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拋出魚餌
盛子蕭的悲憤讓娉婷郡主的心一軟,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盛子蕭那隻放在膝蓋上攥緊的拳頭,溫言良語:“其實,你心裏很明白,從前陛下對你母妃雖然涼薄,卻也沒有真正將你母妃當做一枚制衡你的棋子。因為一個怪病纏身,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皇子,根本不值得提防。可如今,”娉婷郡主收回手,目光微微往下一垂:“你身體痊癒,戚平和他那一眾家臣留在洛城一日,便是你如虎添翼一日,再加上曦月對你一片痴心,這樣的你,與過去已是天壤之別。面對已經天壤之別的你,陛下手裏的籌碼卻仍只有你母妃。他日,你若真起了異心,陛下難道還真能不顧忌西疆戰事,賜你母妃一條白綾不成?”
娉婷郡主本意,是希望盛子蕭能換位思考,莫要太記恨自己的父皇。但立場不同,對問題的看法自然也不同。這樣一番原本是勸和父子關係的話,落入盛子蕭耳中,卻成了一柄鋒利無比的刀子,將他那顆本就傷痕纍纍的心徹底紮成了一隻刺蝟。
他抬起一隻拳頭,抵在自己正滴血的胸口,面如死灰:“只是為了讓父皇安心,就將一個女子推入萬劫不復的險境,郡主身為女子,不以為怒,反替施惡者巧言辯駁,郡主真是忠心呀。”
“殿下如這般在人前盛氣凌人的模樣,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凌厲的嘲諷並未招致娉婷郡主的反感,反讓這位心志不輸男子的奇女子大加讚賞:“曦月一片痴心果然沒有所託非人。”
盛子蕭痛吃一驚,瞠目呆望。
“你這麼睿智,又怎會不知,一人之安豈可同一國之安相比?你所憂所慮是曦月個人的幸福,但陛下所要憂慮的是整個朝堂。”娉婷郡主淺淺一嘆:“曦月早到適婚年齡,即算沒有東周毓王這等心懷叵測之徒,陛下也不可能一直不考慮她的婚事。”
這一點,盛子蕭並不否認,攥緊的拳頭又徐徐落在了膝蓋上。
娉婷郡主的目光隨着那隻拳頭的舒緩,多了幾分真情實意。
“曦月的身份由不得她為人側妃,可眼下,北慶除你之外,哪還有適齡的皇子與她相配?以陛下的處境,倘若你仍是那個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穆郡王,勉強讓曦月嫁給你,也不是絕無可能。可你偏偏不再是那個怪病纏身的穆郡王,你讓陛下怎麼安然入睡?”
盛子蕭的憤,凝在了這一刻。長密的睫毛微微低垂,遮擋着他的目光所要延伸的地方,叫人無法透過他的眼睛窺探他的內心深處。
他開口說話時,聲音是冷靜的。
“郡主誤會了,我為英盈抱屈,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娶她入穆王府。我只是不希望,對我好的人因我而過得不幸。至於沒有適齡的皇子,這實在不是什麼問題,畢竟,除了皇帝的兒子,還有王公侯府的公子可與她婚配。譬如,清遠伯爵府……”
“殿下若覺得這是一條退路的話,那我就要說,殿下所希望的,似乎並非曦月希望。”娉婷郡主的態度驟然轉變,盛子蕭不由怔了一下,娉婷郡主冷笑一聲,繼續道:“殿下如果真懂得憐惜一個女人,實在不該如世人一般,用放手和成全的姿態去給這個女人所謂的幸福。陛下再居心不良,也不過是想增加手上的籌碼,並非真要斷送曦月一生幸福。況且,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何嘗又不是一個機會?”
“機會?”
