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稀客登門
盛子蕭淡然一笑。這一次,他沒有讓舒總管獨自離開,卻又無專程相送的熱忱,頂着一副心思難測的倦容緩步在前。
舒總管渾濁的眼白流淌出詫異之色:今日是小姐生辰,小主人這愁眉不展的模樣,莫非又與小姐……
記憶的弦剛觸及那位豆蔻年華中嬌俏甜美的少女,心,立刻像被什麼東西揪住般,令人感到呼吸沉重。他吁出一口氣,回頭望向閉目養神的中年男子。此處,竟有幾分話本上才子佳人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巧合,中年男子也整好抬起厚重的眼皮看向舒總管。
四目交匯,電光火石間,二人眼神皆有了變化。真真是無聲勝有聲。
而對這一幕渾然不知的盛子蕭已獨自移步至書房門口,被拉開的暗沉木門發出吱嘎一聲,一條腿眼見就要邁出去了,舒總管目光一緊,朝中年男子行完一個半禮,就腳步匆忙的跟了過去。
中年男子面起微瀾,目光怔忡,在那一老一弱兩道背影上駐足有片刻,再又悶悶不樂的合上眼,悶悶不樂的繼續閉目養神。
舒總管人老腳程卻極快,不消一會便邁過了門檻,他回過身,輕輕帶上書房門,荷花燈的燭光就這樣被關在了屋內。
出了書房,盛子蕭開始有意放慢腳步,舒總管見了,愈發加快速度,直到與盛子蕭齊步,才將腳下的步子緩下來,肩頭抖擻的走在小主人左側。
月色濃郁,晚風習習,陪伴在側的又是可交託性命之人,這樣的情境最適合想心事。
盛子蕭目光迷離,現下他倒還真有件心事須得好好想想。
兩日前,東周、大魏兩國使者相繼來朝,都說本國國主對北慶皇室禮儀甚感興趣,想派遣一位皇子來洛城學習。這番說辭,一聽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人家以一國使臣之尊攜國書前來,說辭再荒誕不羈,也是輕易回絕不得的。
盛帝與朝臣商議后,將二位使者安排在城東的鴻臚寺內,命奕王接洽細談。
明裡說著接洽,暗裏卻對兩國皇子已驅車趕往洛城的行徑不置一詞,盛帝含糊不明的態度使得宮中流言四起:說東周、大魏兩位皇子學習禮儀是假,迎娶北慶公主是真。
不管哪朝哪代,外嫁他國,皆是一個公主噩夢的開端。
這個傳言無論真假與否,都足以令北慶成年又還不曾婚配的公主們人人自危。否則,素來瞧不上皇太后賞賜的盛徽瀾也不至於對一塊美玉耿耿於懷。
但盛子蕭此刻的心事無關那位單純善良的小公主,他自信盛帝不會捨得將自己唯一的嫡公主嫁去外邦,且還是兩個曾與北慶有過廝殺的外邦。
他的擔憂,另有其人。
想到那個冷冽的女子,盛子蕭有如陷在一個不見出口的迷宮,慌亂、無措……複雜的心境讓他連舒總管幾次右瞟都顧之不及。
心不靜果然易鬆懈。舒總管幽幽嘆了口氣,許久不曾見過小主人這般的愁眉深鎖,不禁面露三分遲疑:“殿下這是要與斯先生生分了嗎?”
盛子蕭心頭一驚,他並沒有這個意思。一絲詫異從臉龐閃過:“舒伯何出此言?”
老人似乎沒有聽清小主人的問題,在長廊即將過半時停下腳步,自顧自道:“殿下,小姐極力反對,並非是讓你疏遠斯先生,你切不可會錯小姐的深意。”
這話已然坐實了盛子蕭的猜測,也將腳步停下,聲絲切切:“難道在舒伯心裏,我仍是從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懵懂少年?”皎皎白月在他眼中激起一束光,卻是迷離於淺表的淚光:“母妃,母妃總是更願意顧慮大多數人的安危……我,我又豈會不明白?”
盛子蕭的激動讓舒總管很是動情:“小姐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孩子,而殿下你,你是我見過的最懂事的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是令人心疼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的。”一個飽含欣慰之情的笑容在他褶皺叢生的臉上努力綻放着:“所以,你能懂得她的苦心……甚好,甚好。”
“但我始終沒辦法勸說斯先生放下。”盛子蕭眸光流轉,不以為喜,反有些自嘲的笑笑:“不僅勸說不了,連反駁都做不到。”
舒總管搖搖頭:“殿下錯了。”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追求幸福與夢想乃人之本能,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本能都要被放棄,那他活着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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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義?”
