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雪夜獨行蓋馬高原
余從戎喜滋滋的跑開了,徐青臉板着,實際上卻一臉頭疼。
回到洞裏,這處戰地醫院小駐地裏面一半躺着七連,一半躺着傷員,大家看到徐青回來,都隨口問了幾句,徐青點頭,徑直坐下來眯眼休息。
他剛剛說的簡單,其實內心依舊沉重,心裏在不斷的盤算着,總不能不顧一切,發動武裝反抗吧?部隊軍令如山,多少錚錚鐵漢不怕硬刀子,就怕這軟刀子……
時間很快就過去,這朝鮮的天象並不隨着人的心思而變,烏拉拉的雪在漫山遍野的飄,十二月八號,距離美國人的聖誕節又近了一步,天氣卻又轉為一個更加劇冷的狀態。
余從戎苦等兩天,開始高高興興,白天裏拿着一把沒上繳的破坂三八,在洞口坐着,迎着巨冷的風雪擦得雪亮,別人問他幹嘛,他對着刺刀哈了一口氣,說:“等着亮劍!”
然而事實並沒有向他想像的那樣發展,他眼瞅着,萬里天天從極早稀疏星月的凌晨就出發,到很晚的時候才回洞裏,走時匆忙,回時沉重,他意料中的七連全體備戰的情況,卻什麼也沒發生。
他又問了幾次,仍無結果,於是心裏那股憋屈勁又慢慢起來了!
特別是在八號,這一天的下午時分,突然有位軍幹部來這醫院駐地接輕傷員走,而李長貴的名字就赫然出現在名單之上……
“六營三班,李長貴。”
“人在不在?李長……”
“到!”
李長貴一骨碌的從地上爬起來,儘管一條腿還包紮嚴實,但用樹枝木板做了個支架,走動起來沒有什麼大礙,他面無表情的起來敬了個禮:“六營三班副,李長貴報道。”
這年頭也沒有人有什麼照片,只拿鉛筆在小小的筆記本上用繁體字寫下“李長貴”,沒有軍銜,也沒有具體稱呼,只用星號打個標記,所有跟解放軍有關的東西都消弭了。
“好,你們幾個都跟我來吧。”軍幹部簡單的對了一下籍貫信息,隨後領着他們往外走。
余從戎正坐在洞口,拿石頭打磨着一顆黃澄澄的金屬子彈殼,忍不住將手裏的石灰岩捏的粉碎,掉落在地上。
“你等等!”他面色鐵青的站起來,幾步追上去,那位軍幹部嚇了一跳,看他氣勢洶洶的,連忙持槍阻攔喝道:“這位同志,你幹什麼?”
余從戎生硬的說:“不關你的事,讓開,我有話要跟他講。”
軍幹部正要繼續說話,李長貴開口了:“同志,讓我跟他說兩句吧,不耽誤你們功夫,我這一仗還不知道回不回得來。”
“好,兩分鐘。”軍幹部神情猶豫了一下,把槍放下,不過沒走遠,退到一旁看着。
李長貴說:“余腿子,認識你很高興,如果有可能的話,以後咱們回國內再見吧,你就別送了。”
“瞧你……別不信吶,別以為就你們七連厲害,我們工兵營也沒一個是孬種。”他見余從戎臉依舊板正,笑着比了比自己的傷腿道:“我這腿腳別看它現在瘸着,打敵人靠的是手,是槍,回頭我一定全須全尾的站着在你面前。”
“好,老李,記住你說的這話,你得好好活着,活着回來。”余從戎點頭,然後又轉過頭來問:“這位同志,能告訴我他們分配到哪,打哪個山頭不?”
“這是機密,我也不知道。”軍幹部守口如瓶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黃草嶺嗎?我回頭就打上去!”余從戎也不生氣,握住拳信誓旦旦的道。
他上去緊緊握住李長貴的手,將這幾天打磨的一顆子彈哨塞給他,然後給了他一個擁抱,在耳邊悄悄說道:“記得吹這個哨子,放心,我馬上就追上你,咱們七連絕對不會拋下你們。”
“你……”李長貴眼睛瞪大,心裏一驚,就要說話,但是余從戎已經迅速放開他,身子遠離。
“同志,他們都是傷員,上戰場是九死一生,別的咱也沒臉說,就請給他們多配點子彈吧!”余從戎說完,便往後退了幾步,筆筆直直的敬了個禮。
軍幹部沒有說話,向他回敬,李長貴長嘆一聲,也敬了一禮:
“保重!”
在戰地醫院跟余從戎嘮嗑嘮了好幾天的李長貴就這麼離開了,余從戎筆直站在風雪裏,行注目禮,久久未動。
這個平時大大咧咧的漢子,第一次感受到了無比的無奈和心中的怒火,而這樣的怒火卻無處可發。
像這樣傷員回戰場的情況每天都在發生。
看着不久前還一起插科打諢說著話的鮮活的人兒,個個頭上頂着紗布,手腳綁着繃帶,一身槍痕凍傷,缺胳膊少腿的都不在少數,只背了一把長槍,幾顆土筒手榴彈,就這麼往戰場上送去,這些人還剩多少戰鬥力呢?
