撒下來,團團朵朵上猶如被撒了金粉,天空離我好近啊,我彷彿能聽見自己的笑聲,就像清脆的樹鈴,還像叮咚的山泉……
“小八,小八,醒醒……”背後有人輕聲呼喚着,“小八,醒一醒……”
我緩緩地躺進花海。好想一直呆在這裏,永遠沒有人能找到我。
小,八……這個聲音好熟悉……可誰是小八……
可一瞬,天旋地轉,花海淌滿了鮮血。暗紅的血流淌凝固在我的腳邊,我只能不停地向後縮,直到被逼進死角。
“不要趕我走……她不是我的額吉,不是我的阿嬤……”
我一驚,悚然發覺自己在做夢,猛地睜眼,耳邊確有人在輕聲喚我。
“小八,醒一醒……”
我這才發現自己在大口喘着氣,整個人都貼在公子懷裏,他一手摟着我的身子,一手撫着我的鬢角,一臉擔憂地垂眼看着我。
奇怪,我睡一覺怎麼自動移到了公子身上?我們雖然坐在同一輛馬車裏,可是空間挺大,我跟他坐得也挺遠的啊。難道說……我的睡品已經壞到了這種地步?
“你臉色慘白,做了什麼夢一頭的冷汗……”
我眨巴了幾下眼睛,抬起頭看着他。他一愣,立刻停止了絮叨。
“我做了什麼夢……沒印象了。”我抬手捏了捏他的臉,這個角度看上去好好吃噢,又白又軟,像粉撲米糰子。
他的雙眼立刻射出冰冷的寒氣,凍得我一哆嗦立馬彈起來。果然,公子還是那個公子,還是那麼喜怒無常。
“放肆……”
我抱頭鼠竄,好像……好像也竄不到哪兒去……
“對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躺你身上的……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睡品這麼差……沒把你身子壓壞吧?”
他氣得要七竅生煙,一縷紅色從脖頸快速爬上臉,有些失態地氣急敗壞道,“你當我棉花?”
“沒沒沒,小八隻是怕公子身嬌……身子金貴,若是再生出些許事來,那便不值當了。”我頭還有些暈乎,說了那麼一大堆都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直接“噗通”跪坐在一邊,“小,小八知錯了。”
“起來。”他冷冷說。
“公子不消氣,我就不起來。”
“我——”他不耐煩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罰你坐過來。”
我眼淚汪汪的爬起身,我也不知我為何眼淚汪汪。可能公子這次確實有些嚇人,但我心裏卻還是不怕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紅眼眶被他瞧見了,他語氣放緩了許多,沒了那種鎮壓人的威懾感。
“你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搖搖頭,不記得自己剛才有做過噩夢啊……而且,睡得太不安穩了,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夢了。但是能感受頭上像敷了一塊冰。“我好像……是被凍醒了。”
他皺眉,蒼白的臉毫無血色。
“可是今日穿少了?”
“恩……不是。”我指了指他的手,“好像是……好像是公子的手太冷了……”
他木木地看着我,呆了一刻。我趕緊獻殷勤般覆住他的手,“小八手暖,給公子捂捂,捂捂就能暖和了。”
他表情凝重睨着我,眼神又好像在控訴我這個小白眼狼……
“公子……要,要是……不喜歡……小八……不碰就——”
他突然伸過另外一隻手,把我的雙手又緊緊覆住了。
“捂着吧,確實挺冷。”
我從來沒來過江南,聽阿諾哥哥說,七年前,公子剛過了守孝期,來江南見娘家親戚。公子娘親是江南女子,這裏風水這麼養人,她生前一定是個眉目如畫,溫柔端莊的美人。
從馬車上下來,我們又上了船。這兒的船夫可真奇怪啊,一邊搖槳一邊吆吆喝喝的,自顧自開心,說得什麼我也聽不懂,只好問公子:“他在唱什麼呀?”
他冷哼了一聲,“不知。”
雖然我也不知道,但是公子這副樣子特別破壞氣氛。怪不得公子不出門,大家也不怎麼希望他出門,誰願意一大清早就看到他這張閻王臉啊。
“欸,公子的娘親不是江南人嗎?公子難道聽不懂家鄉話?”
