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好的“自己”

伊伊決定了，先用虛擬主播來為自己代班。她沒敢像厲娜那樣，嘗試用“元宇宙機械人”到另一個空間裏去替代自己。她只想解決自己在當下時空裏的困境。

可能是天意。城市裏又有了散發疫情，學校暫定線下上課，豆豆不能上幼兒園，單位要求儘可能線上辦公。伊伊適時地向領導提出在家裏錄製視頻的要求，被允許了。

第一次使用虛擬人賬號，伊伊還不太熟悉。雖然在任慧的公司里被工程師帶着，已經演練了很多次，但是當自己的形象第一次出現在全息屏幕上的時候，伊伊還是覺得有點不適應。豆豆拿着恐龍玩具從自己房間跑出來，看見客廳里的虛擬伊伊，上來就抱，但是孩子撲空了，重心前傾，趴到了地板了。豆豆哭出了聲。

伊伊趕緊關閉了電腦，跑過來抱起兒子。不明就裏的豆豆哭着說：“媽媽你怎麼推我呀？”

伊伊心裏不是滋味，哄著兒子說：“是媽媽不小心，媽媽不是故意的。”

好在豆豆並沒有摔疼，哭了一會便止住了，拿了恐龍玩具給伊伊講他自己剛編的故事，母子兩個人玩玩鬧鬧，直到豆豆累了，把他哄睡著了，她才重新坐回到電腦前。

按照工作腳本，虛擬的伊伊很快將程式化的內容錄製完成了。伊伊一遍遍地回看“自己”的視頻節目，像上學時審視自己的作業一樣，一時間挑出了不少的毛病。她懷疑是不是產品出了缺陷，為什麼有些地方表現的那麼生硬？她在電話里客氣地問任慧，虛擬人表現出的呆板是否可以解決？尤其是面部表情，眼神發散、空洞……還有肢體的動作，也很僵硬。語氣不親切，雖說是預告天氣，但這也是服務性很強的內容，觀眾應該在播報中感受到對自己的關心。這些，虛擬伊伊都沒有做到。

任慧一接起電話，聽到伊伊對產品的反饋，馬上就徵求了伊伊的意見，將電話開成了免提模式，邀請楚天一一起來聽。伊伊一二三四地細數使用產品的心得，以及她希望能改進和提升的地方。伊伊有點沮喪，她說：“這樣錄製的作品，我不確定單位能否通過。不知道能不能播出。”

任慧剛要說話，楚天一忍不住開口說道：“伊女士，剛才您說的我都記了，一邊聽您說我也一邊在查看基礎模型。我們是嚴格按照您的真實模板進行深度學習的，您播報時的口氣、表情、動作，產品和您本人的相似度超過了99%。這個應該不是產品的問題。您有時間再來一下公司，帶着您的電腦，我再看看是不是在操作流程上有什麼問題。”

伊伊有點不高興，說：“我也是嚴格按照使用手冊操作的，我覺得沒有問題。”

楚天一還要說什麼，任慧用手勢阻止了他，口氣親切地回復伊伊：“親愛的，這樣吧，你把剛剛生成的視頻作品發給我，我們現在就看一下，看看問題出在哪裏。”

電話被切換成了視頻會議模式，伊伊把“自己”播報的視頻發送給任慧和楚天一。兩個人看了兩遍之後，楚天一忍不住說：“這就是你啊！”

楚天一把之前伊伊給他的自己的節目視頻又發送給伊伊。三個人在共享屏幕上審視對比兩組視頻，楚天一說：“你對比看一下，這是之前你提供的，說是你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我們就是用這些視頻和你的真實聲音、動作、表情進行對比分析後學習建模的，我覺得相似度非常高。不能說完全一模一樣，但是應該沒有大的差異。”

任慧有點不滿意楚天一的語氣，

她看了楚天一一眼，又對着鏡頭那邊的伊伊說：“親愛的你再看一下，如果覺得有哪裏還是不好，你在視頻上做出標記，我們根據你的需求再調整。”

伊伊掛斷了視頻會議，點開自己的視頻。這的確是她交給任慧的，是一年前錄製的節目。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她搞定了豆豆上幼兒園“占坑班”的事，成功地在孩子2歲半之前預定了小區公立幼兒園的名額。

