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青檸長琴淚

如果有來生，我還會抱着琴，坐在這梨樹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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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檸有一把古琴，據說這琴是祖師婆婆傳下來的，已經好幾輩了。

可是，為什麼傳給我？青檸不懂。

咳咳，師傅有點尷尬，這琴只傳給本派最不可能當上掌門的弟子。

青檸懂了，說來說去，就是我資質最低唄。

南山派歷任的守琴弟子，只有一個任務，每夜子時於院中梨樹下撫琴，彈奏一曲《梨花落》。其他時間權可自由支配，沒有早課，也沒有晚練，睡到日上三竿都沒關係，還有好吃好喝伺候着。

但若是有一日疏漏，便只有一個去處，逐出師門，下山走人。

青檸十六歲了，的確資質平平，不論如何苦練，劍法總是不得精進。好在她的樂感還不錯，跟着師叔勤習月余，總算不負眾望，正式成為了南山派第十一代守琴弟子。

【貳】

青檸第一次彈奏《梨花落》時，掌門師伯就站在近旁安靜地聽着，直至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才轉身踱步回房。

青檸長舒一口氣，雖然有好幾處略顯生疏，但總算是完成了任務，可以回房睡覺了。她抱着琴推開房門，只見師傅指着桌上的琉璃盞說，青檸，飲了這杯梨花釀，睡個好覺。

就像每夜子時的一曲《梨花落》不可疏漏一樣，青檸每次撫完琴回到房中，都會有一盞梨花釀，安靜的在桌上等着她。

青檸從來都不知道，南山派的梨花釀竟如此醇香甘甜，正如她從來都不知道，為什麼那曲《梨花落》，必須在子時奏響。

直到有一日，她在撫琴時不慎被琴弦划傷了指尖，一曲嫻熟的《梨花落》，漏了兩個音。

青檸莫名地有些神傷，一曲終了，黯然回房，連平日裏最愛的梨花釀也不想喝，只是取出一塊白紗，輕輕擦拭琴弦。

不知過了多久，她驚覺身邊有人。扭頭細看，竟真的有個白衣男子站在身側，饒有興緻地看着自己擦琴。

你…你你……你是誰？青檸呼地站起來，你怎麼進來的？

男子淺笑着不答反問，怎麼，今夜的梨花釀，不合你的口味？

【叄】

青檸從未見過這男子，這男子，也是她從未見過的好看。

小姑娘，知不知道南山派為什麼會有每夜子時必奏一曲《梨花落》的規矩？是因為我。

青檸呆了，思忖了半晌才想起來問一句，那……你是誰？

我啊，白衣男子慢悠悠地坐下來，飲一口梨花釀，皺了皺眉，恩，這梨花釀，是不如當年的好喝。

你是誰？青檸又問。

小姑娘，你可知道你每夜靠着的那棵梨樹，如今有多少年歲了？

不知道，我很小的時候這梨樹就立在院中了，應該有好幾十年了吧……

錯！男子糾正道，準確地說，這梨樹立在那兒，已經一千一百多年了。

哦，這麼久了……青檸漫不經心地應着，所以呢？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誰？

我啊，我是這梨樹里住着的樹仙啊。

樹仙？青檸不信，師傅說過，這世上無神無鬼，無魔無仙。你說你是梨樹仙，那你怎麼證明？

男子哈哈笑起來，小姑娘，我好歹也一千來歲了，騙你作甚？說著，他隨意地一揮手，院中樹上的梨花，霎時紛紛揚揚落下。

