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管家
等了一段日子,雪白的新家已經傢具佈滿,布恩迪亞一家歡歡喜喜地提包入住這美麗的大別墅。然而還是最重要的東西還沒送到——鋼琴和舞枱燈,這些東西是整個共和國都少見的,需要從遙遠的海的對面買過來。只有等鋼琴來了,新家落成舞會才有意義啊。
一日早晨。
奧里雷亞諾從床上立了起來,嬌小的蕾梅黛絲正穿着一身黑白女僕裝,提着一個裝有一杯牛奶和一個麵包的盤子,半屈膝、笑瑩瑩地說:“主人,請起床了。”
奧里雷亞諾痴痴地把手伸過去,想摸一摸蕾梅黛絲軟若無骨的手指,啊,這酥軟的手感,是確確實實沒有骨頭啊!他被嚇醒了。
原來面前並沒有什麼蕾梅黛絲,只是窗邊的一個黑白色調的窗帘,而自己正捏着窗帘的一角。
他搖了搖頭,掀開了被窩,穿好工匠裝,走出房門,來到客廳。
奧里雷亞諾見天色還沒亮,以為家裏人還沒起床,只想着自己拿個麵包吃就行了,想不到尤尼爾已經穿着一身圍裙,給每個座位上擺了培根和牛奶麵包,麗貝卡還睡眼朦朧,倚在椅子上小寐。
“奧里雷亞諾,今天起這麼早。”尤尼爾寒暄道。
奧里雷亞諾看着尤尼爾的臉,如今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深淵,而上一次將自己拔出來的正是面前這個不是父親,卻勝似父親的叔叔,饒是冷酷的他也忍不住感動。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尤尼爾笑着。
“沒什麼,只是我想不到您居然起得這麼早,還把早餐都準備好了,有您在這裏,真的感覺很安心呢,”奧里雷亞諾臉上憔悴,說著,“您就像一個管家,做事總是事無巨細。”
尤尼爾哈哈笑道:“你啊,把我從長輩拉下來成為管家,你是安了什麼心?”在心裏尤尼爾悄悄的抹眼淚,突然被孩子神情地告白,真是有點經受不了。
因為有了上次的難堪經歷,奧里雷亞諾為了避嫌,特意坐在離麗貝卡最遠的座位,匆匆吃完了早飯,朝尤尼爾說到:“叔叔,打造鋪里還有事,我先走了。”
“你先走吧,”尤尼爾眯着眼睛笑道,“我等會兒還得送麗貝卡上學呢,馬上都要期末考試了,這孩子還一點都不認真。”
“我哪有!”麗貝卡表示抗議,小粉拳輕輕地打在了桌子上,金色長發一抖一抖,看得奧里雷亞諾心悸,不過這回他不是陷入麗貝卡的美色,而是隱約間看見了蕾梅黛絲的影子,他不堪折磨,匆忙走了。
實際上奧里雷亞諾這回兒並沒有去打造鋪里,他感覺心裏一直有股濁氣,這股濁氣積累在喉嚨里,也在腹部膨脹。特別是在麗貝卡的身上看到蕾梅黛絲的影子后,他的世界好像變成了另一幅模樣:
街邊的房子張開了眼睛,有的只有一隻,有的有兩隻,每隻眼睛都是四個藍色的珠子擠壓成一個方塊,它們跳着波浪般的舞蹈,震得大地一抖一抖的,而奧里雷亞諾則是黏在彈床上的口香糖,有時被拉長,有時被壓縮。
天上用信仰簇擁着一本書,書上跳動着小人一般的鬼畫符;遠方有隻狼的巨大的頭顱取代了一座山峰,眼珠子已經風化成了灰塵,只是燒焦的羽毛還在彈動;一顆鼓動着的巨大心臟在學校果林深處跳動,每一次鼓動都迸出河流樣的鮮血。
好像現在所有爆炸的情緒,都是他石化的心臟的最後一次迴光返照,他從未對這個世界如此親近的接觸過,他彷彿回到了曾經看見尼卡諾爾神甫桌上的熱湯掉下來的那一刻,十秒前和十秒后重疊在一起,真實的世界竟然如此虛假!
