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青花 | 壹 · 晚來天欲雪

將軍，晚來天欲雪，共飲一杯否？

將軍，我不想再看着你為了我，困坐愁城。

你的征途，是年少時夢裏的星辰大海，而不是偏安一隅，守一座小城。

而我，只是十字街上一個賣酒的女子，我們之間，不需要其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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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許久不曾下雪，這讓在十字街上開酒館的青綰很是不滿。

世人都說，下着雪的冬夜，應當溫一壺酒，藉著微醺的七分勇氣，做一點勇敢的事。

可是青綰等啊等啊，等到兵臨城下，也沒等到這場雪。

【1】

公元1276年，夙遙大將軍奉聖上之命守城已有八年。八年間，從未敗過。

此刻，他迎風立於城門之上，天色陰沉，風雲變幻。在身後萬千百姓的高呼聲中，他彎弓直指帝國主將，一箭斃命。

敵國五萬大軍日夜奔襲連破數城至此，死傷過半，誰料尚未喘一息之氣便失了主將，頓時方寸大亂，哄哄作鳥獸散開，四處逃竄。

臨安城門緩緩打開，夙遙大將軍座下三千精兵只出了一千，便將賊人一舉拿下。

百姓們夾道歡呼，簇擁着大將軍回宮向聖上復命。在他們眼中，只要夙遙在一日，臨安城便可安穩一日，從來都不會有什麼禍亂。

因為夙遙，永遠會走在他們前面。

昔日稱霸中原的泱泱大國，在這江南小城偏安偷生了百餘年，倒當真是選對了地方。

臨安城，臨安城，何為臨安？哪怕兵臨城下，也當隨遇而安。

【貳】

夙遙大將軍騎着白馬路過十字街時，青綰正坐在酒館的門檻上喝酒。

八年了，青綰無數次看到他騎着白馬從門前呼嘯而過，又無數次看着他被眾人簇擁着踏馬而歸。需要出動座下三千精兵的機會，越來越多。

這一次，敵國來了五萬大軍；這一次，精兵出了一千。

那麼下一次呢？青綰不願去想。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天就要黑了。青綰拍拍衣裙上的風塵，正欲起身點燈，卻見遠處小跑來一個兵士，這身形，青綰認得。

兵士跑至跟前，拱手行禮，從懷中掏出一方羅帕遞予青綰，遂立在一旁，靜等回復。

羅帕上一行頗有風骨的小楷，晚來天欲雪，共飲一杯否？

【叄】

入夜，青綰獨坐在酒館裏，窗外的雪，細密無聲。

很久以前，有位教他們念書的蘇先生，一日喝多了，藉著酒勁喃喃道，下雪了，最適合殺人了。

青綰看了看天色，突然領悟了先生的意思，雪夜，總能掩蓋些許不為人知的秘密。

酒館的門被推開，青衣素服的夙遙站在廊下，身後連個小廝都沒有。

青綰笑着看他，臨安城最英明神武的大將軍來了，小女子有失遠迎。

夙遙看着她笑，八年了，放眼這臨安城，也就你能拿我開玩笑。

怎麼？大將軍今非昔比，小女子說不得了？

說得，說得。夙遙擺擺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這世上，只你一人說得。

夙遙，你可知道，青綰心想，我等這場雪，等了多久。

翌日。夙遙酒醒。驚覺自己正置身於一駕飛馳的馬車中，渾身酸軟無力，頭痛得厲害。

而自己誓死守衛的那座臨安城，早已被遠遠地甩在後面。

懷中還是那一方羅帕，師出同門的一行娟秀小楷，夙遙，別回來。

【肆】

十年前，青綰年方十四，是將軍府大小姐身邊最伶俐的伴讀丫鬟。

當時的夙遙，已是萬人敬仰的少年將軍，只待十八歲生日，承襲爵位。

然而就在夙遙的生日宴上，彼時還未繼承大統的九王爺看上了小姐身邊的青綰，即刻便同老將軍開了口。

我堂堂一個王爺，收了這丫鬟為妾，也算抬了她的身價。屆時你這將軍府，也跟着雞犬升天了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還未停，就見夙遙飛身跳到院中挑釁，九王爺，我將軍府的丫鬟，可不是你想收就能收了的，不如咱們比劃比劃，你能贏了我再說。

