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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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熱的紅,正在激烈地燃燒天際線。
如洗的天空不滌一絲灰塵,澄澈如人間水鏡,在視線盡頭的遠空燃起一片火海。紫色的暮靄躲在蒼穹背後,坦蕩地孕育出一輪璀璨的夕陽,掛在澄明的湛藍之中煊赫煌煌。日冕是純凈的紅,日心是純粹的白,在那靜滯的紅白之中,一滴黃金悄然滴落,燙在煙霞雲層,奔瀉出鎏金的江河,馬不停蹄、潑灑千里。
一名少年拄在欄杆上,看着這樣的風景出了神。
“不管多少次看,都無法視而不見啊……”
少年的瞳孔中倒映着此般絕景,火紅與輝金在他眼裏輪換。
“小白,我們該走了哦。”
忽然,身後傳來了母親的呼喚,名為陳夕白的少年依依不捨地與夕陽告別,他提了提肩膀上的書包背帶,切實地感受到了肩後傳來的敦實重量。
“這就來。”
臨走前,他仍不忘回頭看一眼那如同黃金璀璨的夕陽。
“咦……”
“夕陽……是不是近了些?”
小白揉了揉眼睛,他感覺自己似乎產生了錯覺,那遠在天邊巍巍然的紅夕,似乎挪動了一點距離。換做尋常的人可能覺察不到這細微的改變,但小白不一樣,無比痴迷於夕陽的他,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可能是今天天黑得早吧……”
但小白沒放在心上,他只咕噥一聲,便回頭朝自己的家人們走去。
今天,是他作為大學生入學的第一天。
來自黃金大陸以南的陳夕白,在學院聯合選拔考試中考上了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大學,換言之,那是一座任何人隨便讀兩天書都能考上的二流學府。但即便如此,陳家四口依然感到很開心,甚至專門坐上了昂貴的天空列車,從偏僻的家鄉遠道而來,一路旅行至此。
“我們到了!我們到了!”
眼神稍微好一點的妹妹指着前方的巨大牌匾說道,陳夕白順着妹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與那幾個金光燦燦的大字撞了個滿懷。
“來,書包給我,你拿着通知書站在門口,讓你媽給你拍一張。”
說罷,父親便一手接過小白的書包,幾乎是趕鴨子般將小白趕在校門口的牌匾底下。隨後為了給小白好好地拍一張入學照,父親還不忘在一眾學生與家長的人流中攔出一塊空地,一邊賠着佈滿褶皺的笑容,一邊語氣里夾着商量,只為讓母親的鏡頭裏單獨出現小白一人。
就連年幼的妹妹,也有模有樣地學起父親,時不時地對不肯挪位置的學生擺出凶凶的小臉。
“沒必要這樣吧……我又不喜歡拍照……”
小白的臉紅彤彤,不知是被夕陽曬的,還是為父親的行為感到尷尬。他拿着入學通知書僵在一旁,躊躇不定的態度卻惹來一直調試鏡頭的母親的不悅。
“快點,別墨跡,來都來了。”
“今天是你入學的第一天,怎麼都得有點儀式感。”
驅趕完人群的父親也插了句話,儘管是輕鬆的語氣,但小白聽出了一絲不容推脫。
“拍嘛!拍嘛!”
就連妹妹也鼓起小臉起鬨。
見擺脫不得,小白只好撓撓後腦,然後苦笑着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學校的牌匾底下。
人群當中許多人向他投來目光,其中大多數都是學生,有幾人朝他露出嫌惡的眼神,不過更多的是不攙褒貶的好奇。小白一一看過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只覺得臉頰燒得很燙。
“看鏡頭!”
