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孩兒立志出鄉關

第三章 孩兒立志出鄉關

由於我們兄弟二人的“事業”蒸蒸日上,客戶對藥粉的需求量越來越大。要採藥,要晒乾,還要壓碎成粉,關鍵這一切還是瞞着家人偷偷進行的,所以每星期一天的時間肯定不夠用。

再三思索,我們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最後只能時不時曠課一天,偷偷跑到山上採藥。

一開始父母由於太忙,加上家裏的孩子多,沒有太多的時間關注我們,平時我和弟弟嚴格保持日常作息,每天都“按時上課,按時下課”,所以他們暫時還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可學校那邊就沒那麼好對付了,因為我們時不時就以各種理由向老師請假,老師逐漸產生了疑心。事後我們才知道,為探清真偽,老師托其他同學給我家人帶來紙條詢問,才導致“東窗事發”。

父親望着跪在地上的我和弟弟,強抑胸中怒火,冷冷地問道:“你們這段時間不上課,都幹什麼去了?”

我和弟弟早嚇得心驚膽戰,但既然事先約定不告訴他們,此刻自然是緘口不言,只得低垂着頭,等候發落。

父親提高了嗓音喝道:“你們沒聽到么?我問你們話呢!”聲音里明顯帶着憤怒,震得整個屋子瑟瑟發抖,我的耳膜不禁一陣脹痛。

弟弟的聲音已經帶着一絲更咽,答道:“我們,去山上玩了。”

父親的嘴巴微微一撇,顯然沒有相信他的話,冷笑道:“我再給你們一次機會,老老實實說罷,你們到底去哪兒了?”

這次我搶先說道:“我們真的去山裏了,順便去采些藥草。”

我自以為說辭和神情都天衣無縫,可父親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立刻便看出我們所言不實,可無論他如何再三追問,我和弟弟始終守口如瓶。

父親終於按捺不住怒火,衝上來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光。

火辣辣的感覺在我臉上蔓延開來,滿腹委屈似乎要衝破我的身體,爆裂出來。但我咬咬牙,將它們又壓了下去。我知道,父親並不是一個喜歡暴力的人,他也實在是急得沒轍了。

父親罵道:“早就發現你倆最近一段時間不正常,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多心,想着你們平時是乖孩子,不會背着我幹壞事。要不是老師告訴我,我差點被你們蒙在鼓裏。”

接着用手指着我,說:“你可真是出息了,自己不上進也就罷了,還要拉上你弟弟。”

直到此時,我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雖然我們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也實在不應該佔用上課的時間來做生意。

父親看這樣問不出結果,就採取“分而化之,各個擊破”的策略,準備對我倆分別“審問”。他先把弟弟提到裏屋,我依然跪在原地,心驚膽戰地等候着最後的裁決。

由於聽不到他們的對話,所以我不知道父親用了什麼手段,最後逼得弟弟把真相和盤托出。但後來弟弟告訴我,當他把我們辛苦攢下的賣葯錢拿出來的時候,父親的眼眶一下就濕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把我叫到他面前,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裏,久久說不出話來,我看見他眼裏含着淚水,臉上滿是憐愛與歉意。

多年以後,直到我做了爸爸,才真正理解到了父親當時的心境。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能給自己的孩子最好的環境讀書,甚至無法保障孩子基本的生活,連吃飽飯都成了奢望,這是一件多麼不幸的事!

然而這就是當時一個工程師家庭的真實寫照,勾勒出那個悲劇時代的剪影。

幾分鐘后,父親平靜下來,對我說:“孩子,你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現在雖然都說讀書無用,但是爸爸告訴你,國家不會永遠這樣下去,知識遲早會有用的。你們千萬不要隨波逐流,浪費自己最美好的時光。以後掙錢和糧食的問題都由爸爸來承擔,你們只要記住,好好學習才是幫助這個家庭的最好方法。”

這一席話,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雖然當時還有些似懂非懂,可隨着年紀的增長,我所經歷的一切事都在反覆驗證這句話的正確性。正因為如此,我的父親無論何時何地,都將知識視為人最大的財富之一,哪怕後來他作為技術權威被下放到車隊當裝卸工時也堅持這個觀點。

是啊,人最寶貴的東西莫過於健康。真正的健康,既包括強健的身體,也包括充實的頭腦。要豐富一個人的思想,沒有什麼比知識、比學習更有用的東西了。

經過這件事,我和弟弟從此放棄了賣葯的生意,重新把所有精力放在學習上。雖然這只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但是卻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盪起一片漣漪。我依然對中醫和中草藥抱有好感,也許在潛意識裏,我早已認定:中醫不但有用,而且有大用、有奇用。只要方式得當,中醫學可以讓我們在幫助到他人的同時,收穫尊重與財富。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我就到了中學畢業的年齡。根據當時的政策,我們三線廠的職工子弟可以不去下鄉,直接分批安排進工廠,成為一名光榮的工人。要知道,在那個時代,工人對普通人來說就是最好的工作。

