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歲那知世事艱
“雲母屏開,珍珠簾閉,防風吹散沉香。離情抑鬱,金縷織硫黃。柏影桂枝交映,從容起,弄水銀堂。連翹首,驚過半夏,涼透薄荷裳。
一鉤藤上月,尋常山夜,夢宿沙場。早已輕粉黛,獨活空房。欲續斷弦未得,烏頭白,最苦參商。當歸也!茱萸熟地,地老菊花黃。”
這首《滿庭芳?靜夜思》,據說是南宋大詞人辛棄疾在新婚之後,赴前線抗金殺敵,疆場夜靜閑余寫給妻子的,以寄託自己的思念之情。此詞構思精妙,不着痕迹地嵌入二十六味中藥名,可謂才思驚人。
遙想辛公一生命途多舛,壯志難酬,唯一不變的只有那一腔熱血。無論是青年時的戎馬侵偲,壯年時的安邦治國,還是晚年時的避世絕俗,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那就是收復宋朝的大好河山。
歷史兼具階段性和傳承性。幾千年來,在各個領域出現了一大批傑出的人才,為了捍衛和發揚傳統文化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即便有些東西在現代化的大潮中受到了衝擊甚至打壓,幾乎走到了滅絕的險境,仍然有許多人矢志不渝地前赴後繼,“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中醫,這個我一生為之奮鬥,並將繼續下去的事業,就是其中之一。作為一個將大半輩子奉獻給中醫事業的老人,我得到了許多,也失去過不少東西。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因為我一直為自己做出的成績感到自豪,並以此激勵自己繼續努力,來迎接更多的挑戰和困難。
我一直很喜歡與不同的人交流自己的想法,不論以何種方式。與知己好友席地而坐,三杯小酒或一壺清茶,暢談古今,固然是無比愜意;和晚輩學生們聚在一起,分享自己的經驗心得,同樣其樂融融。但是身處高速信息化的今天,我們同樣要跟上時代,藉助高效率的傳播媒介,才能更好地表達彼此的真實想法。
許多年前,我就應邀為一家報紙撰稿,日積月累,記載了這幾十年來我對人生、對中醫學的感悟。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些文字也是我這一生的一個“印記”。如今,我將它們整理加工,去蕪存菁,目的就是為了讓人們更快地認識一個真正的我。
我的初衷是:對從事中醫工作或喜歡中醫的朋友,我希望能把自己多年所學所思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來,我可以拍着胸膛大膽地說,其中有一些是你永遠也無法從書本中學到的知識。
我一直認為,把好的東西分享給別人,就是行善積德。這也是我事業的最大信念。
至於對中醫存疑甚至反對中醫的人,我也從來沒有報以敵意和惡感。如果你們讀到我的文字,我只希望你們能尊重那些真正的中醫人,因為他們都有着崇高的信念和寬廣的胸懷。我個人隨時歡迎質疑和討論,因為現代中醫就是在不斷的質疑聲中成長的。
隨着年齡的增長,對有些細節的回憶連我自己也無法做到100%還原。但我可以保證,我沒有虛構任何人或事,書中的對話與情感都是真實的。至於那些恩恩怨怨、是非曲直,都留給讀者心中審斷。同時,為了不傷害任何人,我必須保護所有當事人的私隱權,所以只能在保證真實性的基礎上,隱去書中大多數人的名姓,希望大家理解。
我殷切地希望,在我心中珍藏了幾十年的好東西,能夠造福國家和人民,哪怕只是些微的貢獻,希望朋友們喜歡!
閑話少敘,我的故事開始於建國的幾年後,這對於很多人來說已經屬於“歷史年代”了。在我模糊的記憶里,殘存着苦痛和動蕩,也有着真情和甜蜜。
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抱怨自己生不逢時,是“被犧牲掉的一代”。然而,如果目睹我所經歷過的一切,是否會讓他們覺得自己無比幸運?
