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幕
江風夾雜着煙塵,飄過碧如翡翠的江水,漸漸熏黑了王濬冷峻的臉堂。兩岸險峻奇絕的峽谷風光沒有化解開他緊皺的眉頭,平靜的眼神下,嘴角微微收攏,輕壓佩劍的手掌有節奏地拍着劍柄。遠處的江面,幾艘艨艟快船已經支離破碎,前去救援的船隻頂不住兩岸密如飛蝗的箭羽,正懨懨折返。
山下的戰船列隊整齊,桅杆上的旌旗獵獵作響,偶有波動的江水絲毫未能撼動樓船龐大的身軀。王濬還在回味方才威武雄壯的戰鼓聲,倉促的金鑼響卻已震得他頭皮發麻。
就在幾天前,他意氣風發地登上腳下這座矗立江心的孤峰,胸中一時觸發萬般感慨。山下滔滔狂流,滾滾東去,王濬憑欄追昔,心緒久久難平。三分天下,英雄逐鹿,多少豪傑在面前這條萬古長河中或折戟沉沙,或名揚華夏。如今,站在扭轉三國運程的分界點,面對昔日威震天下的吳國水軍,他無形之中感覺自己正面臨一次扭轉乾坤的機遇。之所以臨江陡生無限豪邁,是因為峽谷之中有一隊在他看來無敵天下的水軍船隊正浩浩蕩蕩地朝山下的碼頭駛來。
看着“吳”字纛旗,王濬臉上泛起略帶輕蔑的淺笑。在新任益州刺史的眼中,腳下的江水勢如胸中澎湃的戰意,一路奔流,擊破夔門的衝天殺陣,越過猇亭的熊熊火光,托起赤壁沉江的戰船,以雷霆萬鈞之力,瞬間滌盪秣陵殘存的王氣。
暢想到得意處,方才臉上那絲輕蔑悄然變成了壯志將酬的快意,王濬提起劍柄,轉身望着崖壁上“白帝城”三個大字,突然想起了在此諄諄託孤的前朝昭烈帝。他猛地拔出劍身,隱隱龍吟伴着一聲狂笑,驚得峽谷內的飛禽衝天而起。
號角響起,船隊衝出峽谷,為首的旗艦已落帆往山下的碼頭靠攏,王濬諷古勵己的風發意氣被驟然打斷,於是只得收緊身上的披風,輕踏石階,飄然而下。
此時,峽谷中間的煙塵越來越濃,折戟的前鋒水軍已回到碼頭。王濬的臉堂黧黑,目瞳之內的怒火幾欲奪眶而出。這時,隨軍偏將急匆匆地爬上山頂,將一個還在滴水的鐵環呈到他面前。
“何物?”
“吳軍在江中沉下鐵索,船隻無法通過。兩岸箭矢弓弩可封鎖江面,我水軍一時難以突破。”來將悻悻地報道。
王濬接過偏將手中的鐵環,摳了摳上面的鐵鏽,一股冰涼驚得他深吸一口氣,眼目中的怒火漸漸平息。數年來,他在益州厲兵秣馬,造船儲糧,為的就是今日順江而下,直搗秣陵,一統三國,封疆南域。沒曾想,在蜀漢昭烈帝飲恨而亡的故地,東吳水軍的餘威尚存,如今還在長江天塹里佈設了攔江的鐵索。可想而知,當年孫劉兩家雖然聯盟拒曹,但孫家卻一直把劉家當做卧榻之側酣睡的猛虎,江中這條鐵索便是防虎的鐵閘。
不管如何,三軍齊動,艦船掛帆,士氣可鼓而不可收,江下的這道鐵閘必須突破。王濬凝神思索着對策,不自覺地隨偏將下山上了他引以為豪的旗艦樓船。他剛坐定,又一隊快船衝出了碼頭,船隊裏頓時鼓聲大作。
“李毅將軍到!”偏將在門外報道。
王濬緊了緊披風,轉身離開舷窗。等他坐到案幾前時,來人已進入艙中,正抱拳向他行禮。
“荊州至此路途艱險,李將軍辛苦了。”王濬道。
李毅推開偏將遞上的茶水,回道:“事態緊急,李毅日夜兼程,特來向刺史大人稟報。”
王濬道:“何事?”
