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

青玉

四更,風疾,雨驟。

密密的雨滴不倦地擊打着泛黃的窗紙,一個少年斜倚着窗沿,右手托着清秀的臉頰,左手舉着塊青玉在眼前反覆端詳,眼神時而銳利精光閃爍,時而飄忽似神遊天外。

風停雨歇。

少年一翻身躺在床上,仍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上的青玉,此玉並指寬,半指長短,氤氳青氣似透非透,可惜如此良玉卻非完品,有一邊斷齒參差像是被人生生所掰斷,潤滑的玉面刻有一字“折”。

少年名喚折天生,自幼隨陶爺爺一起生活,至今整有十五年,從記事起折天生並沒有見過父母,十歲那年也曾詫異為何爺爺姓陶自己卻姓折。最令他驚奇的是鎮上許多奇奇怪怪的人,後街賭坊掌柜李叔、鍛金鋪的王鐵匠竟能凌空而行,揮掌間可穿金裂石,張家二娃、何家姑娘和他同樣的年紀卻能輕鬆越過一丈寬河流,舉過磨盤大的石頭。至於他們所說的靈氣,他明明感應得到,卻怎麼也無法像他們一樣吸收煉化。

今天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今天陶爺爺跟他講了很多事情。

他不是逍遙鎮的人,逍遙鎮就是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十五年前的一天夜裏,一個外界的修行者抱着嬰兒逃亡至此,那人亂髮破衫,滿身血污倒在街上,是陶爺爺將兩人帶回了家,那人自知傷重難留與世,萬般懇求陶爺爺收留嬰兒后,連夜出了鎮,再沒回來。

嬰兒也是命懸一線,好在陶爺爺頗通醫理,能煉丹藥,可是陶爺爺探得究竟后卻是十分驚異。發現這嬰兒先天不足,又連日奔波活至今時已實在讓人驚奇,最怪的是,這嬰兒竟然只有一魂。

人有三魂,生魂主命,覺魂主識,靈魂主慧,剛出世的嬰兒六識不張、智慧未開,修行之人以靈識便可探得覺魂與靈魂似兩團光霧迷濛。而這嬰兒身上卻只能感應到其生魂,似風中殘燭,一點熒熒之光隨時會熄滅。

陶爺爺心中詫異,難道這嬰兒是古志中所記載的,生而“覺魂”者?此“覺魂”指的是踏入修行的標誌,修行者的第一個境界,並非指人三魂之覺魂。人之覺魂主六識,感知天地萬物,而有緣之人可開啟第七識“靈識”,真正覺醒魂力,可感應天地間的靈氣,吸收煉化。此時七識融合,覺魂不顯。

可這靈魂又作何解,靈魂天定,不為人力所動,人出生數月之後方能開啟智慧,靈魂便再不可窺見。可剛出生的嬰兒怎麼會有智慧呢,難道是修行之人的轉世之體?只是一切無從驗證,便不再多想,當下保住嬰兒性命為重。

折天生活了下來,時至今日已活了十五年,可能是上天眷顧,自然也離不開陶爺爺悉心照料。

據陶爺爺講他的名字並非陶爺爺所起,那人託付嬰兒時就曾喚作天生,只是未提及姓氏。所託除了嬰兒外也別無他物,唯有襁褓中貼身放着一塊青玉,想來是驗實身份所用,便取了玉上“折”字為姓。

折天生細細摩挲着青玉上的斷痕。

或許該走了,折天生突然生出如此念頭。

只是這些年來,他身體孱弱,生命如浪里孤舟,陶爺爺不知廢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靈丹寶葯,才拉扯他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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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他不知如何開口,亦不知這副身軀又能支撐他走到哪裏。

思緒翻飛間天已微亮。

折天生將青玉放入懷中貼身收好,起身走到桌前,桌子上只有一盞燈、一副茶具和一本書。這本書是陶爺爺親筆所著,封面“半知陣解”四個字蒼勁有力。

折天生口中的陶爺爺是一名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究竟有多高深折天生並不知曉,只是偶有聽李叔提起過,對陶爺爺是大為尊崇,稱以自己的修為實在無法與之相比。且陶爺爺所學甚廣,丹藥、陣法、煉器等都很精通,在鎮上有很高的名望,但是真名卻無人知曉,因他指點別人時總自謙略懂一些、半知半解等言語,大家都稱他為陶半知。

折天生拾起這本半知陣解,推開房門向東廂房走去,陶爺爺每天清晨都會在東廂的書房裏。穿過廊道,不消片刻已行至書房,折天生卻踟躕半晌,良久沒有邁步入內。

“進來吧。”

陶爺爺的聲音忽然從房內傳來,折天生紊亂的內心逐漸平靜,輕輕推開門走進書房。

書房兩側林立着黑漆漆的由森羅木所制的書架,右手邊皆是陣法、藥石等相關的書籍,折天生從五歲進這書房,這些書幾乎都讀過。而左手邊則儘是修行的功法秘技,卻只看過一本《噬靈決》,十分霸道的提升靈識吸取靈氣的功法,可他修鍊至今毫無用處,念及此折天生眼神一暗,他似乎沒有修行的天分。