我們這一代人是怎麼樣的?生下來就挨餓;上學沒多久就被停課;畢業后沒有工作,因為要去山區下鄉;人到中年,剛剛穩固的社會地位又受到政策的影響。
即便如此,我也從來沒有怨天尤人。也許是因為我比較幸運,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了許多貴人。他們總是在我困難之時伸出援手,這也養成了我一顆感恩之心,伴隨着我走到今天。
我的第一個“貴人”,就是我的家庭。
我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跟現在“知識經濟”的風氣不同,那個時候的知識分子是“異類”,屬於被批判和被“改造”的人群。
六十年代末期,我們兄弟姐妹七人跟隨父母到西北一個小城市,那時叫支援三線建設。隨着我們陸續到了受教育的年齡,開始進入小學中學,生存的壓力開始逐漸變大。
那是計劃經濟的年代,這個概念對衣食無憂的小輩來說僅僅存在於歷史書本中,根本無法想像。所謂計劃經濟,就是任何生活物資都是定量供應的,需要各種票,涵蓋“吃、穿、用”在內的所有生活領域,包括糧票、布票、肉票、雞蛋票、棉花票等等。
沒有票,即使你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我的祖父祖母沒有城市戶口,在當時沒有城市戶口就意味着沒有糧食供應。
國家處在百廢待興之中,人民只能勉強維持最基本的溫飽,至於營養、體質根本得不到保證。我記得我和三個弟弟長到十幾歲時,都已經是中學生,但體重竟然只有28公斤!拿到現在,已接近難民的標準。跟如今嬌生慣育、養尊處優的孩子們相比,我的童年簡直可以說是一片灰白。
儘管我的父親當時是那個小城市最早的也是唯一的工程師,工資比其他工人高一倍,但要養育我們並供養祖父母,仍是一件異常艱辛的事情。由於我們在長身體的時候特別能吃,所以每月不到20天,全家定量的糧食就基本吃完了。
“父愛如山,母愛如海”。面對着糧盡彈絕的窘境,我們家的兩大支柱不惜耗盡自己的心力,努力地撐起這個家。
父親骨子裏有着知識分子的孤傲和清高,非常在意麵子,從來不好意思向別人借糧食,只是更加努力地工作,期望生活能因此改善。
平凡人的偉大在於,為要守護的珍貴放下所有的矜持。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一到月底,我的母親只能吞下委屈,忘記自己的尊嚴,拿着秤向親戚鄰居求助,今天到王姨家借米,明天跟李叔家借面。
在極端的環境下,可以激發人性最醜惡的部分,也能夠凸顯人性最善良的一面。所有人都習慣於這種互相扶助的局面,相濡以沫,才能彼此攙扶着走出窘迫困境。
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環境的惡劣會逼迫着孩子更早認識到成人社會的殘酷,擔起養家餬口的重任。到我十四歲時,初中即將畢業,我開始深刻地理解了家庭的貧困及父母的艱辛,我告訴自己:我必須開始為這個家做點什麼了。
父親曾經做過中醫,在他的熏陶之下,我從小就對中草藥有一定的認識。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每次放學后我就帶着兩個弟弟到附近的山上採集一些中藥,回來晒乾拿到藥材收購站賣掉,每次都能掙三、四塊錢。要知道那個時候的物價,一塊橡皮擦只要三分錢,一支鉛筆也是三分錢,而一本筆記本只要八分錢。賣葯的錢足夠置辦我們幾個的學習費用。
在山裏採藥的過程中,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比如我們經常會在累了或渴了的時候,到山上的居民家裏歇息,有時討碗水喝。他們都非常淳樸熱情,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姓吳的大伯,氣質非常儒雅,簡直不像一個農民。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差不多一年。
人生充滿着轉折和機遇,就像蝴蝶效應,每一件小事的發生或許都可以對未來起到無法估量的影響。這其中的玄妙,沒有人說得清楚。
如果那一年,沒有發生那件事,也許我的人生會走向另一條道路,也許不會,誰知道呢?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它的確發生了,並且指引着我走上中醫之路。也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中並沒有發生這件事,而那個“我”是會更晚找到這條路,還是選擇了另一條路?
沒有人能告訴我答案,甚至連我自己也無法想像。《道德經》有雲:“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我只能理解為:上天選擇了我在那個時候經歷那件事,或者說,是中醫選擇了我。
事情是這樣的:由於體質虛弱,有一次我患了感冒,染上咳疾,一開始誰都沒當回事。咳嗽是很常見的病症,絕大多數人熬過幾天就好。但是個中痛苦大家也都清楚,它會讓人無法專心,嚴重影響正常的生活,更何況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
直到三四天過去后,我的咳症完全不見好轉,這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父親卻不動神色,只是渾若無事地問我:“你們平時去山上採的藥草,還有沒有剩的?”
我那時不懂他的意思,只是不明就裏地點點頭,用手指了指角落裏一堆曬着的藥草。父親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他平時囑咐我們採藥的時候要留一些備用,但我之前從來不去探究它們的用處,只知道它們能換錢。
父親走過去轉了一圈,只瞄了幾眼,便揀了一些晒乾的甘草,又加了些川貝母,一起放在研缽里不停地搗,我就在旁邊饒有興緻地瞧着,喉嚨里還在發癢,時不時發出兩聲咳嗽聲。
直到把它們壓碎成粉末,父親把研缽遞給我,低聲叮囑:“一天吃兩次,一次吃一湯勺。”
我知道父親從來不說謊,便在內心暗自慶幸:許再過兩天我就沒事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副葯的效果遠超我的想像。當天夜裏,我的咳症就完全消失了,彷彿從來沒有發生一樣。
這件事聽起來似乎微不足道,然而卻在我幼小的心靈刻下了一道永世難忘的印記。一種類似“劫後餘生”的感覺,讓我在未來數十年的行醫經歷中始終保持着對病人感同身受般的憐憫。而折磨了我數日之久的病症,在極短時間內如同冰消瓦解般被根治,讓我頓時有一種茅塞頓開、醍醐灌頂的感覺。
如果我說由於這件事,讓我從此立志行醫,那肯定是小說家的誇張筆法。實際上,當時在我的腦海里,動的是另一個念頭。
當天夜裏,也許是因為過於興奮,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突然一個聲音輕輕問道:“想什麼呢?”