九王爺心知打不過夙遙，但又不能在眾人前輸了面子，自然硬着頭皮應戰，結果可想而知。

就在他鎩羽而歸的當晚，青綰被叫到老夫人房中，領了一筆數額不小的遣散費，離開了將軍府。

世人只當夙遙少年氣性見不得九王爺囂張跋扈欺凌少女，可是這裏頭的小心思，當娘的又怎會看不出來。可不能為這小小的紅顏，斷了少將軍大好的前程。

【伍】

夙遙二十歲時，九王爺登基。登基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叫了夙遙上殿，封了他一個“忠勇大將軍”的名號。

從此，夙遙的征途，便是從皇宮到城門口的長長街巷。他不能擅自出城，不能帶兵遠征，少年時夢裏的星辰大海，如今皆是虛妄。整日調教着座下三千精兵，只為守一座臨安城。

百姓們都說，夙遙大將軍是英雄，只要有他，皇城就不會破。

可是夙遙心裏的那個英雄，早就死了。

直到……直到那一日悻悻踏馬而歸，卻在十字街上的酒館門前，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十七歲的青綰行至馬下，溫婉的聲音緩緩道，將軍，晚來天欲雪，共飲一杯否？

自那天起，夙遙突然明白，自己守衛着的，不單是這一座城，還是，這一個人。

可如今，這女子輕巧的幾杯酒，就將他迷出了這座困了他八年的臨安城，是幸，還是命？

【陸】

不過下了一夜的雪，可這臨安城，一夜之間便亂了。

守城的夙遙將軍不見了，他朝兵臨城下，誰還能有心情隨遇而安？

金殿之上，龍顏大怒，聲聲令下，忠勇大將軍抗旨不遵私自出城，扣押滿門。

十字街上小酒館的老闆娘青綰，也被一併收押入獄，據說，她是最後一個見過將軍的人。

年邁的老夫人看一眼被推進囚室的女子，老淚縱橫，罷了，罷了，該來的，終歸是躲不掉。

青綰低着頭，沉默不語。片刻之後，她招手喚來獄卒，塞過去一錠銀子和一張書箋，勞駕，小女子有重要消息，煩請一定轉呈聖上。

兩個時辰后，青綰獨自一人跪在金殿上。當今聖上，看上去如此頹靡，比起當年囂張跋扈的九王爺，當真是差了許多。

你說，你有忠勇大將軍的消息？他在哪兒？聖上開口了。

無論如何權衡制壓着夙遙，這皇帝的命，到底還是系在夙遙手上的。沒了守城的忠勇大將軍，這臨安城，很快也會沒了的。

青綰淡淡開口，聖上可還認得民女？要想將軍回來，抓我一人就夠了。扣押滿門，實在用不着。若是惹怒了將軍，那座下的三千精兵，到底也不是放着看的。

【柒】

青綰被掛在城樓七天七夜，百姓們說，就是這個妖女，蠱惑了他們的忠勇大將軍。只要將她處死，大將軍就一定會回來。

可聖上卻說，得讓她活着。她活着，夙遙才會回來。

青綰的腳尖點在城牆上，身子隨着凜冽的風輕輕搖晃。她在心裏一遍一遍默念，夙遙，不要回來，夙遙，不要回來。

整個臨安城都在等待，他們等啊，等啊，等來了鐵木真的十萬蒙古騎兵，也沒等到夙遙。

【8】

公元1276年，臨安城破。

青綰立在城頭，看見城下千軍萬馬中，青衣素服的大將軍，彎弓箭指自己頭頂。

頃刻間，手腕上的繩索一松。青綰飄搖着墜下，落在將軍的馬上。

青綰，下雪了。

－－－－－－題外話－－－－－－

愛一個人，可以為他放棄夢想，隱匿一處，只要能見到，便心滿意足。

愛一個人，可以為她守一座城，也可以為她破一座城。

臨安城的青綰和夙遙，有沒有後來？

明日《兩世青花|貳》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