小區幼兒園招生數量有限，想報名進園的孩子擠破了頭。3歲上幼兒園，恨不能1歲開始就要上幼兒園的親子班，早早把坑位佔住，不然3歲的時候很可能進不了園。豆豆2歲2個月的時候才進了親子班，在排序上非常吃虧。伊伊託了一圈的關係，好不容易找到了園長，用一個月的工資買了個品牌包包送過去，這才打通了關節，保住了孩子上幼兒園的機會。

那天，上班前的晚上，伊伊得到了到幼兒園通知去簽約、交定金的電話，高興地半宿沒睡着。一大早，她一路小跑來到單位。在化妝間裏，她覺得自己的狀態特別好，詞也很順，直播一切都很順利。編輯和導播都誇她當天很活潑，播報也很有親和力。

這段視頻，是伊伊近幾年的得意之作。

兩段視頻都在電腦桌面上，屏幕被一分為二，左邊是伊伊，右邊是“產品”。

兩段視頻先後播放了一遍，又同時播放了一遍，伊伊不甘心，又逐幀審了一遍……天吶！楚天一說的沒錯，雖說兩段視頻里的伊伊做不到完全無差別，但也基本無二。

伊伊有點崩潰了。這就是自己引以為傲的作品嗎？剛剛她給產品挑的這些毛病，呆板、木訥、口氣冰冷、眼神遊移，原來都是自己的問題。虛擬的伊伊，只是深度學習了真實的伊伊，而已。

伊伊鼓起勇氣給任慧又打了電話，坦誠道歉，說自己這段視頻並不好，並不是產品的問題。她問任慧，虛擬的產品伊伊，可以比真實的自己做的更好嗎？

任慧那邊肯定地說答覆她，可以啊！她問伊伊，你有喜歡的模板嗎？比如，你覺得哪個主持人的業務表現力更好，可以提供她的視頻影像，我們讓產品學習，很快就可以做到。你在使用的過程中，也可以不斷提出新的要求，產品也可以隨時學習更新。

“喜歡的模板？”伊伊頓時感覺到了落差。她檢討自己，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鑽研過業務了？上學的時候，剛進入電視台的時候，每周，她還會習慣性地瀏覽全球的優質電視節目，看看人家的節目創意、主持人的表現。在生豆豆之前，伊伊一直有記筆記的習慣。定期拉片，看國內外優質節目，做節目分析。有的節目，她還自己拉出了場記，分析腳本。

那段時間，她甚至動過改行的念頭。她想過當導演，或者節目策劃。伊伊發現，自己對於舞台和空間的掌控慾望遠遠大於出頭露面當主持人的慾望。在結婚後，她還一度去學習過導演的課程。

懷孕后，這些經歷就都終止了。一切都很自然，肚子裏有了新的生命，作為母親，自己的一切慾望就都變得不那麼重要。

重新瀏覽自己喜歡過的節目，伊伊驚訝地發現，那些當年自己喜歡過的主持人、同行，不僅沒有隨着歲月的變遷變得衰老，反而更加自信，對於舞台的掌控力更強大了。一個當時她看好的並不出名的年輕女主持人，比自己小几歲，現在已經是省級衛視的一線青衣，大紅了好幾年。只是，她在懷孕之後沒有再去關注人家罷了。那個女孩，也是從天氣預報做起，還做過節目預告，但是現在，她已經是大型晚會、真人騷的當家花旦了。

伊伊知道，自己錯過了太多。她回頭看看豆豆的房間。門開着，她坐的位置抬頭就可以看到豆豆的床。她並不懊悔自己生了孩子、當了母親，並為此付出這麼多。在她喜歡的女主播里，也有媽媽級別的人。她們生完孩子后，回歸熒幕，呈現出來的形象比以往更加沉穩風韻，是稚氣未脫的女孩們比不了的。伊伊是在怪自己。她責怪自己在有了豆豆之後，特別是離婚之後，喪失了太多的進取心，得過且過。她人為地把自己的人生經營的簡單無趣，她只想扮演好“母親”這一個角色，而主動拋棄了曾經的理想和夢想。