母親的聲音響起,將小白的注意拉回眼前。就是目光閃回的那一瞬間,他聽到了母親按下快門的聲音。小白忽然覺得,這一切似乎沒那麼糟,畢竟再怎麼尷尬,接下來的人生卻是嶄新的。就好像一個封閉的蛹室,因時間的侵蝕而風化出一個泛着白光的、明晃晃的小孔,封在其內的小白透過那個小孔看到了一片光明的、全無虛擬的未來。
那是他接下來要走的道路。
一想到未知的生活即將在他眼前展開畫卷,他就開始暗暗地期待起蟄伏於道路兩旁的神秘色彩,就好像一個看着繪本的小孩期待着接下來的情節有什麼超出意外的精彩展開。
一想到這裏,他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牽起一絲笑意。
“咔嚓”
他又聽到了按下快門的聲音。
之後,他的家人也加入了進來,父親在人群中找來一位好心的陌生人,為他們一家四口留了一張全家福。除此之外,是母親和父親兩人的照片,他和妹妹的照片,以及他分別與母親、父親的照片。當然,小白自己不會主動去拍,這些全都是父親與母親兩個人逼他就範的產物。
等到拍照環節結束后,父親忽然問他。
“學校裏面讓外人進嗎?你妹妹想要去操場玩。”父親看着小白手裏的入學說明書,示意小白拆開來看。
“應該沒關係吧。”小白打開文書,左看右看沒有看到學校不準外人入校參觀的明文規定。
“那就好。”父親點了點頭,然後走在前面。
小白正打算跟上,忽然覺得口乾舌燥,他想起自己在車上沒有怎麼喝水,於是他對父親說道:“你們先去吧,我去買點喝的。”
“好。”
說罷,小白便轉身向校外走去。
小白想起自己的高中附近,總是有許多賣小吃的攤販們聚在一起,形成依傍在學校周圍的小小集會,通常裏面的衛生情況都不會很好,但因為小吃種類豐富,還是能吸引許多人在此流連。這一點連大學也不例外。聽說這是沿襲舊世界的傳統,這種集會的傳統和文字、語言一同,成為舊世界裏唯一存續至今的文化。也正是拜賜於這種文化,在那個鋼鐵與水泥鑄就的世界裏,人們無論做什麼總是擠在一起。
踱步於人群當中,小白還沒有想好自己想要喝什麼,裏面實在有點擁擠。忽然,他抬頭看到一輛流動雪糕車,光是看到“雪糕”的招牌,小白的口水開始旺盛地分泌。於是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雪糕車前。
“你好,能給我做兩枚草莓味的雪糕嗎?”
小白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低頭從自己書包翻出錢包。
“好的小哥,不過機器剛開機,要等一會,可以嗎?”
剛剛翻出錢包的小白被眼前傳來的渾厚男聲驚了一下,他抬起頭,發現只能看到男人的胸膛。於是他退後兩步,才看到男人的模樣,這還是男人刻意苟着腰。
好魁梧、好高的人。
小白在內心驚嘆了一聲,男人披着一副大得誇張的斗篷,但卻掩蓋不住他壯實的身體與虯結的肌肉。他長了一副堅毅的臉,仔細看還能看到他臉上的刀疤。然而男人的表情很和藹,與他魁梧壯實的身材相去甚遠。這樣的人來賣雪糕小白覺得實在有些屈才了,他應當是一名軍人。
然而奇怪的是,站在他面前小白並不覺得害怕。因為小白總覺得他那份和藹並不是偽裝而來的,更像是那人與生俱來的氣質。可能相由心生這句話在他這裏並不准確。
“好。”小白點了點頭。
顯然,賣雪糕的老闆是一個很健談的人,在等待機器的時候,老闆主動與他攀談起來。
“第一天來上學嗎?”
“和家裏人來的?”
“喜歡學校嗎?”
“學的什麼專業啊?”
“以後想做什麼?”
小白不是很擅長應付這種人,總覺得問出這些話的男人像是自己逢年過節疲於應對的親戚長輩。因此,在面對男人滔滔不絕的問題時,他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着,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之後小白覺得有點煩了,乾脆保持沉默,一句話也不說。他在等男人自行結束這段單方面的自說自話,可男人的話匣子一經打開就合不上了,他絮絮叨叨的模樣讓小白頭皮發麻。
“我剛來這邊幹活的時候,可喜歡這裏的氛圍啦!”
“你是不知道我以前工作的地方環境有多惡劣,能來到城鎮幹活的機會,一年到頭也沒幾次!”
聽到這裏,原本漠不關心的小白忽然覺察到他話語當中的矛盾,於是他抓住男人盛雪糕的空當,插嘴問了一句。
“賣雪糕需要經常換地方嗎?”
“雪糕只是副業,小哥,你的兩份雪糕好了。”很快,男人遞來兩枚玫紅色的雪糕。男人的手很大,常人需要一隻手才能握住的甜筒,男人只需要夾在指尖里就行。
“好的,謝謝。”小白接過雪糕,他輕輕地舔了一下雪糕的尖頂,一抹軟甜的涼鑽進齒間,在舌尖化開,馥郁的草莓奶香在喉間漾開。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草莓味雪糕,一抹笑意掛上嘴角。
“喜歡的話下次再來哦,小哥。”
男人見到小白的笑容,他也笑了出來。
就連高高在上,掛在天上的夕陽也為這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而動容。它在天空上搖晃了一下,抻長了自己的火焰。小白抬起頭,看到日心中那抹純粹的白化作瑰麗的殷紅,幾喘呼吸間,瑰金的夕陽便搖身一晃,膨脹成佔據半邊天空的巍然巨日。
夕陽的光熱,頃刻間熾辣地灑在小白的臉上。
下一刻,少年見識到絕景——無數的人在他的面前,化作了璀璨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