這……一點風也沒有，他是怎麼做到的？一定是用了什麼她不了解的內力！青檸想着，越發覺得“內力落花”比所謂的“樹仙施法”可信很多。

男子彷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淺笑着問，教你彈琴的師叔，今年高壽啊？

青檸想了想，整一百歲。

如果我說，她活不到一百零一歲，你可相信？

怎麼可能？！青檸搖頭，師叔雖然卸任了守琴弟子，但是她身體好得很，起碼可以活到…她保守估計，一百五十歲！

是么？那我們等着看咯。

【肆】

那夜之後，白衣男子再沒出現過。青檸依舊夜夜子時在梨樹下撫琴，夜夜飲一盞梨花釀入夢。偶爾想起那張好看的臉，想起他笑着說，那我們等着看咯。

她雖不信，仍免不了有些擔心。但看着師叔精神矍鑠的樣子，她又很放心。

什麼樹仙，一定是騙人的！

可是三個月後，師叔突然在睡夢中離世，十分安詳，臉上還帶着微笑。

師傅嘆道，可惜了啊，明日就是她一百零一歲的壽辰，怎得無緣無故就去了呢？

青檸心裏好慌，師叔真的如他所說，活不到一百零一歲……

又到子時，青檸心神煩亂，往日輕緩的《梨花落》，在她指尖一氣呵成，猶如戰鼓錚錚。

一曲奏罷，青檸抱着琴潸然淚下，樹仙！你不是說你是樹仙么！那你出來啊！

片刻，那一襲白衣當真出現在青檸身邊，他輕嘆一聲，抽過青檸又在滲血的手指，輕輕哈了一口氣，傷口竟緩緩收縮，消失不見。

青檸哭着抽回自己的手，為什麼？就因為你是樹仙，因為我不信你，你就要讓師叔死？！

男子搖了搖頭，小姑娘，你想多了，是她自己時辰到了，即便我是仙，也不能左右。

時辰到了……青檸不懂，你的意思是，師叔的天命，只有一百年？

是，因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所以才有了你啊，第十一任守琴弟子。

青檸用手背抹掉眼淚，她第一次認真地看着他，第一次真實地感覺，樹仙和守琴弟子之間，一定有着不一般的關聯。

她看着他起身走進自己房中，取來桌上的琉璃盞遞予她，今夜你心情不好，這梨花釀，大概是苦的。

是有點苦……青檸飲完一盞伏在樹下睡去，臉上還帶着淚痕。

白衣男子撫着古琴，輕輕嘆道，一千年了，梨落，我們，別再執着了。

【伍】

南山派創派一千七百餘年，曾有過一段腥風血雨的往事。

彼時，十七歲的梨落剛剛繼任掌門不久，結怨已久的北山派大舉來犯，誓要在新掌門上任百象待更之時，將南山派摧毀殆盡。

上一任掌門臨終時，將祖師婆婆傳下來的一把古琴交予梨落，並交代說，不到生死關頭，不可撥動琴弦。

那一夜，北山派的火把，在南山蜿蜒的山道上熊熊燃起，逐漸向山頂邁進。南山派的數百名女弟子列着劍陣守在大殿門前，而梨落，抱着古琴坐在院中。

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十七歲少女的心裏在想些什麼。彷彿前一刻，她還跟着一眾師姐妹在山間戲水，這一瞬，肩頭就要扛起整個南山派的興衰。

生死關頭……自小無憂無慮，連南山都沒下過的梨落不知道，眼前的光景，算不算是生死關頭。

殿門外頃刻間刀光劍影，梨落抬手，輕輕撥動琴弦。她從未學過撫琴，也不知道自己彈奏的是什麼，只看見一道銀光乍現，一襲白衣的男子從天而降，長身玉立，如玉樹臨風。

那男子一言不發，從梨落手中取走古琴，輕緩的曲調在他指尖流淌，梨落看得呆了。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沒了聲響，傷痕纍纍的女弟子踉蹌着行至院中稟告，