正中是個書案,陶爺爺就坐在案前,只是今天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修行,卻在收拾東西,似是要出行。

陶半知自然不會走,要走的是折天生,他在替折天生收拾東西,這些年他為這孩子殫精竭慮,如今就要遠行自然是要更多準備些。

十幾年朝夕相處他太了解這個孩子。

“爺爺。”

折天生突然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陶半知一陣恍惚,手竟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他想起了折天生剛學話時教他喊陶爺爺,聽着孩子陶爺爺這麼喊了他十幾年,終是到了分別的時候。

今天這一聲爺爺,讓他感覺格外的親切,欣喜,也有一絲哀傷,複雜的情感竟讓他有些難以自制。

他來這鎮上已不知多少年,已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什麼事能觸動到他的內心。

“起來吧。”

折天生起身,雙手將半知陣解放在案桌上。想到陶爺爺的救命之恩,十五年的養育、授業之情,只覺胸中萬有千言語卻半句難說出口,只得靜靜矗立在那裏,咬緊嘴唇忍着發酸的鼻子。

陶半知自然知道這孩子的性情,便開口道。

“緣自深淺,不必耿懷,只可惜你無法修行,外界紅塵紛雜,為人處事還需謹言慎行。”

“可有什麼辦法嗎?”

折天生忍不住問道,其實這些年來他雖有遺憾,卻也不是太過在意修行之事。只是得知自己身世后,直覺告訴他不修行怕是難以找到心中的答案。

“當年我用盡各種辦法保得你性命,卻發現你始終無法吸收靈氣,身體羸弱至今。便是無法修行之人尚可引靈氣淬體,對你卻無用處,只有將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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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為靈液融入藥液中方能勉強吸收。後來我發現你的確就是天生的‘覺魂’之人,生魂魂力覺醒卻無法使用,靈識已開感應到靈氣卻無法吸收,明明踏入覺魂境界卻無法修鍊,實在是平生僅見。”

陶半知話鋒一轉安慰道:“這大千世界,諸搬神異之事也並非我所能盡知,這世間或許就有人能解你身上之秘。你雖不能修行,但天資聰慧、悟性極佳,五歲時我嘗試授你學習陣法,你雖不能吸收煉化靈氣,但對靈氣的感應卻遠超一般覺魂境界的修行者,如今已登堂入室,將來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

折天生天性沉穩淡然,當下不再糾結。

“你既已決心離開,就去與你朋友們道個別吧,別後去往後山回峰亭。”

正午時分,烈日懸在萬物頭頂,山上連綿的樹木也不能全然遮了陽光,總能透過絲絲縫隙射向大地,也照向山間行人。

此處便是逍遙鎮後山小回峰,尋常鮮有人來,山間行走的自然是折天生,那單薄消瘦的身影,背着並不太大的包裹,竟讓他頭上生出密密的細汗,斑駁陽光下照耀的臉色有些蒼白。

包裹中有王鐵匠所贈的一柄短劍,王鐵匠原本打算送一把靈器,可惜折天生並用不上,不願浪費其心血所以拒絕了。許家姑娘贈送的是一枚靈晶,靈晶中的靈氣純粹且更易吸收,許家姑娘現下正用的上,盛情難卻折天生只好收下。李叔送的是一枚骰子,說是能帶來一次好運,折天生不解卻也沒再問,別人不願講他便也不會問。

最令折天生費解的是鎮口的魏老爺子送的東西,說來折天生與他並無過多交集,只知他愛喝酒,有次魏老爺子提到陶爺爺那藏有鎮上最好的佳釀“十月霜”,折天生曾幫他偷了一壇。此次與張二娃子道別時順道去了魏老爺子那裏,魏老爺子從床席下翻出一物,送與折天生並叮囑:“此物你務必妥善收藏,待將來你若能知此物用途便罷,否則切不可出示於人。”

折天生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張粉色的信箋,上面空無一字,右下方綉有一物,形似一把劍,樣式十分奇異。

頭頂的烈日微斜,折天生已行至山腰,抬眼便望見不遠處的回峰亭,遠遠望見陶爺爺正在亭中等他,折天生當即加快腳步向亭中趕去。

陶半知見折天生已至亭中,負於背後的雙手漸漸收緊,嘴唇微微囁嚅,自持到了這個年歲,各種場面不知經歷繁幾,此刻竟也不得不苦於這離愁。

“自己總該比孩子要洒脫些。”陶半知心中暗想。

沒有人要求他必須這樣,可年歲與身份豈非就是最嚴苛的要求,此刻他是送孩子遠行的長輩。

陶半知舉起右手指向回峰亭正東方,緩緩道:“此處便是出去的路,到了外面,萬事三思而後行。”

折天生沿着手指望去,亭子東邊有座石台,石台外,是懸崖。

折天生放下背上包袱,伏在地上認真又拜了三拜,陶半知眼角皺紋微微抖動,背負的雙手又緊了緊。看着折天生撿起包袱走向石台。

漸斜的太陽細細拉伸背後的身影,陣陣山風撩撥着鬢角的長發,折天生閉上雙眼,踏出石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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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魂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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