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鳳凰花
畢業前最後一個學期，潘楓開始做畢業設計，小丁則去了京城一家出版社實習。這半年又將是聚少離多。
潘楓這組五個人，選的項目是圖書館設計。
如果沒有畢業設計這個環節，根本不知道許多課程學來是作什麼的。在指導老師帶領下，他們從收集分析資料、選定結構形式、受力分析計算、鋼筋水泥配比、細部材料工藝、水電暖通設計、平立剖圖繪製，一步步推進。整個流程下來，不斷領悟，原來這門課程是這樣用的，那門課程又是這門的基礎。環環相接，絲絲入扣，最終成就高樓廣廈。
出圖是設計的最後階段。潘楓買來了從2h到4b各類鉛筆，分別畫粗細線條。除了鉛筆，主要武器是圖板、丁字尺，當然還有圓規、三角尺等常規文具。
剛開始畫圖感覺很辛苦，腰彎得象蝦米，半天下來疼得直不起身。可一周過後便進入狀態，可能是掌握了要領，腰不那麼疼了，動作也日益熟練，有時一畫就是幾個小時，如果不需要吃飯都捨不得休息。
進入畫圖狀態后，丁字尺在圖板上左右移動、上下翻飛，鉛筆畫線刷刷作響，感覺自己象個熟練的織女，畫好的圖就是織出的錦。每當作完一張圖，在圖框欄簽上自己的名字，成就感油然而生。
這還不是最後一步。現在只是底圖，還要描圖、晒圖。描圖用到鴨嘴筆，純鋼的筆頭吸入炭素墨水，調整為合適寬度的筆尖，把底圖原樣描到透明硫酸紙上，然後再晒成工程所用的藍圖。鴨嘴筆劃線的關鍵是動作輕柔而果斷，用力過猛或動作停滯，就會有一灘墨水滴在紙上，前功盡棄。不過老師說這是描圖員的工作，社會分工就是這麼細緻。
大學四年，至此方覺學有所得，對步入社會也有了幾分信心。潘楓甚至開始想像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后如何安排：給父母買件禮物，給自己買輛自行車，和小丁來一次浪漫晚餐。想想都開心！
叔叔去省城辦事，開車路過蓮城到學校看潘楓。問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潘楓說還沒想好。叔叔說：“就搞建築吧，做城市的設計師。將來你設計的建築就是城市的紀念碑，可以指着它講給後人聽，多有成就感。”
潘楓和小丁商量好，每周日下午打電話，電話號碼是校團委辦公室，高老師給了他一把鑰匙。多數時間是潘楓說，小丁聽。問她實習的情況，有時說見到了國內知名的翻譯家，有時說接了某部委安排的任務，聽起來都挺高大上，但聊得都不深。
有次她問潘楓是否考慮過到京城找工作，潘楓沒多想，說：“京城那麼多名校，象我們這種學校的學生怕找不到好的工作崗位。”小丁想想應了句“也對。”h大和n大檔次差不多，此後兩人沒有再提此事。
老大和貝塔已經出雙入對，老四和倩倩，老六和同鄉，他們在面前晃啊晃，潘楓有時就想，真該找個本校的女朋友，就不必受這相思之苦。然而，又有誰比得了小丁呢！
畢業設計結束的時侯，樊榮來找潘楓。她離開蓮市兩年了，突然出現，看上去仍是原來的樣子，並沒什麼變化。
問她這次回來呆多久，樊榮說不走了，已經從南方企業辭職，這兩年寫了本報告文學，出版社正在審稿，很快出版。這邊有家國企同意接收，正在辦手續。她總是這樣來去自由，潘楓很佩服。
“自由？沒有人能絕對自由。我回蓮市兩個原因，一個人在外面打拚很辛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父母年紀大了，尤其我父親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他們只有我一個女兒，我不回來怎麼行呢！”
潘楓告訴他方文正現在給市領導當秘書，好象很忙的樣子。
樊榮笑着說：“秘書嘛，過去叫貼身小廝，領導在哪就跟到哪。忙倒未必真忙，但時間是真不自由啦。”
還說他們約好了周日見面。那個時間潘楓在等電話，說那就你們先聊，反正已經回來了，今後見面方便。
樊榮問潘楓等誰的電話，是不是女朋友的。他承認了，並說了小丁在京交換學習和實習的事。
樊榮側頭想了想：“談男女朋友這種事，最好還是多在一起，分開一段就分手的事我見多了。哈哈，你瞧我這嘴，多會說話。我一直當你是小弟弟，怕你吃虧，提醒你一下，別在意啊。”
周日，潘楓沒有等到小丁的電話，也許有特別的事耽擱了吧。想起樊榮的話，心裏很鬱悶，跑到外面看了場電影排解心情。
