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新的參與者
他們在山頂待了很久。
等暮色四合,群山漸漸黯淡,陸聽寒低聲說:“回去嗎?”
“好哦。”時淵答應。
白蛇在來時的山谷中等着。
兩人下山,下坡路要好走不少,很快他們就到了山底。他的怪物朋友們不願離開,止步於此,時淵在山腳回頭沖它們說:“再見啦!”
狐狸與狼被岩石遮蔽了身影,飛鳥也重返山林,最後離開的是那頭雄鹿,它邁着輕盈的步伐,鹿角覆著青苔,搭着一隻小鳥,消失在厚實落葉之中。
谷中花海仍在,搖曳於燦爛的晚霞下,淡香陣陣。
時淵走得快了幾步,帶起的風卷着花瓣,在周身飛舞。他像是發現了新鮮玩意,翹着尾巴跑來跑去,喊陸聽寒:“快看!!”
陸聽寒緩步走着,看時淵在身邊瘋跑,跑來跑去跑來跑去,所過之處大片的花瓣飛舞。
“快看我!”時淵又喊,幾片花落在他的發梢。
“在看。”陸聽寒笑說,“一直看着呢。”
深淵再次得到人類的凝視,心滿意足。快到山谷盡頭,時淵向他跑來了,陸聽寒張開雙手一下子抱住他了。
時淵:“哇!!”
他跑了一身熱氣騰騰,白皙臉頰上透着微紅,抬頭看着陸聽寒笑了。
“嘩嘩嘩——沙沙——”
巨蛇游弋到他們面前,豎瞳看着二人。
“小白!謝謝你!”時淵說,“我喜歡這個地方哦!”
巨蛇吐了吐信子:“嘶嘶——”
兩人重回蛇身上,抓緊它的鱗片,巨蛇朝着來時的路去了。
回到原先的山脈,回到飛行器上,他們與巨蛇道別,重返城市。
到了家裏,時淵的興奮勁還沒過,嘰嘰喳喳拉着陸聽寒講話。他說今天的花海真美,山頂也很美,他再次目睹從未見過的景色;他說他很高興又交到了那麼多朋友,它們都有奇特的性格,能發出不同的有趣聲音;他說很可惜,他還有許多怪物朋友今天沒遇到,本來都想讓陸聽寒見一見的……
陸聽寒一邊笑着聽時淵講,一邊把他塞進了浴室里,說衣服上都是草沫和露水,回來時還吹了風,趕快去洗一洗,別感冒了。
等時淵出來,繼續和陸聽寒嘮叨,尾巴尖歡快地搖曳。
陸聽寒在沙發上攬着他,看他的面頰與耳廓微紅,不知是奔跑的熱度未消,亦或者是水汽的餘溫,是那種生氣勃勃的紅潤,暖洋洋的。他的眼睛也很亮,烏黑如深淵的黑眸中落入光亮,窩在他的懷裏,寬鬆睡衣露出了鎖骨,一滴沒擦乾的水悄然滑過下顎線條,搖搖欲墜。
陸聽寒沒忍住,親了上去。
親着親着時淵就被壓在沙發上了,他攬着陸聽寒的脖子繼續笑,回吻過去。
兩人黏糊着回到柔軟的床上,眼中皆熱烈,耳廝鬢摩,一夜春風。
他們在無數個夜晚中有過肌膚之親,但都不似今日。
許是分別在即,他們抵死纏綿。
最後時淵睡著了,陸聽寒替他蓋好被子,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時淵在夢中含糊說了什麼,講到一半就沒音了,只剩下安靜的呼吸聲。
陸聽寒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很久。
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兩人折騰到太晚,第二天陸聽寒難得中午才出門。
時淵問:“你要去哪裏呢?”
“去一趟軍部。”陸聽寒說,“有些事要處理。”
“你會回來吃晚飯嗎?”