在今天之前，即使是屢屢翹班被領導痛斥的時候，伊伊都沒有這麼沮喪。她忍不住啜泣起來。豆豆的房門開着，孩子正在睡午覺，她不敢吵醒他。離婚兩年多，生活一地雞毛，工作一事無成。伊伊不得不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懷疑。是自己離婚離錯了，還是自己本身就是個失敗的個體……

任慧的視頻電話又打了進來。在攝像頭裏，任慧敏銳地看到了伊伊泛着淚光的眼睛和發紅的鼻頭，雖然她在接通電話前一秒鐘，剛剛擦去了淚水。

任慧緊張地問：“伊伊，你怎麼了？是用的不順利嗎？我們家楚天一說話不好聽，他就是一個技術直男，情商特別低，他要是哪句話讓你不舒服了，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

伊伊搖搖頭，說：“沒有。是我自己的問題。楚總說的沒錯，產品的學習能力沒問題，是我自己的業務表現太差了，我居然一直都沒有發現，還來挑產品的毛病。以前我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狀態，直播之後我從來也不回看。反正也沒有幾個觀眾，每天做完節目就想着趕緊走，根本就不再想了。現在靜下心來看，發現自己的工作一塌糊塗。之前的業務全都注水了。我先讓虛擬主播替我頂一頂，我真的要沉下心來，好好用用功，不然我的工作都要保不住了。”

任慧笑着安慰伊伊：“你那是對自己要求高。我剛才還在和楚天一討論，我們說，其實剛剛對着你提的那些意見看視頻，作為觀眾，我們真的一點都沒有感覺。大多數觀眾都是我們這樣的人，你表現的已經很好了，我們真的看不出有什麼毛病。你只看見自己的不足，也要正視自己的付出呀。你看你多厲害，又要工作又要帶娃，全是一個人，我要是你，早就不知道找誰哭去了。你別給自己那麼大壓力。”

伊伊被說到了傷心處，忍不住又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任慧安慰她：“你要是對現在這個產品的表現不滿意，我剛剛給你發了一版操作流程。你把你喜歡的模板短視頻輸入賬號，再配合我給你的指令口令，就可以修正一部分效果。但是，這個只能是微調和修正，她不能完全對照新的模板去學習。比如，你輸入了董卿的主持視頻，產品是根據你的形象、口氣、語態進行深度學習的，董卿的視頻資料只能作為補充。你可以指令產品在神態上或者聲音上、動作上進行一下效仿，但前提虛擬主播還是你。不然，學出來的就是虛擬的董卿了。”

伊伊懵懵懂懂地，聽了個大概。她想試試。任慧就在視頻電話里，一步步、手把手地指導她操作。

磕磕絆絆地，伊伊重新為“自己”錄製了一遍節目。馬上就要到晚間天氣預報的播出了，伊伊也沒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她抓緊將編輯發來的文稿進行輸入。在她的新模板里，她加入了自己最喜歡的兩個女主播的元素。學習她們的播報方式、口吻和輕鬆的手部動作。

製作完成後，伊伊匆匆看了一遍。她還傳給了任慧，任慧看完后對她說，我覺得很好。伊伊這才戰戰兢兢地發給了領導。

晚上18：00，伊伊一邊給豆豆盛飯，一邊不錯眼珠地盯着電視。為了讓豆豆不和自己搶電視頻道，她破天荒地向兒子妥協，答應他吃完飯後讓他玩一會兒手機。

天氣預報開始了，5分鐘的節目，讓伊伊覺得過了半個月。

豆豆看着電視裏的媽媽，奇怪地問：“媽媽你怎麼沒帶着我去錄電視啊？你怎麼在家裏呀？你是變身了嗎？”

電視裏的伊伊，的確是變身了。她更美，更優秀，是那個更好的“自己”。

節目播完，領導很難得地打來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他誇獎伊伊，進步很大！直播反響很好。台網同播時，網友的互動量比平常增加了三倍，很多人都留言，說女主播很贊。

伊伊打開電腦，看到了300多條留言。居然有一半都是來誇自己的。不，是，來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