他皺眉瞅了我一眼,才慢吞吞道:“……算不得家鄉,家母離世時我尚在襁褓。”
“這樣啊,”船里的氣氛一下悲傷起來,這是我最最見不得的,每次這樣我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於是趕緊跑到船外:“船家,你剛才唱的是什麼呀?”
小船搖搖晃晃我差點沒站穩,衣裳一下被人揪得緊巴巴的。
“跑什麼?有誰要吃了你不成?”
“公子莫急,”阿諾哥哥打趣道,“鈴兒這火急火燎的性子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也是正常。”
我回頭訕笑,幸好船家及時打斷了這尷尬的場面。“嘿這姑娘,”他笠帽下一雙眼睛邊全是褶子,一笑起來就更深了,凹嵌在裏面,臉就像塊黑木板子。
“我剛才唱的是這兒的小調,姑娘頭次來江南吧,嘿喲,這小調在我們這可有名着呢!”
“小調?”我頗感興趣,“那唱的詞是什麼意思啊?”
“意思啊,”他沉思了片刻,估計唱慣了連自己唱的是什麼東西都忘了。
“想起來嘍,唱的呀,是一對夫妻,一個江南女郎,世家名門嬌生慣養,生得水靈還會吟詩作曲,才貌雙全的佳人喲,偏偏看上個窮小子,一家子人都不許呀,誰料這窮小子搖身一變成了武狀元,封官加爵帶着娘子去了遠疆,這一去二人再也不復還,成了地上一雙燕,天上一對星喲~”
“地上一雙燕,天上一對星,好有趣的說法,”我抬頭望了望湛藍穹靈,岸邊秦聲陣陣,“這麼說,他們最後是雙宿雙飛咯?”
“唉,這都是十多年前的故事咯,”船夫抹了一把臉,笑了兩聲,“這結局誰又關心呢,是真是假都說不定呢!”
“是啊,”阿諾哥哥似是有感而發,“這一切不為世人所容,人們傳唱的,也不過是這義無反顧的選擇,畢竟,沒有多少人會有這麼大的勇氣為對方放棄一切。稀有才顯珍貴。”
“阿諾哥哥,你好像很……懂……欸……”我一邊驚訝於阿諾哥哥居然如此多愁善感,一邊把自己的衣服從公子手裏揪回來。
阿諾哥哥有點難為情地一笑:“沒……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有點可悲。”
他說著看向遠處,河岸的另一邊春彩暖意,萬物荼錦。
“可悲?哪裏可悲啊?”我開始跟公子拉鋸戰,嘴裏還不忘接阿諾哥哥的話。
“坐。”我被這個人一下扯回來,可面上神色竟看不出用力的樣子,我必須承認暗暗較勁我是比不過他的。
“我也不知道哪裏可悲……只是,”阿諾哥哥嘆了口氣,“我總覺得——”
“客官,咱們到咯!”隨着船家一聲吆喝,大家都聞聲回頭望去。
四月,江南景,繁花盛。湖水清澈,微風盎然,迎面而來的石橋,行人款款,桃花薄衫,青玉簪子,姑娘各個都溫柔似水。公子翩翩,紙扇少年,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美景美人。
我們把公子安置在柳葉橋邊的攤販處,這裏賣橘皮糖人,熱騰騰的棗發糕,蟹汁包子和鮮肉粥。
公子給我買了一個橘皮糖人,我要師傅給我畫一朵鈴蘭,剛畫完我就上嘴咬了一大半。
等我和阿諾哥哥包了馬車回來,公子已經坐在橋頭打包了一大堆東西。
“公子你——”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冷漠地抱着一大堆東西,有卷餅,烙餅,小籠包,還有各種糕點。
“呃公子原來這麼喜歡這裏的……”
阿諾哥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哪會呢,這些都是和我們帶來的貨一起送出去的。這是慣例,每次來江南拜訪都要帶些東西來的,難道讓人家平白招待我們嗎?”