“嗯。”陸聽寒答應下來。
陸聽寒坐車到了軍部。
會議室里的人差不多到齊了。他卻在門口站定了幾秒鐘。
這幾秒鐘內,萬千思緒涌過心頭。他想到很多,譬如“深潛”的重重阻礙,譬如無數人對此的付出與期待,將它視作救世的希望,又譬如護衛艦的限制,正如他同時淵所說那般,若時淵想去深淵之底,要不然有一人得被頂替掉,要不然護衛艦就要冒險超載……
一路走到今日,從聯盟到遙遠的帝國都城,這個計劃承載了一切,容不得意外。
但是——
從始至終,所有人都明白0號深淵是特殊的,它有最可怕的感染數值,卻安靜地待在荒原。虞輕眉也講過,她之所以立項研究0號深淵,是因為她覺得,能在它身上找到光。再後來,0號深淵憑空消失,被他感染的生物擁有無盡的時間,都讓他變得更加神秘。
若放10年前的陸聽寒站在這,他也是這樣的理論派,從數據和觀測結果分析0號深淵,嚴謹縝密,頭頭是道。
但是多年後,在此時此刻,陸聽寒想到的並非這些。
他想到的,只是時淵與怪物們。
從海岸到山林,從荒原到花海,少年被怪物簇擁,任何人見到那一幕都會動容。過往種種掠過他的眼前,開心的時淵,生氣的時淵,激動的時淵,難過的時淵,糾結的時淵……他們一同經歷過太多,陸聽寒帶時淵見證人類的喜怒哀樂,而時淵也讓他看到了怪物的另外一面。
時淵長長久久地做着舞台的夢,怪物注視着他,期待着他,他們血脈交融。時淵為人類做出了很多,這是他第一次說,想為怪物做點什麼。
他要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陸聽寒想要相信他。
陸聽寒願意相信他是那個奇迹。
也許這是唯一一次機會,人類能為這隻小怪物做點什麼。陸聽寒想,這可能是他這輩子裏做過最感性的、最衝動的決定了。
陸聽寒推開會議室的門,柴永寧主.席、諸名教授、數位軍官都在等着他了。
他在他們的目光下走到長桌的主位,眾人等他開口,安靜得鴉雀無聲。
陸聽寒環顧四周,一張張熟悉的面龐。
燈光如潮水般淹沒了他。
而他的腰背筆挺,說:“我想更改‘深潛’的參與者。”
……
陸聽寒的提議引發了軒然大波。
所有人亂成了一團,言辭激烈者、堅決反對者、他的擁護者吵得不可開交。在這個時候,時淵的身份在高層中已不是秘密,有人覺得陸上將瘋了,有人覺得此事欠考慮,也有人相信陸聽寒的決定,正如在過去的十幾年裏陸聽寒總是對的,一次次守住了城市。
時淵和陸聽寒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而時淵是不知道這事情的。
城中百姓也不知道。聯盟高層吵得厲害,卻默契地對外隻字不提,在這方面,他們依舊團結一心。
時淵繼續在手工廠折花,跑去荒原找怪物玩。
陸聽寒陪他吃飯,抽空看電影、打牌和讀書,或者在一個澄澈的夜晚中眺望星空。
“我還沒看到流星雨。”時淵努力在觀星望遠鏡里張望,“它會是怎麼樣的呢?為什麼一直不來?”
陸聽寒告訴他:“這本來就很少見,可遇不可求。”
“好吧。現在的星空也很好看。”
“是啊。”陸聽寒說,“是很好看。”
群星閃耀,時淵依舊沒等來他的流星雨,卻得到了陸聽寒的親親,頓時眉開眼笑。
蘇恩齊和陸聽寒談了一次。
不是官方的會談,而是老朋友間的見面,就在蘇恩齊的家中。
蘇恩齊堅決反對時淵去深淵之底,理由無他,就是覺得這是一場不切實際且沒有意義的豪賭,而他們賭不起。
屋裏空蕩蕩,蘇良和蔣方舟不在之後,蘇恩齊一直獨身住着。
蘇恩齊向後靠着座位,摘下老花鏡,深深嘆了口氣:“我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時淵……時淵連他想找什麼都不知道,不是么?”
陸聽寒說:“嗯。”
水壺裏的水燒開了,陸聽寒起身,把沸水倒入茶杯中。
白氣帶着茶香裊裊升起,沁潤心神,蘇恩齊的鐵茶葉罐已見底,這或許是城中最後兩杯好茶。
蘇恩齊從他手中接過一杯茶,抿了一口,又緩緩道:“我也願意相信時淵的本意。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從來都是怪物那一邊的,不論是他的身份,還是他的能力。萬一他找到的‘答案’反而毀滅了人類,要怎麼辦?”