李毅回道:“羊祜大軍還有三日便可兵抵荊州,此時正是長江枯水季節,益於渡江作戰,羊祜將軍欲在大軍到達之時便強行渡江,直取江夏,特命末將前來通報,請刺史大人務必儘快突破夔門,與大軍匯合,牽制東吳水軍主力。”說完,他遞上了一封書信。
王濬一怔,接過書信道:“來的這麼快,看來晉王已掃清朝中障礙。只可惜三日抵達江夏,如何做到?更何況——”他止住話頭,眼神落到了案几上的鐵環。
李毅見狀,道:“羊祜率領二十萬大軍即將抵達長江前線,此時正是大人突破東吳水軍,與將軍一道伐滅孫氏的最好時機。此戰若勝,大人和將軍必是當朝一等功臣。”
王濬頓了頓,起身踱着步道:“想當年曹孟德和劉豫州何等英雄,都止步於長江天塹,我王濬自視謀略武功遠不及二人,想輕取東吳水軍,談何容易。”
李毅愣了片刻,眼珠一轉道:“此一時彼一時,大人多慮了,當下是剿滅東吳的絕佳時機,大人萬不可踟躕不前。”
“何以見得?”王濬問道。
李毅起身來到王濬身邊道:“曹孟德不善水戰,麾下水軍皆為荊州劉表降將;東吳當年正是名將如雲,兵強馬壯之時;曹孟德一己之力對抗孫劉聯軍,而孫吳和劉備聯姻合盟,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而今東吳國勢頹敗,水軍早已不復當年神威;朝中新定,晉王如日中天,羊祜將軍二十萬大軍勢如破竹,無人可擋;大人在益州精鍊水軍多年,治下艦船規模遠超當年東吳,此時豈有臨陣猶豫之理?”
王濬拿起鐵環,緩緩對李毅道:“天險加上人謀,這滾滾長江之中的成敗往事豈是你我一言所能道盡。並非本大人瞻前顧後,臨陣膽怯,單論剿滅東吳之志,濬多年的苦心孤詣在朝中早已不是秘密。只不過事出突然,羊祜將軍未免操之過急,更何況,濬雖船抵丹陽,但還未突破東吳長江防線,一根穿江的鐵索,已讓先鋒營折了三陣。”說完,他把鐵環遞給了李毅。
江面傳來了慘叫聲。
鼓聲剛停,偏將滿臉煙塵地爬上王濬旗艦,氣喘吁吁地報道:“報大人,鐵索太粗,刀斧無法砍斷,先鋒營敢死隊無一生還。”
李毅看着手中的鐵環,臉上佈滿疑色。
一夜淫雨霏霏,江面水霧瀰漫,偶起的涼風吹得人顫顫發抖。李毅跟着王濬穿過“白帝城”的牌樓拾級而上,台階濕滑,一行人走得格外小心。跟隨王濬多年,每次重要關頭李毅都能得到重用,按說他並沒有過人的才智,在將星閃耀、謀臣如雲的晉王帳下,他根本排不上號。但就是這個平庸甚至庸碌的人,卻深得王濬信任,因為他總能在決策的最後時刻,得到李毅的支持。
並非李毅是個單純的溜須拍馬之輩,他有一樣古今眾多名臣罕有的本事——善度上意。前日王濬的“怯陣”之言,讓李毅一頭霧水。以他對王濬的了解,此時正是他餓虎撲食,全力出擊的時刻,一根鐵索絕不可能阻擋王濬兵抵秣陵的決心。但當聽到他對羊祜行動的異議時,李毅終於明白過來,瞬間從王濬的眼神中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隨行的將士謀臣多有不解。王濬為何在兩軍對峙的時候,便衣芒鞋,去祭奠劉備?李毅卻是不以為然,同樣換了身便衣,前日臉上的焦慮之色一掃而光,帶着幾分虔誠,小心翼翼地跟在王濬身後。
