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日暖飛光涼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李賀《苦晝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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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光是位公主。梁文帝繼位二十餘年，有且僅有這一位公主，自然視若珍寶。

飛光十七歲時，為保國土安寧，梁文帝親自將她送出皇城遠嫁北燕，祈盼以她柔柔弱弱女兒之身，修兩國秦晉之好。

出宮那日大雪。飛光站在山路上，遠遠望着大梁帝都皇城，告訴自己，身在帝王家，這便是脫不了的宿命。

但是，走得再遠，也總有回來的那一天。

【1】

傳聞燕人個個生得虎背熊腰，飛光心裏想着，那所謂的皇子，定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誰曾想跋涉月余，立在城門口相迎的，卻是位眉清目秀的俊俏公子。

這便是北燕當朝七皇子慕容熙，飛光要嫁的人。

大婚當晚，洞房花燭，飲罷交杯酒，飛光輕緩道，既已遠嫁來此，今日起，燕地亦是吾鄉。願殿下善待飛光，願燕梁兩國世代交好，也不枉我遠離故土，隻身入險境的一番誠意。

慕容熙亦道，公主請放心，萬事有我，定能護你周全。

【貳】

慕容熙待飛光極好，時時處處呵護小心，成婚五年有餘，兩人感情甚篤。

燕梁兩國再無戰事發生，邊界和樂融融。百姓們都說，北燕七皇子與大梁公主的婚事，真真是件大大的好事。久而久之，民間對慕容熙的擁躉日盛。

崇光十四年，燕帝駕鶴西去，留下遺詔，命七皇子慕容熙繼位，飛光便成了皇后。

登基那晚，慕容熙緊緊握着飛光的手說，有你，才有我慕容熙今日。你放心，朕在位一日，我北燕將士絕不踏足大梁國土半步。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樂，你我夫妻恩愛，他朝若能再添個一男半女，於朕而言，便是最好了。

飛光輕輕靠在慕容熙肩頭，臣妾……謝過陛下。

【叄】

慕容熙繼位不到一年，大梁傳來消息，梁文帝病重，尤其想念飛光，只願能在臨終前再見心愛的女兒一面。

飛光向夫君請旨回國探望，不料慕容熙卻道，朕與你既為夫妻，便當與你同去。

慕容熙的決定，讓飛光沒來由的心頭一緊，卻又說不出緣由。但想到若能帶着夫婿回國拜見父皇，也能讓父皇安心，終究還是應允了。

當初嫁來北燕，一路走了月余，如今夫君在側快馬加鞭，只十五日便也到了。

待飛光與慕容熙執手急急邁進父皇寢殿，看見年邁的梁文帝精神奕奕地端坐於龍床之上時，她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卻已經再來不及。

那一日，大梁君主的寢殿裏刀光劍影，身姿卓越的慕容熙一人執劍，斬殺梁帝御林軍五十，終究還是被重重圍困。

寶劍落地，飛光看見朝夕相處了六年的夫君眼中劃過的悲涼，質疑，沉痛，憤恨，而她眼中有些什麼，他硬生生別過頭去不看。

【肆】

北燕新君被俘，囚於大梁皇城天牢。北燕新后大梁公主卻日日閉門，長跪佛堂。

世人只道梁帝陰險，一盤大棋下了六年，說是送公主去和親，沒想到卻做了個“引君入瓮”的打算。

十日之後，飛光求見梁文帝，文帝輕撫着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為父也是萬不得已，你莫要責怪。今日一舉，只為保我大梁永世安寧，再不受那燕人欺侮。

飛光搖了搖頭，他曾允我，在位一日，便一日不犯我大梁。

傻女兒啊，若他有朝一日退位，新任君主舉國來犯，屆時為父年邁，你的哥哥們又如此不濟，你讓為父如何保全國土子民？如今，只消你勸他寫下一紙降書，讓北燕就此歸順我大梁，我可保你們夫妻二人平安，依舊過那恩愛白頭的日子。

父皇是想讓飛光去天牢，勸那一國君主為一個女子，將國土子民雙手奉上？

梁文帝嘆了口氣，飛光，你莫要這樣想，他既自願與你同入險境，或許愛你之心重於家國，也說不定。

飛光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一雙玉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敬向昔日疼她愛她的父皇，