但是我的情況有點特殊,因為我的祖父被打入了“黑五類”,也就是地富反壞右,父親也被視為反動技術權威,還要接受監視和勞動改造。好在我在學校里的表現一直不錯,學校老師把我找來談話,說:“根據目前的政策和你家的情況,給你直接安排工作的機會不大。鑒於你的學習成績不錯,學校準備推薦你上技校。”當時的我自然是沒有其他選擇的,只能欣然同意。

當時有兩家技校到我們子弟學校來招生,分別是鐵路技校和建築學校。我的學校推薦了包括我在內的八個人去考建築學校,當時只有四個指標。還好我比較爭氣,順利通過考試,最後只有我和另一位同學順利考取。

在技校的日子可以說波瀾不驚,我埋頭苦學技術,一直兢兢業業,因此這一段經歷其實沒有什麼好說的。那時的我,無心再去考慮其他事,包括中醫。

幾年後,我輕鬆地完成了技校的課程,不出意外地當上了一名建築工人。我還記得當時跟我一起等待分配的同學,他們有的想辦法去城裏當了工人,有的選擇去當兵保衛國家,更多的還是響應領袖的號召,前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幾年再教育。後來的事不用多說,等他們回來開始找工作時,原先工作的同學都已經當了師傅好幾年了。

回想起來,當時如果不是父親被打,爺爺被關押,我的命運就會如同那些根紅苗壯的紅五類孩子一樣。也許我的人生軌跡會重新改變,活成另一個“我”。也許我仍然會走上行醫的道路,但那個“何醫生”,是否還是如今我這個“何醫生”呢?

人生,真的存在無數種可能。一個路口的不同選擇,就有可能產生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佛曰:“眾生皆苦。”在那個苦難的年代更是如此。其實沒有誰比誰更不幸,大家都是在塵世中苦苦地掙扎。所以說,人有時候要想開點,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從技校畢業的我只有十九歲,在如今本該是在大學校園裏放飛自我、風花雪月的年紀,而當時的我被分配在一家冶金建築公司做木工。從孜孜求學的校園轉入為生計操勞的工地,對我來說沒有太多不適應。相反,我還因此學習了一項新技能。

在工地上幹了三個月木工活后,有一天黨支部書記特地來找我,說:“我們知道你在學校是好學生,所以上面決定抽調你到辦公室做一些宣傳工作,希望你積極配合。”我自然義不容辭了。

在那個年代,我們黨對宣傳工作可以說非常重視,除了每天都要寫表揚稿或好人好事在廣播裏宣傳,每周要對黑板報的內容進行更新,還要經常設計宣傳標語等等,這些工作都有我參與其中。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我通過不斷的采寫,逐漸提高了自己駕馭文字的能力。

後來我慢慢發現這件差事的好處。無論什麼人,都是樂於聽到別人對自己讚賞的,即使他實至名歸。很快,由於經常表揚人,我贏得了很多師傅和工友的好感。一切都是新鮮與美好的,使得我更有幹勁了。

如果我的追求定格在此時,或許我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工人,甚至當上一個平民作家,也未可知呢!

奇妙的是,總有一些未知的事情會在無形中推動着你,驅使你成為現在的自己。

有一次我在工地例行採訪,突然一位工友“哎喲”一聲,跌坐在地上。我趕緊上前扶住他,只見他扶着一隻腳在那裏叫疼,我這才發現他被一根長長的被釘子刺傷了,我只得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陪他去醫院診治。

一路上他的腳步蹣跚,臉色略微有些蒼白,直冒汗水。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當初我在縣裏遇到的那些咳嗽病人,他們都有一雙無助的眼睛,這眼神讓我無比難受,恨不得親身替他們分擔一些痛苦。

好在傷勢並不嚴重,醫生替這位工友進行了消毒和包紮,我就送他回去了。

在回來的路上,那位工友和那些咳嗽病人的臉反覆在我眼前浮現。我想:如果我能像從前一樣,親手替那些生病的人解除痛苦,該多好啊!

誠然,我可以把當年的止咳藥方告訴大家,供有需要的人服用。但是,如果再發生今天類似的事情,我又該如何幫助大家呢?