眾人來到劉備墓前,兵士們已經準備好了香燭。祭祀完畢,王濬望着深鎖江面的重重迷霧久久沒有開言,似在等待霧靄散去。身後的隨從已開始竊竊私語,唯有李毅頷首站在他身後,默不作聲。
一道光亮穿過濃霧,射到了墓前,王濬搭手眯眼,臉上的肌肉卻鬆弛下來。
“李將軍世居益州,可知州民對前朝有何評價?”王濬轉身對李毅道。
李毅回道:“劉備仁德,諸葛寬厚,州民多有稱頌。”
王濬點了點頭,背手嘆道:“諸葛孔明曠世英才,天下無雙啊。傳言他能觀天摘星,呼風喚雨,曹孟德赤壁之敗就敗在他嫁接天象的妖術之下。”
李毅回道:“巧合罷了。此人通曉天文地理,彼時天象異端,氣候反常,孔明不過順勢而為。”
王濬思忖片刻,問道:“這麼說,曹孟德惜敗乃是天意?”
“正是。”李毅回道
“濬聞李將軍也深研天文地理,可否效諸葛孔明,斷一斷此時的天意。”王濬道。
李毅似乎胸有成竹,他望了望破霧而出的天光,倏然回頭對王濬道:“迷霧重重,天光撲朔,山川不清,氣象不明。”
眾人聽后個個驚異。王濬稍一皺眉,繼問道:“請李將軍詳言。”
李毅回道:“大人可先取丹陽,穩步向荊州推進,待天象明朗,時機成熟,再謀一擊擊破東吳水軍。”
王濬笑着點了點頭,連稱李毅言之有理,眾人也是明非明地隨聲應和。
王濬對着陽光舒了舒筋骨,長出一口氣道:“也好!我水師自益州而下,旅途勞頓,讓將士們多加休整,振作精神再尋機與東吳水軍決戰。
這時,一陣涼風驟起,墓前祭祀的白燭被吹滅。兵士正要上去重新點燃,王濬卻攔道:“劉玄德敗於陸遜的一把火,今日,濬就將這把火給東吳燒回去。”
破霧的天光已照遍整個墓地,江面的霧靄卻越聚越濃,毫無散去的跡象。
翌日,江風大作,暴雨蓋天,江水猛漲,泥流傾瀉。不多日,荊州傳來信報:羊祜大軍暫駐荊州沿線,待洪峰過境,再圖渡江。
王濬即刻號令水師,起錨揚帆,攻打夔門。眾將不解,李毅釋道:“刺史大人深謀遠慮,膽略超群。此時東吳必調動秣陵守軍前往荊州前線,我水師藉著洪峰順流而下,突襲石頭城,孫氏王朝休矣。晉王立朝,刺史大人當是首功。”
得悉王濬深意的眾將興奮不已,江水流勢稍緩,艨艟快船再次出擊。與前幾次不同,這回先鋒營分成兩隊,各自沿着兩邊崖壁往前推進,“燈下黑”的行進線路正好躲開東吳守軍的箭矢。
衝鋒船上堆滿了火油和松枝。槳手控制着方向,朝露出江面的鐵索疾沖而去。震天動地的鼓聲中,兩邊崖壁的火光衝天而起,岸基守軍的箭矢紛紛落入江中。
洪水洶湧,東吳水軍的船隻根本不敢起錨迎敵,只能眼睜睜看着鐵索漸漸被燒紅。王濬起身跳上旗艦,司旗兵各就各位,各船隻等他一聲令下,便可啟帆下江。
“晉王信函到!”一騎兵打馬狂奔到碼頭。
整裝待發的王濬接過信函,略略看了一遍,瞪眼頓了片刻后,怒吼一聲。
“鳴金收兵!”