畢業分配政策發生了變化。過去能考上大學就算是端上了鐵飯碗，不論本科還是專科都由國家分配工作。但潘楓畢業這年變為雙向選擇，也就是說由用人單位和大學生見面，自主決定去留。
分配工作時，好單位自然想去的人多，背後就有很多操作空間，正所謂考上大學靠小子，分配工作靠老子。雙向選擇開始前，很多同學已經明裡暗裏透露找好關係了，去向單位已經確定，雙向選擇只是走個形式，因此有人說這是把後門開成了前門。但畢竟不同，還是有許多同學開始自己聯繫工作單位。
學校組織了兩場雙向選擇見面會，潘楓不僅參加了本校的，還到h大和蓮城其他大學報名參加。分別與一家建築公司和一家機電公司簽了意向書，他們明確表示只要真心想去他們就真心要，並說公司雖然常在外地施工，條件相對艱苦，但收入還不錯。
潘楓想留在蓮城和小丁在一起，但沒告訴她，想見面時給她一個驚喜。父母很開明，說你自己想好就行，怎樣都可以。
老“市長”回信了，此前潘楓就求職問題向他請教。他在回信中說現在做汽車銷售，月薪好幾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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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普通人工資的10倍，最近要回學校請大家吃頓飯，不能錦衣夜行。又說根據他的觀察，潘楓性格里瞻前顧後的成分多，勇猛果斷的成分少，懷疑他不回家鄉到南方去的決心。但還是給了個建議：我們國家正在和新加坡籌建蘇州工業園區，有大量的基建任務，需要潘楓這個專業的人才。
潘楓很是心動，楓橋夜泊的姑蘇古城，在中國人文辭典里也是很有魅力的城市。但想到小丁，就把這個念頭丟到了腦後。
畢業設計結束，開始為期一個半月的實習。潘楓選擇了距h大很近的一個建築工地，如果小丁回來方便去找她。
實習老師把學生們交給工地上的工程師和技術員后就不怎麼露面。大家也不知道需要做什麼，紛紛問現場工程師。工程師抽了口煙，宣佈兩條紀律：第一，工地現場必須戴安全帽；第二，實習學生可來也可不來，只要不找事、不出事，最後他都會簽實習鑒定。
這可把大學生們高興壞了，天氣越來越熱，工地上連個綠顏色都沒有，曬得滋滋作響。於是商量好，每兩人為一組輪流到現場，如果學校來抽查也好互相有個說辭。
既然人在工地，總歸要看看施工是怎麼回事。潘楓戴上安全帽，登上正在施工的樓板。工地上幾十個工人正在綁鋼筋，還有的用振搗棒夯實混凝土。綁鋼筋的工具是特製的鐵鉤子，鉤尖纏住鐵絲再扭一個圈，就把兩根鋼筋固定在一起。這個活有意思，潘楓從一個工人手裏接過鐵鉤，試着綁紮起來。技術員走過來，踢了一腳他綁過的鋼筋“這段是誰綁的，重做。”見狀，潘楓只好把鐵鉤還給工人，害他還要返工。
由於蹲得久，站起身後眼前一陣發黑。再看那些工人，在烈日下默默地幹活，從早到晚。想起方文正的話，選擇。
如果讓這些工人選擇，他們會選擇這樣的工作？可這個工作本就是他們的選擇，事實是他們沒得選擇，或者沒有想過改變選擇。選擇是最難的么，沒得選又如何？
學校最終又給了一次補考機會，被舉報作弊的同學通過補考，畢業證保住了。老四得知后明顯鬆了口氣，讓老大約那個同學吃飯，對方拒絕了。老四很無奈，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倩倩說又不是我們的錯，幹嘛向他低頭。老四說男人的事，你不懂。氣得倩倩嘟起嘴不理他。
老五現在最輕鬆，他考上了省會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實習、找工作對他都沒有壓力，每天無所事事，開始練習彈結他，還請教潘楓如何學寫詩。
潘楓說：“你要是將來不想搞文學，學那個也沒什麼用。我倒是羨慕你，研究生都考過了。”
老五翻個白眼反駁道：“我就是想提高綜合素質，增加點生活情趣。羨慕我？別站着說話不腰疼。你這幾年過得風光快活，還把我的美女同學給搶走了。我呢，你們花前月下的時侯，我在教室做題做到想吐，羨慕你還來不及呢！”孰得孰失？潘楓無言以對。
小丁終於回來了，打電話約潘楓下午6點在h大門口見面。好開心，想到馬上要見到親愛的人，整個下午都是笑嘻嘻的。
換身乾淨衣服，在h大門口找個樹蔭立等。6點剛過，小丁從一輛黑色的小車裏下來，急匆匆地走到潘楓身邊。說是舅舅的司機送她過來，晚上還要參加全家聚餐，只有半小時見面時間。