盛子蕭一愣,自洞悉滿腹才華且謀略雙全的斯先生是因無法忘情自己的母妃,才掩蓋鋒芒留在穆王府為他籌謀一切,他既動容於斯先生的痴情,也失落有這樣的真相。但歸根結底,這樣兩種情感都始終不及身為人子的矛盾。他矛盾的認為,順從斯先生便是對父皇的某種褻瀆,哪怕那位冷漠的父親從未給過他一丁點溫情,可父親就是父親,血脈親情豈能用理智去克制?
所以,他願意相信他的母妃反對他參與奪嫡,也是有這個矛盾在作祟。
盛子蕭咬了咬牙:“但……”
舒總管何等的耳聰目明,聽一個字便已知其全意,拱手打斷道:“殿下不願忤逆小姐,是為孝;不忍斯先生失望,是為義;顧念父子親情,乃純良至孝。三者皆無錯,錯的不過是時機還未成熟,殿下何不再等等?”
等等……盛子蕭眉心一跳,這個字這個詞他再是熟悉不過的。從呱呱墜地等到蹣跚學步,從愣頭少年等到二十弱冠,從一腔熱血等到心如死灰……等得難道還不夠嗎?
面對小主人疑惑的目光,舒總管儼然不願再多言,微躬的姿態下,一雙蒼勁的手隨意翻了翻那本要拿去罰抄的書。
靜謐之下,任何細小的聲動都將被賦予可輕易惹人注目的能量。
盛子蕭凝固的睫毛在細微的沙沙聲靜止后,快速顫動了幾下:“是該等等……”語氣已回歸素日的雲淡風輕:“等到夜色稠密,興許也會有稀客登門。舒伯,你同陳嬤嬤講一聲,今夜煩她去後門守半宿。”
“是。”舒總管爽快的領完命,卻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盛子蕭皺了皺眉,這位老者方笑笑:“殿下,你出來已有些時候了,斯先生還在書房等你呢。”
“我沒忘。”盛子蕭偏頭望向半空中的皎月,半是惆悵半是無奈:“我只是有點餓,想去后廚弄盤點心。”
舒總管哦了一聲:“好吃的點心都需現做。這樣吧,我讓小桃去廚房做一盤殿下喜歡的梅子酥,等做好了我再給殿下送去。”
“有勞舒伯了。”盛子蕭輕輕放下這句話,轉身離去。
梅子酥是霓嬪唯一會做的一道點心。盛子蕭每回去聽雨軒請安,霓嬪都會特意做上一份,與他一道喝茶品酥,閑聊家話,最是愜意不過。今日因再次論及斯先生的提議使得霓嬪動了大怒,以致那盤梅子酥無人問津。此刻想起,不免心生幾分內疚。
不愧是舒總管,任何心事都休想瞞過他。
盛子蕭嘴角微微一揚,腳下的步子突然就輕快起來。
重新回到書房,斯先生已離開書架,正背手獨立窗前。盛子蕭關好門,走過去發現他在賞月。
四月天能有如此圓滿的月色,倒也值得一賞。盛子蕭陪着賞了一會,想了想,決定聽從舒總管的建議,避開那個問題,另問道:“先生不擔心小四?”