江流如溪,草木枯萎,秋風四起,鹿麂啾鳴。
引弓控弦,瞄定松指,箭矢飛出,直取鹿頭。王濬將弓遞給李毅,自顧朝中箭的麋鹿飛馳而去。
李毅緊跟了過去。兵士們把麋鹿抬到石頭上,又幾人在旁邊開始刨坑架火。
李毅給王濬遞上披風,隨口問道:“晉王到底是何用意?”
王濬裹緊披風,冷然回道:“上意不可揣度,我們做臣下的服從便是。”說完,他轉頭看了看李毅。
“是。”李毅退到王濬身後,不再言語。
“李將軍久居益州,對南中應該不陌生吧?”王濬尋了塊石頭坐下。
李毅回道:“霍戈至今未上降表,分明恃遠不賓。南中夷漢雜居,情勢複雜,自諸葛亮平定高定、雍闓、孟獲叛亂之日起,此地便成了蜀漢的穩定後方,數十年休養生息,少有戰亂,如今大姓豪族崛起,富庶安定,恐難臣服晉王。”
王濬嘆了口氣道:“可晉王偏偏看上了不肯臣服的南中,讓我南下招降。”
李毅道:“臣下愚鈍,眼下長江沿線才是重中之重,區區南中邊域,與晉王大局毫不相干,為何要大人涉險招降?”
王濬咳嗽一聲,回道:“晉王自有深意,李將軍只需記住晉王的一句話便可。”
李毅望着王濬,眼生疑惑。
“南中即是天下。”王濬沉然道。
李毅半知半解地點了點頭,仔細琢磨起王濬的話。王濬走到已經燃起的火堆旁,攏了攏火,回頭道:“李將軍還是想想如何隨濬招降霍戈老兒吧。”
李毅抬頭回道:“南中大姓豪族四起,其中勢力最大的家族是爨家和霍家。霍家族長霍戈身居庲降都督,統領七郡漢夷;爨家三兄弟爨谷、爨熊、爨量都是當世的俊傑,不可小覷。”
兵士們將剝完皮的麋鹿架上了火堆,王濬拿着匕首在鹿身上劃了兩刀,隨後裹着披風對李毅道:“既然晉王有令,南中這塊異域濬便不得不去闖一闖。”
“長江一線如何動作?”李毅問道。
王濬坐回石頭上道:“如今兩國重兵駐紮,雙方已成對峙之勢,讓羊祜陪他們耗上一陣吧。晉王待我不薄,不會讓濬去敲邊鼓的。”
炙肉的香味在山谷中瀰漫開,兵士們已將麋鹿分解開。眾人正要下口,一名兵士跑到王濬身前報道:“大人,有白虎。”
王濬一聽,扔掉鹿腿,提弓跟着兵士朝林中跑去。
一聲虎嘯響徹山谷,王濬舉手止住跟上來的李毅和其他兵士,示意眾人輕聲靠近。
林子裏的情形驚呆了眾人。
一頭花斑白虎,一條白腹金背的蟒蛇,還有一隻仰天舒翮的白鶴纏鬥在一起。白虎的額頭受傷,正汩汩冒血。金蛇立着頭朝白虎吐着信子,白鶴驚起用利爪蹬向虎頭。
王濬在一旁觀摩了半天,欣然笑着站了起來。李毅忙道:“大人何不趁機射殺白虎,這靈畜實屬難遇。”
王濬泯然一笑道:“蛇、鶴、虎三獸相爭,我若貿然插手,李將軍猜猜,會是什麼後果?”
李毅盯着林中看了半天,頓時恍然大悟。
山谷內,虎嘯鶴鳴此起彼伏。王濬尋了個高處,嘴裏嚼着炙肉,靜靜地看着林中的惡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