娉婷郡主的奚落,讓盛子蕭幡然醒悟,他口裏不住的呢喃着“機會”兩個字,迷離的眸光在呢喃中漸漸清澈。
“郡主說得沒錯,三年分別於我於英盈來說,確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殿下能想明白就好。”娉婷郡主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轉眼,她又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道:“陛下說了,殿下什麼時候辦好他交代的事,就什麼時候帶着戚小將軍進宮去找魏公公。到時候,魏公公會帶着陛下口諭,領殿下和戚小將軍去聽雨軒見霓嬪娘娘。”
陛下的恩典,身為臣子理當謝恩。
盛子蕭卻轉過臉去,望着車窗。馬車跑得很快,總有風吹動着車窗帘,讓街市的繁華有一眼沒一眼的從他眼前晃過。
直到馬車停住,外面的奴才恭聲來稟“穆王府已到”,他方回過神,拱手向娉婷郡主辭謝。
娉婷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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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安然坐送。
下了車,盛子蕭站在車旁,目光一動不動。
駕車的奴才見了,只當兩位貴人還未說完話,便走到一旁靜等。
人、車就這樣不知道是誰等誰的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終於,盛子蕭的目光變了,他隔着厚厚的車簾,向車廂內的人再拱手作下一揖,語氣清澈:“人人都道,若非伯爵中立,郡主必會為了皇祖母支持康王,可從郡主今日這個中間人的身份來看,郡主是否支持康王似乎與伯爵中不中立毫無關係。”
獨坐車內的娉婷郡主似早知他會有此一問般,撩起車簾,僅露半張臉,輕道:“視國之利勝於家者為大義,視家之恩重於國者乃小情。當年,我父親遭賊人所害,先皇雖憐憫有加,朝中大臣雖個個義憤填膺,卻都不及戚老將軍一聲血債血償更能定我心。時過境遷,我仍清晰的記得,戚將軍手提我殺父仇人首級回朝復命的情景。”這位情緒激動的郡主娘娘說完這長長一段話,稍稍喘了口氣,道:“殿下,從前幫你,是因戚將軍,今後助誰,只為大義。”
說完,娉婷郡主放下了車簾。
站在一旁的奴才見了,立刻向盛子蕭行禮拜別,然後蹬上馬車,長鞭一揚,調轉馬頭,歡快離去。
盛子蕭一臉凝重的立於斜陽殘影下,兩道深邃的目光沉甸甸的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
舒總管在大門前靜候已久,直到清遠伯爵府的馬車消失在車流中再也尋不到時,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僕方上前道:“殿下,盛安回來了。”
盛安回來了,他終於從他那裏回來了。
想到鄢若飛在宮裏給自己的那句提醒,盛子蕭的目光暗沉下來。
“斯先生呢?”他沒有理會這個不值得理會的問題,反問道。
舒總管頓了一下,答:“在書房。”
盛子蕭一點一點收回餘光,片刻,目光一定:“走,去書房。”
“殿下,小少爺呢?小少爺怎沒和你一同回來?”舒總管緊張道。
盛子蕭停下腳步,很誠懇道:“舒伯莫要擔心,平兒只是盛情難卻的被青雲拉去公爵府做客罷了。”
“呃,去做客了。”重重的失落感,讓這位老僕人不免嘮叨起來:“小少爺打小就不喜歡受人宴請,更不愛宴請他人,那常六郎又是個不着調的……唉,萬莫出什麼事才好。”一地嘆息尚有餘音,埋怨再起:“這個肖公子也是,引薦朋友,豈有不經主家授意的道理?這讓不明真相的人聽了去,還以為是我們穆王府硬要去巴結人家。”
“舒伯顧慮得極是。”盛子蕭背手繼續往前走,舒總管緊緊跟上:“如今我與常六叔同在鴻臚寺任職,他又是我的上司,難免不會讓人往那方面去聯想。此事青雲做得確有不妥。”
“竟然殿下也這樣認為,那我即刻就去公爵府接回小少爺。”舒總管喜出望外的望着盛子蕭。
“這可不是個好主意。”想都不想,盛子蕭便肅然制止道:“宴請之事,錯在青雲反客為主,自作主張,與常六叔並無干係。可你若這般冒然前去接人,常六叔會作何想?南陽郡主又會作何想?鬧不好,公爵府還要因此蒙羞。犯錯的人,不必受到世俗的半句苛責,而被牽連的無辜者卻要遭人笑話,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老奴糊塗,”舒總管的臉,唰的一下白了:“老奴……”
“關心則亂,無妨。”盛子蕭豈能不知舒總管的心思,抬手在舒總管蒼老的肩頭輕拍道:“也怪我沒把話說完,無端讓你憂心。其實今日去公爵府做客的不止平兒和青雲,還有清遠伯爵。”
倘若清遠伯爵真是一個遵循禮數的家長,他就該當場制止兒子的荒誕之舉,而非跟着一塊胡鬧。
盛子蕭的這個解釋,實在有些立不住腳。
舒總管囁囁了好半天,方吞吞吐吐道:“這對父子,何其……何其的不拘小節……”委屈巴巴的表情,既讓人無言作答,又令人不忍再說教,盛子蕭唯一能想到的脫身之法便是咳嗽一聲:“口有些渴,舒伯,勞煩你泡壺熱茶送到書房。”
舒總管立刻打起精神:“殿下恕罪,我這就去辦。”
言畢,提起長袍一角,直奔后廚。
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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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佇立目送,直到背影消失於拐角處的長廊后,這位雲淡風輕的皇子才又漸變出一副神思凝重的模樣。
通過這兩日相處,戚硯有了重大發現。本着關愛兄長的好心,他偷偷告誡三位兄長,穆王殿下不在府上時,最好別去東苑晃悠。
戚容不太明白:“穆王府還有我們不能去的地方?”