失望掛在臉上，分別這麼久，為什麼只安排半小時見面。看出潘楓不高興，小丁低頭說對不起。潘楓只好說沒事，見到就好，下次再找個完整時間吧。
小丁把長發剪成了齊肩的中長發，穿了連衣裙和高跟鞋，顯得更加高挑，還化了淡妝，因為天熱，面色微紅格外動人。她認真地端詳着潘楓，象剛剛認識一樣，看得他有些心慌，只好開口說話化解尷尬。
說小丁的新髮型還不錯，幾個月不見更漂亮了。小丁沒有接話，而是問工作的事考慮得怎麼樣，有沒有確定單位。潘楓興奮地把蓮城兩家企業有意招錄的情況告訴她，說這樣我們將來可以在一起，她也不用離開父母到外地去。
小丁低頭不語，似乎在想什麼。她看了看手錶，又望向小汽車，下決心般從挎包里掏出一封信，抓住潘楓的手，用懇求的語氣說：“寫給你的，等我走了再看，好么？”她美麗的眼睛裏突然盈滿淚水，頭也不回地跑回車上。
潘楓呆住了，想追上去問時車已經緩緩開走。不可能象電影裏那樣追着汽車跑，生活畢竟不是演戲。
拿着那封信，預感這是一封判決書，不敢看。回到學校，天色將晚，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藉著落日的餘暉，緩緩打開信封。
“楓：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那麼，這將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
這封信我寫了又撕，撕了又寫不知多少遍，期間哭了多少次，自己都記不清了。今天，我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你必須做出決定。但我做不了決定，我的決定是再見你一面，如果見面后，我沒有把信交給你，那麼，你將永遠見不到它。可是，如果你見到了這封信，那麼，說明我已經作出了最終的決定。
楓，我不好，沒有你好。在京交換學習和實習的這兩個學期，讓我見到了更多的選擇和機會，有了更高的理想和平台。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不想放棄這種機會，進入更高層次的機會。出版社已經同意接收我，但我不能要求你為我選擇到京城，找一份不滿意的工作，也沒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許你會一輩子不開心！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的確有人追求我，但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直到現在，你依然是我唯一愛過的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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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之後，我也許會接受別人的表白。所以，請不要來找我，因為如果你來找我，我會狠不下心來拒絕接受你，但是，我最終依然可能會改變選擇。那樣對你是更大的傷害，對別人也不公平。
恨我吧，你有理由。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就象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恨你，不管你做了什麼！
楓，我相信，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你會遇到比我更愛你的人。而我，永遠都忘不了你寫給我的詩，你唱給我的歌，你對我的好。我很慶幸，在我最純潔美麗的時侯遇到了你。我也希望，你會永遠記得我，記得我們在一起時的快樂。儘管我們沒有最終在一起，但請相信，我真心真意地愛過你，獨一無二地愛過你。
再見了，但不要再見！
小丁”
坐在小花園的石凳上，潘楓無聲哭泣到渾身顫抖。怕被舍友發現異常，且又全身無力，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宿舍熄燈才慢慢挪回去。