奧里雷亞諾顫顫巍巍地靠近裁縫店,透過窗戶看見,里正妻子和她的六個貌美如花的女兒正編織着布匹,而最小的蕾梅黛絲因為手藝還不夠熟練而不能出來工作。
“她一定會出現,”奧里雷亞諾低聲對自己說,“她一定回來。”他重複了十遍,如此堅信不疑。
彷彿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喚,不一會兒,他聽到一個童稚的聲音,於是抬頭一看,他的心臟因驚恐而停止了跳動:蕾梅黛絲正側着臉,梳着一頭華美的淑女辮子盤黑髮,白瓷一般的小臉蛋跟她媽媽悄悄說著什麼。
奧里雷亞諾感覺頭皮被針扎了進去,他四肢發麻,懷疑自己被發現了,他狼狽地逃開,捂住臉,避免路人看出他的身份,然而實際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
奧里雷亞諾恨自己,他做不了別的,他只能不斷地尋找她,在爬着蠍子的泥土裏找她,在藍色的國旗里找她,在貼滿了馬孔多全家福的牆壁上找她,但當找到她時,卻害怕連做朋友的資格都沒有——實際上,他並沒有與她做朋友的資格,人是對的,地點是對的,唯獨時間不對!
他瘋了,他又開始酗酒,躲在卡塔利諾店裏的角落,避免被認識的人看見。
在少有的清醒時光,他就把情感寄託於無頭無尾的詩句。
“星光比你的眼珠子黯淡,你的酒窩比太陽更讓我難以直視。”
“每天起來第一件事,是想你的名字。”
“比我的手觸碰不到你更難以為情的,是我的眼睛留不住你的身影。”......
他把詩句刻在酒瓶上,刻在純金打造的小金魚上,刻在死去的乾枯的窗戶上,得益於他高超的工匠技術,一字一句都被他刻得清清楚楚,最後想不出來詩句,他就又把它們在紙上謄抄一遍。
他借口工作繁忙,連續幾天不回家。他的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差,有時候不僅幻想出了蕾梅黛絲,還幻想出了遠去的何塞·阿爾卡蒂奧——他自己就是何塞·阿爾卡蒂奧!
終於有一天,他徹底像只死豬一樣喝醉在卡塔利諾的店裏,深夜打烊了,他沒有交住宿的錢,臉上又全是鼻涕酒精淚水,沒人認得出這個醉漢是誰,於是他被丟了出去,他不知道該去哪裏,只是放開了重心,任憑腳步拖着他走。
“奧里雷亞諾!”看着突然闖進來的男人,庇拉爾·特爾內拉喊到。此時她穿着襯裙、赤着雙腳、蓬頭散發,好不齷齪。
她可以說咎由自取,也可以說造化弄人,紙牌不能預言出哪個男人能真正停下腳步,她的乳房被過客掏空,肚皮發福,面如蠟黃,如果說,她曾經是個可以感情用事的女人,那現在的她比卡塔利諾店裏的妓女還要不如。
“我......我是來找你的。”奧里雷亞諾睜不開眼睛,但靠他的直覺,他知道了面前的女人是誰,當初他和哥哥一起守好了秘密,今天他無法忍耐,他也想擁有秘密,他不想赤身裸體。
庇拉爾·特爾內拉知道布恩迪亞家族的孩子,知道他們的稟性,知道他們的脆弱和不堪,但她不忍拒絕,就像面對着一隻受傷的幼獸。
“哦——我的好孩子。”
黑暗之中,他們相擁着,像兩坨爛肉。
吊床被汗水打濕,他最終是邁出了這一步,他顫抖起來,隨後忍不住小聲抽泣,接着是淚流滿面,最後淪為嚎啕大哭,胸口像是和下半身分離了,一邊是人間極樂,一邊是痛徹心扉!她撫摸着他的胸口,瞬間明白了一切。
“她是誰?”她笑道,隨後奧里雷亞諾像泄洪的堤壩一樣,說出自己第一眼見到她的感覺,說出自己與她之間不可逾越的障礙。
“你得先把她養大,”她緩緩說,“而且你不能自己憋着,你得告訴尤尼爾,只有他能幫到你。”
第二天一早,奧里雷亞諾離開了,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