戚常也覺得戚硯的告誡很沒道理:“殿下何時有過這樣的吩咐?”
戚風直接一掌拍下來:“有話趕緊說。”
戚硯吃痛的抱住頭:“你們沒發現嗎?只要殿下一出門,斯先生便呆在東苑書房內閉門不出,誰都不見。由此可見,讀書人愛清凈。”
戚風三人仔細一回想,竟覺得戚硯鑿鑿有據,半分不假。四人默看一眼東苑,表情雖各異,身體卻很實誠的往西苑走去。
這也就不怪盛子蕭在東西苑分岔的路口,會對東苑的安靜大感奇怪。
記憶中,那四個傢伙可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民。
盛子蕭心裏嘀咕着,腳下卻一刻不停。
書房門被推開時,屋內獨坐的人正在看信,聽到推門聲,抬頭看了一眼:“曦月公主去了南山?”
盛子蕭眼波輕動,背身關好書房門,帶着一聲“嗯”,從斯先生眼前落寞而過,待落了座,才用極為平靜的口氣將事情始末細說了一遍。
在說的過程中,舒總管叩門進入,替二人送來一壺剛泡好的熱茶和兩碟梅子酥。許是見屋內氣氛凝重,老總管不敢停留,放下東西便疾步離開。
隨着屋內光線的暗淡,整個屋子再度被細細淺語聲的凝重所包裹。
盛子蕭端起桌角的杯子,放到唇邊吹了吹,茶氣都快吹散了,卻仍未等到謀士的高見,喝茶的興緻蕩然無存,修長的手又將杯子原樣放回到桌角,眉頭輕輕一皺:“先生覺得娉婷郡主不可信?”
沉吟片刻的謀士冷冷一笑,側身將擱在茶几上的火摺子拿在手裏,冷笑的眼神十分瘮人:“不是不可信,是不易掌控。”
掌控?
盛子蕭不禁一笑:“先生想要掌控娉婷郡主?”
冷麵謀士沒有回答,低頭沖火摺子輕吹兩口氣,一簇隱匿在黑暗中的火星子如一頭猛獸般突地躥了出來,正好躥到兩頁信紙垂下的一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苗立刻化作火蛇,瞬間便將信紙吞沒。
須臾之後,捻紙的手在火蛇即將燃盡的最後一刻鬆開,幾縷裂開的黑色灰片如飄絮般無聲的落入地板上。
“殿下,眼前的局勢,稍有不慎,就是惹火燒身,萬劫不復。”
謀士這句話說得格外輕盈,卻讓聽到的人狠狠皺了一下眉頭:“青雲相幫我,郡主選擇父皇,這是很危險。”
“殿下既然明白,此事倒也好辦。”
“怎麼個好辦法?”
“置之不理。”
盛子蕭搖搖頭,唇角溢出一絲淺笑:“此法應付旁人興許可行,用來應付娉婷郡主,恐怕……”
“殿下想冒險一試?”
“先生錯了,想冒險一試的並非我,而是娉婷郡主。”盛子蕭表情略有些傷感:“不然,她又何必直接亮明她的身份和目的,讓我根本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
“大概是怕殿下為了曦月公主的幸福,選擇放手成全罷。”
“郡主確實是這樣同我說的。”
“可見她是真的憐惜一對有情人。”斯先生一語中的:“讓曦月公主成為陛下拿捏你的籌碼,就等於是給你二人留下三年改命的時間。娉婷郡主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盛子蕭點點頭,又埋下頭去,半晌,方道:“先生真就一點都不好奇,舅父究竟托平兒帶回怎樣一封手信?”
“殿下放心,我不會好奇不該好奇的事。”
盛子蕭目光一怔,很快,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我代英盈謝先生成全。”
斯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踏過地上的紙灰,走到盛子蕭面前:“如今,你已無後顧之憂,國宴又正式結束了,你我也該做點正事了。”
“是呀,魚餌放出去這麼久,是該收網了。”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