思前想後,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跑去辦公室找到書記談了談我的想法:工人有病都要去醫院,而工地離醫院又比較遠,這樣即使是小感冒或磕磕碰碰的小傷也要請半天假去醫院看,既勞心勞力,又耽誤時間。如果能在工地里設立一個小藥箱,如果出現意外,就可以就地解決問題,

書記聽完,沉吟半響,緩緩點頭說:“有道理。不過這件事我要跟領導商量一下。”

我能理解他的謹慎認真,也相信他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果然,兩天後他興奮地告訴我:“組織認為你的意見很好,你就放手去干吧

說干就干,單位出面幫我聯繫職工醫院,然後對我進行了半個月的簡單培訓。結束后我領回了一些常用的感冒藥和止瀉藥,還有許多紗布、繃帶及消毒用的碘酒和酒精。從此我的工作又多了一項職責:工地護士。後來在我的建議下,總公司在每個工地都設立了保健站,這屬於后話了。

剛開始,我只能用領來的葯給工友們治感冒、發燒及腹瀉等小病症。但是在與他們的接觸中,我發現很多老師傅由於長年累月在外面施工,逐漸染上了慢性氣管炎和關節炎。由於工種原因,工人們經常無法按時吃飯,導致很多師傅都患有慢性胃病。這些慢性病,在當時簡陋的環境中都無法祛除病根,時常折磨着我的工友。

當問題出現時,我從不會輕言放棄,而是不停地思考解決之道。

終於,我又想起了我的父親——那個曾在我心中無所不能的老中醫。我相信他會給我更多的啟發。

等到了回家探親的機會,重回故居,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當我與久別的家人重逢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獨立。

但是我們的親情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好不融洽。

待到酒足飯飽,我與父親沏起一壺清茶,談天說地。當年和我一起賣葯的弟弟在一旁默默傾聽。

我藉機向父親說起工地上的情況,並把我的困惑告訴他,希望他傳授我一些獨門絕招,以幫助我的工友們。

父親聞言,與弟弟相視一笑,才向我笑道:“你到今天才想到來請教我,倒是讓你弟弟搶了先。”我愕然不解。

父親向我解釋一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弟弟在我上技校后,就開始學習中醫,並專程拜了附近一家醫院的院長為師。閑暇之餘,他還經常向父親討教,將他的一身本事學了個七七八八。

父親笑道:“你們都有一顆救死扶傷的善心,這點讓我十分欣慰。既然如此,以後你們有任何疑問,都可以來問我。我希望你們學有所成,日後青出於藍,多治幾個人,也算沒糟蹋祖宗的好東西。”

這一番話讓我備受鼓舞,我立刻請他開始上課。

父親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那好,從今天起,我就教你咱家祖傳的點穴療法。”

雖然當時的我對中醫學略有了解,但對-點穴療法餅沒有太多概念,只知道它是一種特殊的療法,主要是在患者體表的穴位上進行點、按刺激,通過經絡的作用使體內的氣血暢通,促使已經發生障礙的功能活動恢復正常,從而達到治療、預防疾病的目的。這種療法有點像武俠片里的點穴傷人,本質上卻是反其道而行之。

父親講解道:“我們的點穴療法不同於一般的按摩法,因為我們選的穴位與醫學院的教科不同,而是專找經絡上的阻塞部位,這個部位可能不在穴位上。我們講-離穴不離經-,我們叫那個部位-異感點-。無論什麼病症,都有特定的異感點,只要在異感點一點,疼痛馬上就會消失。然後再用點葯,很快就會好了。”

父親的話給我打開了一片新天地,我彷彿一個拿到絕世秘籍的毛頭小子,迫不及待想要立刻學會那足以讓我名揚天下的武功。

父親從淺到深,詳細地將點穴療法講給我聽,弟弟也在旁協助,時不時地告訴我他的見解。我就這麼如痴如醉地向他們請教,直到夜深。

次日一醒來,我便覺得精神抖擻,繼續去找父親學習。父親也不厭其煩地向我再三講解。就這麼過去了好幾天,我簡直到了“食不知味,寢不遑安”的地步,一門心思撲在這件事上。回想我這一生,能讓我瘋魔至此地東西,除了中醫,恐怕真的不多了。

直到點穴療法的主體框架在我心中已經完全成型,我才還了他一個清靜,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沉思,努力把這幾天所學之物融會貫通。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轉眼間假期就結束了。我提着行李,與家人一一告別。父親拍拍我的肩膀,微笑道:“東西我教給你了,怎麼去用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好好乾,別讓我失望。”

弟弟也笑着說:“哥,下次回來,咱倆就可以切磋一下了,到時咱倆比比,看誰更高明。”

我望着這些可愛的親人們,心中滿是對上天眷顧的感激之情。

同時我暗暗下了一個決心:等回到單位,要充分運用我的祖先留給我的寶貴遺產,給需要的人治療,絕不辜負這個家族對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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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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