“可是公子為什麼要和自己的親人分得這麼清啊?”我盯着那些香噴噴的美食,看公子確實對這些一點胃口都沒有。
明明我給阿諾哥哥做的糕點全被他偷吃了……
“哎,話不能這麼說,”阿諾哥哥將公子接上馬車,又把我抱到車側邊坐着,“這是禮數,人家招待我們,我們回贈禮品,有來有往嘛。當然了,我們只要做好我們該做的就足夠了。”
“就像……我跟雲珩那樣嗎?”
“是呀,這是一樣的道理。”阿諾哥哥揉着我的頭,樂滋滋的。
我坐進馬車,公子正在閉目養神,我輕手輕腳坐到他對面,也閉上眼小憩一會兒。過了橋,馬車也不再顛了,平緩地馬蹄聲嗒嗒,很是催眠。
不知走了多久,睜眼的時候公子正盯着我。我一下子清醒了,眨巴着眼睛卻不敢直視他。
“到了。”他說。
“噢,噢噢——”我許是有些晃神了,連手什麼時候僵硬地扒開帘子都沒發現。
不遠處一座大府邸映入眼帘,朱紅的大門口有兩尊大石像,石像旁邊站着四個看門的小廝,一律穿得光鮮,昂首的樣子像極了張大姐家養的大白鵝。
下了馬車,阿諾哥哥負責搬運禮品,我負責把公子的橡木輪車椅一點點掰回原狀。沒一會那群像白鵝一樣的小廝跟見着了什麼似的,鞠着身子殷勤地跑來搬東搬西噓寒問暖。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出現在一個院落里,甚至一個府邸有人都讓我不甚習慣。平日裏我在景府,公子大都愛一個人待着,窩在哪個地方我都不知道,阿諾哥哥不是在後廚柴房搗騰就是在清掃院落修剪花枝,而我呢,採買完物什便在大街上閑逛,反正這條街上沒人不認識我,左右再蹭些糕點吃討碗茶水喝,去茶館幫幫忙。有時茶館請了說書先生來我就和小符兒一起佔着最前的座兒聽。
但大多數時候我都一個人靜守着在府內的光景,帶一本閑書,在亭內一坐便是半天,看倦了書便俯首靠在臂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三兩尾錦鯉聊天,看着湖水在餘暉下盪起金色的層層漣漪。
等用完了飯,日落月升,我就藉著燭火和柔和的月光在庭院裏吟詩作對。公子和阿諾哥哥會泡上一壺茶細細聽,有時忍俊不禁,我一賭氣就不說話了,把我的得意之作全都寫下來,再氣昂昂地拍在桌上讓他們細細鑒賞我的佳作。我一直覺得,寫下來的東西,似乎比嘴上說的更經過深思熟慮,因此更為精妙。可每次他們都笑得更歡,我就把我收集在小布兜里的花瓣灑他們一頭一臉。
可這個地方,不時就會有一隊人端着各種各樣的東西忙東忙西,腳步急促,神色匆匆,恍惚間讓我以為來到了集市。
進了庭中,見四周的亭築都畫上了絢麗繁複的花紋,廳里擺着各種玉髓翡翠雕刻,名畫琉璃瓶,連凳角都嵌着紅色珠子。還放着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我都喊不出名字。
接着有人叫喚了一聲,幾位珠光寶氣的婦人就迎着一個老太太出了廳門。她們都穿戴得好生誇張,就像幾百年沒見過金銀玉飾似的,卯足了勁兒往頭上插插戴戴,臉上似乎也搽了粉,一塊白一塊紅。
他們的頭髮為什麼不會被這些首飾壓塌呢?纏纏繞繞坨在一起。
“是恪兒來啦?是恪兒嗎?”
老太太沒見着我們人便張口問了,公子推着椅子,有人扶他上前跪拜行禮,我也和阿諾哥哥跟在他身後照做着。
“外祖母,是恪兒。恪兒來看您了。”他語氣平和溫潤,不冷不熱,似乎沒帶什麼情感,我既聽不出他對親人的思念和牽挂,也聽不出他的喜悅之情,只有敬意和客套。
真是奇怪,外祖母,難道就因一個外字,兩人便會生分成這樣?