這一去……恐怕便是一去不回,甚至是永難再回,無有再相見之日。
但是他們沒有一個回頭的,叫屈的。
余從戎不懂什麼文化,也不明白什麼叫送別離,什麼叫風蕭蕭兮易水寒,但他心裏面就是忍不住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怎麼,哭了?”後面,雷公走了過來,他能看出他的情緒不穩定。
“放你媽的屁!”余從戎把棉帽戴正,轉頭就走,他大聲道:“雷爹,不是我不尊敬你,老子余從戎是鋼,是鐵,是三十八名火力排的排長,鐵打的第七穿插連戰士!老子生來就不會哭,你要這樣說我,就是瞧不起我!”
可他往回沒走幾步,卻突然踩進了一個雪窩,腳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雷公趕緊上去扶住他,抬頭愕然,發現余從戎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一張粗糙大臉上早就淚雨如注,一顆顆滾燙淚珠正啪嗒啪嗒的落下:“可你說……你說,這算是咋回事兒呢?”
雷公手上頓住,微微沉默。
“沒腿的……沒手的,他們盡往戰場上去,你說……咱們怎麼還在這獃著呢……”余從戎斷斷續續說著,勐漢流淚,哭的稀里嘩啦的,嘴裏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他張着嘴想嚎啕,卻聲音嘶啞,豆大的淚珠子像竄稀似的灑下來,掉在雪地里便變成了冰碴子。
“唉……”雷公嘆了口氣,輕聲道,“別想那麼多,孩子,跟我回去吧。”
他給余從戎披上大衣,小聲勸說了幾句,等他情緒穩定了后,才慢慢帶着他進了洞。
也是從這一刻起,余從戎罕見的成了七連隊伍里最沉默的一個人,平時那個歡聲笑語不斷、愛打鬧的、長不大的活寶,笑容似乎在他臉上消失了。
余從戎就坐在自己的角落裏,默默的看着外面的雪在下着,無盡的白色將他的眼睛都迷茫了,害出了雪盲症,只好遮上一層淺淺的麻布,微微遮蔽雙眼。
等到伍千里回來,他才回過神來,然後悄悄過去問外面的情況,以及指揮部的答覆。
千里正跟梅生吃了癟,慍色上臉,於是將他簡單地批評了幾句,叫他不要管的事情別管,然而讓人沒料到的是,余從戎這一次沒有任何的反駁,只是全程靜靜聽完了,然後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大夥都驚呆了,這樣情緒穩定的余從戎是所有人從未見過的,這是出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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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眾人相繼過來拐彎抹角勸說,打聽,甚至主動的遞煙遞雪茄給他,這都是大家的存貨,平時都寶貝着藏着掖着,余從戎伸手接了。
“滾滾滾,我趕明兒就好了,你們咸吃蘿蔔瞎操什麼心!”他笑嘻嘻的說。
“切!”
大家見他這樣,紛紛白了一眼,於是烏泱泱看熱鬧的人群隨即散去。
黑夜降臨,到了晚間,大家又救治了一批山上退下來的傷員,在月光和澹澹的洞穴篝火之下,相繼值班,然後沉沉睡去。
地上挖着深坑,戰士們擠在棉被當中蜷縮着,互相擁擠的取暖睡覺,震天的呼嚕聲四起,此起彼伏,大家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洗過澡,到處都是發餿的汗臭,襪子臭,腳丫子味,混合著點洞窟里自帶的松木香和藥水酒精味兒。
可誰也沒料到,在暗無天色的洞窟之中,一個身影趁大家睡着后卻悄悄的爬了起來,在洞口值夜的是個年輕戰士,他下意識一驚:“誰?”
“我,余從戎。”黑影答道,然後從陰影出冒了出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戰士身子放鬆,吐了口氣,不過很快又納悶道:“排長,你這是要到哪去?”
“我出去熘熘號,悶的慌。”
“那排長你可別走遠了,外面天寒地凍的,能凍死人。”
“知道,臭小子,還用你說?守好你的崗!”
余從戎板著臉,小戰士嘻嘻笑着也沒當回事兒,接過余從戎扔過來的一根駱駝牌美國煙,目送他離去。
只是余從戎出了洞后,便偷偷到了前兩天和雷公說話的地兒,他四處張望了下,在石頭下面摸出了一把槍,一沓包裹,還有兩盒零零散散的子彈。
他把槍膛往上拉,上下檢查了一下,槍封在油紙包里,並沒凍壞,心裏微微鬆了口氣。
此時深更半夜,這裏山谷到處都是值班的警衛團戰士,余從戎把槍別在腰間,披上白色披風,然後手腳並用偷偷爬上石頭,悄無聲息繞過一個又一個早就探查清楚的崗哨。
轉過拐角,他貓着腰離開崎區的林子小道后,坡下就是駐地谷口,現在風雪正呼嘯,一步一走,深埋小腿之間。
他四處張望了下,見沒人,便在黑夜裏沿着斜坡撒腿往下跑了起來,他呼喘着氣,心頭髮熱,背負長槍,大步邁開,在曠無人跡的雪夜天地之間,越跑越快,越跑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