我略略一驚,回過頭去,原來是小我兩歲的弟弟,在被窩裏望着我偷笑,眼神里露出一絲狡黠。
我壓低聲音問他:“你怎麼還不睡?”
弟弟強忍笑意:“這幾天被你的咳嗽聲吵得睡不好,今天聲音沒了,反而不習慣了。”
我一聽也樂了,趕緊蒙住嘴撲哧一笑,好在其他人都已熟睡,才沒有被我驚醒。
既然都睡不着,我和弟弟便挨近了些,湊在一起,小聲聊了起來。
我感慨道:“咱爹的這葯可真神了,要是前兩天吃上,我早就好了。”弟弟點點頭,說:“是啊,我看別人家的孩子,有的咳了個把月也沒見好。”
弟弟的話如同一道亮光,瞬間啟發了我,一個大膽的計劃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立刻附在他的耳邊,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他。
弟弟顯然被我的想法驚呆了,愣了半晌,最後才朝我豎起了大拇指:“就這麼干”。
我的計劃就是:既然這副止咳藥如此簡單又神效,我們乾脆批量生產,賣給附近的百姓,既可以補貼家用,還能幫助到有需要的人,可謂一舉兩得。
我和弟弟的感情一向深厚,彼此的興趣愛好又相近,想法自然容易靠攏。我不知道他當時的具體想法,但在我的心裏,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自主且重大的決定。
當天我們徹夜未眠,反覆討論着實施這個計劃的種種細節。我們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那就是父母或許不會同意我們這麼做。因此我們約定:先不告訴他們,等試一試再說。
這是少年人獨有的叛逆和倔強,也許我們心中也想向大人們證明:我們可以獨立地為這個家做出自己的貢獻。
說干就干,第二天伊始,我和弟弟便瞞着家人,為這個計劃開始準備。放學回來,我把吃剩的藥粉收集起來,並嘗試按照記憶多配置了一些。弟弟則找來一張大紙,在上面寫“祖傳中醫秘方,專治咳嗽”幾個大字,作為我們的招牌。本來我們還想設計幾句廣告詞,方便到時吆喝,無奈那時年少,實在文辭匱乏,只得不了了之。
更深層的原因是:我對這副葯的療效充滿了自信。患者只要親身試過我們的葯,就必定藥到病除。因此,任何的廣告都是多餘的,真正的好葯,只會用效果來說明一切。
我們在準備的過程中,一直覺得樂趣無窮。除了有一種年輕人保守秘密時的那種快感,更多的是對未來的無限展望。對那時的我們來說,那小小的藥粉就是打開美好大門的一把鑰匙。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若在平時,我們本來會放鬆自我,暢想着如何嬉戲玩樂,但對於此時的我們來說,突然增添了一種神聖的使命感。
在那個年代,頭一次如此為之,於我而言絕對可以說是一件天大的事。
但任何大事,都有一個波瀾不驚的開始。星期天,我和弟弟找了個借口,就攜手出門了。家人就如同平時一樣,以為我們是出去玩耍,絲毫沒有任何疑心。
既然決定瞞住家人,自然不能到附近的地方賣葯。我和弟弟商議,乘火車去最近的縣裏,那裏不但人流量多,更重要的是沒有任何人認識我們。但這其實是一個破釜沉舟的計劃,儘管我倆在這段時間省吃儉用,辛苦積攢下來整整三元錢,但當時的車票是一元兩角,這意味兩張票買完只剩下六毛錢的吃飯錢。最壞情況下,如果我們連一副葯都賣不出去,我們就要露宿街頭,或者選擇走路回家。
本來我可以選擇獨來獨往,這樣至少我能保證自己安安全全回到家。但是弟弟在這件事上出力不少,我不忍撇下他一個人,不讓他參與其中,這樣會澆滅他的滿腔熱情。我也不是一個賭徒,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給老天。我之所以如此大膽,完全是憑着對止咳藥粉的絕對信任。我堅信,它會實現它的價值,以回報我對它的信賴。
就是抱着這種自信,我和弟弟毅然登上火車。望着熟悉的街道樹木向後遠去,眼前的風景逐漸變得陌生,我的心裏既忐忑又興奮。
我看着弟弟因興奮和害怕而漲紅的小臉,腦海中浮現出父親和母親操勞的身影,咬了咬牙,將懷中裹着藥粉的紙包捂緊,堅定地告訴自己:此行一定要成功!
然而在前面等待着我們兄弟的,又是怎樣的境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