啟稟掌門，北山一門來犯者……已無活口。

梨落轉頭，看向撫琴的男子，卻見他的嘴角，有鮮血正在一點一點溢出。

你……你怎麼了？

他笑着搖頭，家師與南山派一諾，今日我算還了，他日若再有難，我可沒有徒兒再來救你。

這琴……是你師傅的？

不，這琴……是我……

話音未落，男子的身形已漸漸消隱。而院中，卻有一棵梨樹，破土而出。

【陸】

男子名叫長琴，他的師傅，是樂神伶倫。

五百年前，祖師婆婆在南山創派，一日于山中練劍，偶遇伶倫。彼時他正硌在一首曲子的一個音律上，無論如何也過不去，心煩意亂間，祖師婆婆上前撥動琴弦，輕巧的一個轉音。

妙啊！伶倫嘆道，姑娘真乃音律大家！

哪裏哪裏，只不過先生困在曲中，我在曲外罷了。

伶倫在南山住了些時日，臨走時以一把古琴相贈，感謝祖師婆婆妙手開竅，並囑咐說，必要時，此琴可救南山派於水火。

直到那時，祖師婆婆才知道自己偶遇的，並非芸芸眾生里的普通樂師，乃是上古樂神。

而長琴，是伶倫送給南山派的禮物，他生來，只為解南山派一次危難。當使命完成，長琴便會隕落。

梨落不甘心，南山派平靜地過了五百多年，為什麼剛傳到自己手上，便斷了長琴的性命？

也正是因為梨落的不甘心，她才會走進南山派的禁地，在祖師婆婆的筆記中，讀到這段隱秘的往事。

但讀着讀着，梨落卻笑了，因為她看到祖師婆婆的筆記里，竟然有為長琴續命的方法。祖師婆婆說，雖逆天而行，累及無辜，但唯有長琴永生，方可保我南山一脈生生不息。

而梨落想，我只要讓長琴活着，只要活着，就很好。

【柒】

南山派創派一千七百多年，青檸是第十一任守琴弟子。

她以為自己資質最低，才被選來做這個每日只需彈一首曲子的無聊差事。殊不知只有資質平平心無雜念的人，血才最乾淨。

她以為自己每夜撫完琴飲一盞梨花釀便會沉沉睡去，殊不知夜夜夢遊，她都會走到梨花樹下，咬破手指，滴血養樹。

她的血，養着長琴續魂的梨花樹，她的琴音，護着長琴結魄的古琴。

南山派普通的弟子，活到兩百歲依然可以列劍陣殺敵，而每一任守琴弟子，卻都只有一百年的壽命。她們生命中最好的年華，只用來為長琴續命。

這世上的確沒有什麼樹仙，但當每一個守琴弟子被琴弦划傷手指，讓長琴的魂與魄相連時，他多麼希望，自己只是一個樹仙。

一千年了，梨落，我多活了一千年，可又有什麼意義？

那個想要為我續命讓我活着的你，那個每每在撫琴時划傷指尖喚我出來喝梨花釀的你，早就不在了。

【8】

青檸醒來時，人在房中，白衣男子已不見了蹤影。

掌門師伯坐在榻邊看着青檸，見她醒來，輕嘆一聲道，青檸，你心不靜，故而昨夜亂了曲調，本門不能再留你，下山去吧。

青檸緊盯着她問，掌門師伯這是……要將青檸逐出師門？

掌門不答，青檸又接着問，那我走了，今夜誰來撫琴？我還沒教她呢。

掌門凝眉拂袖，不用教了，日後我南山派，再不需要守琴弟子。

為什麼？青檸追問。

依舊沒有得到回答。

望着青檸遠去的背影，掌門想起昨夜自己第一次見到長琴仙尊時的情景。

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廊下，聲音淡漠無情，

你南山派早已根基深厚，我的命不必再續。青檸太小，放她下山吧。

【後記】

子時將至。這是一千多年來，南山第一個沒有《梨花落》的子時。

長琴的一縷魂飄在梨樹上，影影綽綽間，還是一千年前，初見梨落時的模樣。

他在等待，等待那個一千年前就該到來的結局。

可是遠遠的，他看見十七歲的青檸走過來，一身青衣在月光下，似曾相識。

青檸行至樹下，輕撫樹榦，

你說，你是樹仙，我起初是不信的。你落花時，我不信，可是師叔死時，我信了。

初見時你問我，知不知道南山派為什麼會有每夜子時必奏一曲《梨花落》的規矩？你說是為了你。現在想想，或許守琴弟子的宿命，就是用琴音陪伴你呢？

樹仙，你這一千一百多年，就是為了守護南山對不對？若是沒有了守琴弟子，你會不會很孤單？

樹仙，青檸想陪着你，你別趕我走，青檸保證，再也不彈錯《梨花落》了，好不好？

滿樹梨花，在輕緩的琴音中紛紛揚揚地落下，青檸的指尖滲了血，她彷彿聽見樹仙的聲音在說，傻孩子。

青檸笑了，她在漫天落花中仰起頭來，樹仙，你還沒告訴我，你以前喝過的梨花釀，是什麼味道……

－－－－－－題外話－－－－－－

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