斯先生目不斜視,沉吟不語。
盛子蕭乾脆側身而立,選擇直視他。月光下,這個早過不惑之年的男子依舊帥氣十足,面部皮膚依舊白皙細膩,眼角眉梢依舊平整光滑,可以想像得到,年輕時他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小四現在只怕正受鞭刑之苦,康王府審人的手段堪比大理寺,斷斷不會輕饒了他。”靜靜又道。
斯先生抿了抿嘴,眸光依舊清冷。
這讓盛子蕭傷感陡增:“我見你將他視為己出,總以為你會心疼,不捨得放他去冒險,沒想到……”
“殿下,”斯先生兩片薄薄的嘴唇向左向右扯了扯,一個純粹到沒有混入任何雜質的聲音,輕柔、乾淨的說道:“這世間唯一讓我視為己出的孩子,只有你一個。至於小四,他是我養在身邊的孩子,也是鬼醫聖手的傳人,更是日後要為你所用的刀。所以,這些苦他必須去受。”
斯先生待自己如何,毋庸置疑。讓盛子蕭備受震撼的是那個“刀”字,他可從來沒有想過要用這樣生冷的字去定義他與小四,或是穆王府內的其他任何人。
不夠老練的盛子蕭立刻被胸口的震撼激出三分真性情:“從前我也問過,先生教我治國方略,教我審時度勢,教我識辨人心,為何獨不教我醫術用毒,先生當時只說時候未到。今日我斗膽再問,先生不教,真的只是時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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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該動怒的。”斯先生狹長的上眼瞼往下半垂,遮去眸中半數冷光:“古往今來,皆是如此,君有君道,臣有臣路。朝廷若要興盛不衰,各司其職乃本分。你既選擇為君,那些陰損之事就當留給符合它身份的人去做。”
“先生……”
“殿下,”斯先生客氣的打斷盛子蕭:“今日這般兒女情長,可是仍不打算接納我的建議?”一針見血道。
盛子蕭停頓了一下,既然有人不願迴避,那便唯有……他低下頭去,抬手自寬袖中取出一枚發簪。從簪子的顏色與式樣來看,這是一件頗有年代感的舊物。
一見此物,斯先生雕塑般生硬至極的臉龐亦出現些許細微的顫抖,幽冷如斯的眸光帶着被風吹起的漣漪,疊出一層又一層的波粼。
“母妃說,感激先生這麼多年以來對我的陪護與照顧,只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先生理當為自己重新打算。”
斯先生閉了閉眼,此刻,痛苦正在他眼底延伸,他不願被人看見這份軟弱。尤其是眼前這個年輕人。
“我明白了。”良久,他緩緩睜開了眼,眸子一如既往的幽冷、安靜:“殿下,當前時機還不成熟,是我冒進了。我願意再等等。”說罷,將簪子視作一件瑰寶小心收了起來。
不問,盛子蕭也懂這支簪子的含義;問了,斯先生也未必會告訴他這支簪子的故事。
左右都是徒勞,倒不如當做沒有這回事。
心知肚明的兩個人又回到各自座位上,心照不宣的不再拿簪子談事。
“我正要勸母妃息怒,慶陽公主卻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避開簪子,盛子蕭將宮中傳聞細說了一遍。
斯先生神色凝重:“據我所知,東周和大魏此次派出的皇子皆非皇后所生,雖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親王,但也不至於敢將主意打到我國嫡出的公主身上。”
“斯先生說得在理。”盛子蕭點點頭:“即便他們真有此意,父皇也絕不會答應。”
“恩。”略是一琢磨,這位謀士又剖析道:“餘下的公主中,除了明月公主年紀偏大有些不太合適外,其他幾位已成年的公主都還尚可。唯一不妥之處便是這些公主生母的位分都不夠尊貴,呃……不知宮裏近期可有晉封后妃的打算?”
“從我今日進宮……”
“叩叩……”
二人正說著,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屋子裏的人皆不約而同的閉上嘴,目光如鋼釘般緊盯在暗沉的木門上。
“誰?”盛子蕭警惕的問道。
“殿下,是我。”一個和藹可親的聲音低語答道:“你等的客人到了。”
“她竟真來了。”聽到這個回答,盛子蕭情不自禁的感慨道,斯先生疑惑的目光嗖的一下收了回來:“誰?”
“等她進來,你自己看吧。”盛子蕭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但斯先生已經從他嘴角那絲略帶甜蜜的淺笑中看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當盛子蕭將這位深夜登門的客人請進來后,謀士先生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他起身拱拱手:“曦月公主安好。”
盛英盈摘下斗篷帽,莞爾一笑:“斯先生安好。”
今夜明明是這二人的第一次見面,但他們卻像熟識多年的好友,一聲問好,問得有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果然妙不可言。
“替我引路的嬤嬤略有幾分面生?也是舒伯從外面買進來的?”
落座后,盛英盈迫不及待的問道。
盛子蕭依次給她和斯先生倒了一杯熱茶,最後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放心,陳嬤嬤與舒總管一樣,都是戚府舊人。”
“哦~”盛英盈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
斯先生見她仍有顧慮,耐心解釋道:“霓嬪娘娘未出閣前,這位陳嬤嬤是她的教習姑姑兼奶娘,當初戚將軍有意讓她隨娘娘一道入宮,只因陛下給聽雨軒新指派了嬤嬤方不得不作罷。穆王府初立,她隨舒總管一道過的府。同舒總管一樣,是殿下在這府里最放心可靠之人。”
盛英盈釋然一笑:“別怪我太過謹慎,實是我今夜入府之行萬分冒險,容不得半點紕漏。”
這顯然也是斯先生覺得蹊蹺的地方。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