“我想過這種可能性。”陸聽寒很平靜地回答,“想過很多次,但我還是相信他。”
蘇恩齊沉默不語。
他把茶一口口喝完了,開口道:“以前,我還總想讓你找個女朋友。後來我認識了時淵,想不管男女也行,是個活人就好。結果到後來連人都不是了。”
陸聽寒笑了。
蘇恩齊突然意識到什麼:“深淵有生死嗎?”他蒼老的臉上出現了困惑,“他、額、他算活着嗎?”
“算,算。”陸聽寒回答,“當然算,好好的在家裏呢。”
時淵還做了番茄炒蛋,等他晚上回去吃呢。
蘇恩齊長吁一口氣:“那就好,至少活着,還可以,還可以。”
陸聽寒:“……”
他覺得自己在蘇恩齊眼中,形象已經無法挽回了。
蘇恩齊接着講:“你還挺能瞞的,到現在我們才知道時淵的身份,藏得可真好。”他揉了揉眉骨,“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深潛’,想了很多很多,說實話,到今天我都反對你的提議,‘深潛’本身就有巨大的風險,而你簡直在火上澆油,誰也不知道這會不會最後一根稻草……”
陸聽寒安靜地聽着。
蘇恩齊沉默半晌,最終長嘆一口氣:“但是,我怎麼能拒絕你呢?我們相識二十多年了,並肩作戰了那麼多次,也有過矛盾和分歧。我不知道過了那麼久,在你心中我是怎樣的,可我每次看到你,想起的還是小時候你跟着我,學軍事的時候眼睛那麼亮,像是有火在燒。”
空茶杯在他手中轉了一圈,落在了桌面上,他說:“老師總是要護着學生的,對不對。在這最後的試煉里,我想和你站在同一邊。”
陸聽寒:“您的意思是……”
“讓時淵去吧。”蘇恩齊說,“和你一起走,去深淵之底。”
陸聽寒想開口,蘇恩齊打斷他:“不必道謝,也不用講什麼,我不會後悔這個決定。”
陸聽寒與蘇恩齊道別時,蘇恩齊送他送到了門口。
蘇恩齊的白髮飄揚着,他說:“我並不覺得時淵和你一起走,能讓你們免於感染活下去,你們是不可能返航的。我征戰七十餘年,僥倖活到今天,卻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先是蘇良和蔣方舟,現在是你。該是我們這種老東西去犧牲的,年輕人就該看到明天。尤其是你,你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活下去。”
陸聽寒告訴他:“小時候,我喜歡站在風陽城的能源塔上看風景,在那裏能同時看見城市和荒原。那時我就下定了決心要守住城市。總要有人擔起這個責任,總要有人死在黎明之前,我不是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蘇恩齊點了點頭:“……你從沒變過。”
等陸聽寒轉身要走,他又突然說:“不過,會藏秘密的人不止是你。”
陸聽寒回頭。
蘇恩齊笑了:“放在今天那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秘密了,我不會告訴你的,可是,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知道。”
他拍了拍陸聽寒的肩。
此日之後蘇恩齊改變了態度,和關教授一起支持陸聽寒的提議。
由他的轉變作為起始點,越來越多的反對者改變了看法,有人被說服,有人被周圍人影響,有人冷靜下來后,選擇了相信陸聽寒,相信那隻奇奇怪怪、一直幫助人類的深淵。
也有人堅定反對,絕不鬆口,但他們最終成了極少數。
聯盟245年10月20號,“深潛”計劃的一周之前,聯盟正式批準時淵登上護衛艦,一同前往深淵之底。
原本的執行者沒有減員,關教授等研究人員緊急研究了一番,決定去除一台大型感染檢測儀,騰出位置給時淵。
一切就這麼定了下來。
這天陸聽寒回家,時淵撲進了他的懷中:“要摸頭!!”
陸聽寒揉了揉他的腦袋,時淵發出高興的呼嚕呼嚕聲。
然後,他在他的耳邊說:“時淵,讓我們一起走吧。”
“去哪裏?”時淵問,“呼嚕嚕?”
陸聽寒說:“一起去深淵之底。”
黑霧中的亂流危險,深淵之底也充斥感染,此行沒有歸途,誰都不知道執行者們能活多久,“深潛”能否成功。
很久之前陸聽寒跟時淵說過,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故事。時隔多年,風風雨雨,他們見到了異國和故土,見到了真情與絕景,終於能一起去看一看這個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