不過我也習以為常了,公子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很少笑很少親近人,好歹現在他語氣還是溫溫的,不像之前冷言冷語冰刀子扎我心口,已經很給足面子了……哦不,他嘲笑我的時候絕對是最開心的。
“我原想着明日再派人出城將你接來,沒想着你還惦記着你外祖母,今日便到了,”我抬頭看了一眼,老太太高興地都不知說什麼了,“東西房間早給你備下了——”
“恩,勞外祖母多掛心,外孫還未賀外祖母七十大壽,”他臉上竟劃過一絲笑意,“外孫擅自帶了幾分薄禮來,不成敬意。”
“你呀只要人來了就行!”她急急上前了幾步把公子拉起來,可拉不動,周圍人一看都湊上前來七手八腳幫忙,“趕緊起來呀!”
“不用,不用,”他客套地婉拒了眾人的好意,把我和阿諾哥哥招上前扶他。
“小諾啊,也長大了……這一位是……”老太太轉頭驚奇地看着我,忽然笑起來。
“總算是聽我話了!你看看你這孩,身體本就不方便,還不多招些人使喚?今兒個有個女娃侍奉着,總比小諾這呆木頭心眼兒細。”
“外祖母,這是義妹。”
我獃獃的看着周圍,眾人皆從頭到腳地打量我。
一時靜默。
“什麼?義妹?打哪兒來的?”她湊近了端詳我,我也睜大了眼瞧着她。
“從路上撿的。”
我不知該說什麼,就又回憶着阿諾哥哥教我的,行了個禮。
“見過外祖母。”
“丫頭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我認真答:“今年十五了,外祖母喚我桑鈴便好。”
“笄禮可辦了?”
“還有幾個月。”
“倒是不怕生,長得還怪水靈的。”她搓了搓我身的衣衫,手自然的搭在我肩上,“也到了年齡了,若是有個靠譜娘家,倒是可以給小盛子配個親事,”她回頭示意周圍幾個婦人,“就那邱媽媽的孫子,前幾年身子不好回鄉了,去年來府里拉車,人是個憨厚老實的——”
“外祖母,”公子突然截斷了話頭,“我還帶了果子糕點來,順兒那幾個最愛吃的,他們人呢?”
公子把椅子推到我面前隔在我與那些婦人中間,阿諾哥哥也站到了我背後。
我正納悶呢,公子的椅子便碾過了我的腳指頭……
我疼得臉都發白了,阿諾哥哥居然還上前捂住我的嘴,傻樂着讓我眼睜睜地看着可惡公子和眾人歡笑的和氣場面。
真是氣人!
話正說著,屏障后便又跳出幾個十一二歲的娃娃,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眾人又是笑作一片,阿諾哥哥正幫忙將公子才買的糕點果子分給了他們,最後只有一個姑娘留下來給我們帶路去客房。
“早就聽聞表兄要來,東西都收拾好了,”她提着手帕,臉頰微紅,“知道表兄愛花,便安排住桃苑。”
江南的姑娘果然名不虛傳,細眉上挑,眼如桃花,一顰一笑都溫柔動人,兩條垂髻在微風下輕輕擺動,額前細碎的毛髮也被吹開,顯得整個人更加生動,就像一彎清潭。
“你便是鈴兒?”她頓了下回頭看我,“不曾料到府上會多來一位客人,”她眼波微動,“是我疏忽了。不如就跟我去清靈閣暫住,可好?”
“好啊,多謝……”我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着公子。
“表姐。”他撇撇嘴。
“噢,如此就多謝表姐了。”
她抿嘴笑起來,“客氣什麼。那我們便先告辭了。這幾日車馬勞頓,表兄早些休息。”說完就牽住我往反方向走。
“慢着,”公子慢悠悠地推着椅子過來,“小八,切記,不可多食生冷之物。”
“知道啦!”
我朝他扮個鬼臉,趕緊逃之夭夭。
現在,公子總歸管不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