畢業前的一段時間，象抽去了靈魂的木偶，白天強顏歡笑，晚上對牆流淚。
失戀對人最大的打擊，是不僅失去了對方，同時丟失了自我。自信消失不見，內心的小我白天躲在角落裏不敢露面，只以面具出現在人前；晚上那個小我才敢出來透氣，但這個小我好弱小，象個剛出生的嬰兒，只會無助地抽泣，哭一會睡一會，醒過來接着哭。
對小丁，潘楓恨不起來，她只是做出了選擇。正如小丁說的，無論潘楓做了什麼她都不會恨他。但是，潘楓抱怨她沒有給自己選擇的機會。如果小丁事先說明想留在京城，他也可以去京城找工作，什麼工作都可以。但他沒有這個機會。
潘楓沒有再去找小丁，她已經表述得清楚無比。如果她回心轉意，潘楓隨時可以接受，因為他的心還未曾離開。但是，他不想讓小丁糾結痛苦。
老四應該察覺到端倪，因為倩倩也可能知道，但他沒有問潘楓。那件事後，老四成熟也深沉了許多。倩倩已經決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着老四回去建設家鄉。
畢業留言本開始在同學間流轉，這件事初中、高中都做過，大學再做已經不新鮮，多數留言也並沒超越高中生的水平格局。個別有趣的話還能留下點印象，比如“聽古典音樂，看外國電影”，這是個女生；“喝最烈的美酒，愛最美的女人”，這是個抄襲。
大家陸續離校。潘楓選擇晚走，把舍友們分別送到車站。
一個平日並不算很熟的女生來到潘楓宿舍，交給他留言本，說故意壓在最後寫的，並說在她走後再看。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潘楓，從入學開始，你的身影就印在我心間。不論才華還是外表，你樣樣都那麼優秀，讓平凡的我自慚形愧。知道么，你是多少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但你已經有了女友，她是那麼美麗優秀，這讓多少女生黯然神傷。如果人分層次，相信你永遠屬於最高的層次。我們即將分別，從此天各一方，能把心底的話說出來也是一種解脫。衷心地祝你永遠幸福、快樂！”
儘管“層次”兩個字再次刺痛潘楓，這篇留言還是象沙漠孤旅得到了一壺清泉，讓脫水熱暈的頭腦清醒了。內心的小嬰兒終於停止哭泣站起來，面對未知的世界，他重又伸出了雙手。
親愛的同學，謝謝你！
畢業前的校園，到處是興高采烈奔赴前程的學子，哀別流淚痛苦分手的情侶，但這都沒什麼特別。四年一個循環！
開學后，又一批新生步入象牙塔，他們將唱出怎樣的歌曲，為誰寫下詩歌，參加哪個社團，組建什麼樂隊，認識哪些朋友，付出何種努力，做出哪樣選擇，經歷怎樣的快樂、辛酸、悔恨、甜蜜、痛苦、孤獨、思念、領悟，每種情感和體驗都將是人生的珍貴記憶。
古人將60年定為一個甲子自有道理，這基本就是一個人生的循環。60年後這些大學生已是耄耋老者，在這60年的人生里，又將遇到多少蕩氣迴腸的故事，當回首人生歷程，將如何總結對錯與得失。
或者並沒有什麼得失對錯，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以及隨之而來的歷程和結果。所以，年輕時不需畏懼，在還有機會選擇的時侯，大膽追隨自己的內心吧，勇敢地作出選擇！
潘楓買了蘇州方向的車票，人未走心已開始嚮往。隨着綠皮列車緩緩開動，看着四年來無數次來去的車站，突然意識到這次離去不同，他已沒有必然回來的理由。
別了，可敬可愛的老師！
別了，不高尚卓越但可愛可親的舍友和同學！
別了，藝術團、冰點樂隊，那些辛苦排練的日子，那令人終生難忘的演出！
別了，日神文學社、文正和樊榮，成長道路上的良師益友！
別了，小丁，我們擁有過彼此最美最真的青春，我不會忘記你的美麗和溫柔，相信你也不會忘記我青澀的詩歌和琴聲！
別了，我的大學，這四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最珍貴的記憶！
別了，蓮城，儘管我微不足道，但你曾承載我的蔥蘢歲月！
鄰座收音機傳來香港歌手張明敏渾厚的歌聲：
蟬聲中那南風吹來
校園裏鳳凰花又開
無限的離情充滿心懷
心難捨師恩深如海
......
祝福聲中默默回憶
琴聲起驪歌正悠揚
莫猶豫也莫再遲疑
好男兒鵬程千萬里
2022年6月於邯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