既如此，女兒便去一趟天牢。他朝月寒日暖，父皇珍重。

【伍】

慕容熙枯坐在天牢中，他不知自己是在等死，還是在等那個心狠的女子。

六年恩愛夫妻，他竟看不透這個女子，將自己的一顆真心奉上，到頭來卻是一場劫難。

牢門輕響，鐵鎖被打開，那一身白衣的女子緩步走進一方牢獄，跪坐在他面前。

慕容熙的聲音冷冷響起，如今你已如願將我困在這方寸之地，不好好守着日思夜想的故土過逍遙日子，卻還來見我做什麼？他突然冷笑道，莫不是你那父皇，還想要我俯首稱臣？

你曾允我，在位一日，便一日不犯大梁，此話可當真？

哼，我北燕三軍同下的教令，怎會有假？我慕容熙可不是你蕭飛光，做不了那些假模假式的形容。

如此……飛光跪直身子，緩緩俯首拜下去，臣妾懇請陛下退位。

你……你這是……？

飛光沒有抬頭，臣妾懇請陛下退位，手書一封交予臣妾。陛下信不過臣妾，當信得過自己的將士們。

你要做什麼？

臣妾與陛下夫妻六載，陛下當知，臣妾要做什麼。

【陸】

又十日後。

滿心等着北燕舉國來降的梁文帝沒有等到慕容熙的降書，卻等來了兵臨城下。

北燕十萬大軍一路從兩國邊界殺來，幾乎無人能擋，此刻黑壓壓立於城門之外，只待將軍一聲號令，便可輕取大梁皇城。

守城的三千禁軍個個瑟瑟發抖，他們知道，這一道城牆根本無濟於事，城門一開，皇城便是地獄。

不曾想城外的十萬大軍，竟愣是讓他們生生擔驚受怕了幾個時辰，仍無絲毫異動。

入夜，十萬大軍中出了一支精騎小隊潛入皇城，深宮長巷如入無人之境，只花半個時辰，便悄無聲息地從天牢中救出了慕容熙。

第二日清晨，大雪中，梁文帝眼見着昨日還被困天牢的北燕新君，眨眼就到了城門下，風姿卓越，彷彿御駕親征。

慕容熙的身後，是北燕十萬大軍；而梁文帝手中，只剩下公主飛光，這唯一的一顆棋子。

【柒】

片刻之後，慕容熙眼睜睜看着飛光被推上城牆，柔弱的身子顫巍巍迎風站着，還是那年新嫁的模樣。

梁文帝蒼老的面容，在飛光眼中留下當年送她出嫁的懇切神色。

女兒，為了家國，為了大梁，你要知進退，明大義。

飛光站在城樓上，哈哈大笑起來，慕容熙從未聽過她這樣笑，只覺得周身冰涼。

陛下！飛光喊道，能否應允臣妾，留我父母兄弟性命？

慕容熙亦高聲喊道，飛光，你便只管飛身下來，你信我，定能護你周全！

飛光噙着眼淚，終究搖了搖頭……陛下，我曾害你隻身入死地，此生再無顏與你同返燕地，無顏面對北燕將士子民……

她轉過身子，面對梁文帝，父皇，兒臣當年不願離家，您說為了家國我必須去；如今兒臣分不清家國，也不知何處，才是吾鄉。

語罷，她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穩穩紮進自己心口。原來愛家與愛國，都這樣難。

【8】

飛光從城牆上跌落，伏在慕容熙懷裏。

陛下，求你，留我父母兄弟性命，就讓他們在這皇城裏終老吧……

好，我應你。

陛下，我死之後，求你把我葬在北山，那條能看到宮城的山路上……

不行！慕容熙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是我北燕的皇后，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也當歸我慕容家！

陛下……飛光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攥住他的手道，終究，我還是大梁的公主……

【玖】

六年前，十七歲的大梁公主飛光遠嫁北燕。

其實，她不願去和親，也不願離開故土，所以臨行前，她總問父親，我什麼時候能回來？

父皇說，走得再遠，也總有回來的那一天。

飛光將一幅大梁宮城圖藏在貼身的錦囊里，想家的時候，便拿出來看看，每一座樓台，每一尊殿宇，永遠是記憶中溫暖的模樣。

她還記得，父皇親手將自己扶上馬車，遞予她一杯酒。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他朝月寒日暖，善自珍重。

－－－－－－題外話－－－－－－

你們說，老皇帝給閨女喝的那杯酒，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不然為什麼恩愛六年卻沒孩子，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