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盛大告別
時淵花了一些時間和朋友道別。
他和劇團成員吃了餐飯。
陸聽寒說可以給他們安排個好地方吃飯,時淵想了想,說還是算了。
——他在加西亞大劇院工作的時候,經常和眾人在路邊吃。環境確實不好,人來人往,炒菜的油煙到處飄,偶爾還有路過公交車的尾氣,但現在回憶起來,長街色調都是溫暖的,一盤簡單的炒菜味道特別香。
於是他們還是在食物分配處吃了。
一張圓桌子放在最角落,眾人圍坐,桌上放了熱騰騰的炒素菜。
陸聽寒沒要求時淵保密,他們都知道時淵要去“深潛”。
相應的,他們也知道了時淵的身份。
程游文和秦落落早有察覺,倒不是特別震驚,沃爾夫岡沉默不語,一雙眼睛瞪得比銅牛還圓。
但這不妨礙他們擔心時淵。
秦落落無心吃飯,拽着時淵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嗚嗚嗚嗚時淵啊時淵,咱們就不說別的了,你待在深淵底下肯定沒問題,但是嗚嗚嗚嗚,萬一你們的艦船遇到了什麼問題怎麼辦,你這小身板哪裏挺得住啊嗚嗚嗚。”
“先別哭了,看你把鼻涕都快擦到時淵手上了。”程游文揮着筷子說,“人家厲害着呢,萬一真的出什麼事,還能變成黑霧對不對?”
“那萬一反應不過來怎麼辦嗚嗚嗚。”秦落落根本停不下來,“深淵裏有亂流有怪物群,多危險啊,而且深淵之間不是會互相排斥么嗚嗚。”
時淵安慰她:“沒關係的。我聽說齊鴻先生是非常厲害的駕駛員,陸聽寒也知道怪物在想什麼,我、嗯、我應該也能嚇走一點怪物吧。”
秦落落:“嗚嗚嗚嗚——”
她根本沒聽進去。
程游文嘴上勸着秦落落,實際上,他吃了幾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他就空舉着筷子,也不夾菜了,告訴時淵:“時淵,我想告訴你個好消息。我不是和你講過,我因為感染後遺症活不了幾年嗎?”
時淵:“嗯。”
程游文說:“你們從帝國帶回來融合劑,抑製劑又有了新的改良方向,他們說,新版抑製劑很可能減輕後遺症,讓人體更適應感染。所以,我想我應當是能活久一點。”他哼哼,“畢竟我這種天才編劇,要是死了,可是世界的損失……啊!”
他被秦落落狠狠掐了大腿。
“哇是嗎,那太好了!”時淵很高興,“等去了爾頓,說不定還能演出你的新劇本!”
“那必須的。”程游文說,“等情況好轉了多雇幾個演員,我們就不用分飾多角了,你也……”
他突然頓住,意識到時淵不會和他們去爾頓。
時淵說:“聽起來很好,希望你們演出成功呀。”
程游文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只是笑道:“嗯。”
飯點到了,分配處的人越來越多。人擠着人摩肩擦踵,好似又回到了拾穗城的某個傍晚,劇院門口的餐廳飄起食物的香氣,他們坐在路邊談天說地,發愁演出票賣得怎麼樣,還要不要多貼幾張海報,晚霞橙紅,一班公交車順着長街駛向遠方。
之後,時淵去見了林葉然。
林葉然還在數據中心工作,也參與了“深潛”的規劃。他忙得團團轉,還是抽空和時淵見面了。
他不是個善於表達情緒的人,當年在心理諮詢中心就常常把人罵得狗血淋頭,為數不多的好臉色,都是給優秀員工時淵的——
時淵還留着優秀員工的獎勵,那張買房3萬減5元的代金券。
倒不是他不想用,而是他勤勤懇懇打工多年,至今湊不夠3萬。用陸聽寒的話說,他着實體驗了一把打工人的苦。
林葉然來時拿了兩杯咖啡,一杯分給時淵,告訴他:“這可是數據中心的寶貝,我從唐博士那裏薅來的,絕對沒其他地方有咖啡了,那老頭子在我耳邊念叨了好幾天。”他晃了晃杯子,“可惜就是咖啡豆快沒了,沖得很淡。”
時淵嘗了一口。
他試過陸聽寒的咖啡,不喜歡那苦味,現在這咖啡太淡,苦味幾乎沒有,他反而嘗出了點香氣。
林葉然等會還要上夜班,不方便走得太遠。他和時淵靠在牆邊,聊了一會天。
他說:“現在終於沒有遲到早退的人了,大家都很有危機意識,天天加班。”他很滿意地點頭,“也是,再不加班就死了。”
時淵:“噢……”
林葉然說:“但是現在有個問題,人人都加班,等於人人都不加班,‘深潛’項目那麼複雜,我隔壁那個姓沈的,和我一樣也是主管,都不知道該提拔誰。要我說他年紀那麼大,早該把職權都給我了,我能永遠住在研究中心。”
時淵:“噢……”他想了想,“林先生,您真的是個工作狂啊。”
“是么。”林葉然不以為然,“怎麼可能呢?”
就像酒鬼不知道自己是酒鬼。
工作狂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工作狂。
林葉然又說:“總之,自從你們去爾頓開始,整個數據中心忙得沒完沒了,我都覺得自己折壽了五年,至少五年。”他猛灌了一口咖啡,笑了,“但這又有什麼辦法?戰士在前線,我們這種干腦力活的,當然也要努力。你呢?時淵,你最近在做什麼?”
時淵就告訴他,自己最近在疊紙花,還講了手工廠里的趣聞,比如有人摔倒了,壓扁了大堆紙花,比如那幾盆真的雪見花被小心養着,眾人對它們跟供祖宗一樣,要水有水有陽光有陽光,活得格外滋潤,又比如說每個人疊花的手法不同,有兩個人還因為哪種疊法更好看,差點吵起來。
林葉然專心聽着。
等時淵差不多講完,他接了個電話,是組裏有急事要他回去處理。
林葉然和時淵講:“那我先走啦?”
“好呀。”時淵說。他看到,林葉然還戴着嚴歆的“狗牌”,細鏈子在光下閃着銀光。
林葉然走到一半又折返回來,和時淵說:“加油。”他不習慣說這種話語,別彆扭扭,“我相信你們能做到的。”
“好哦。”時淵說,“謝謝你。”
林葉然點頭,時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研究中心的門口。
臨出發的前兩天,時淵找到了王妤和呂八方。
兜兜轉轉,兩人又當回了軍醫,隨部隊四處奔波,不方便離開。時淵就去駐紮地找他們,進到帳篷內。
醫生的帳篷內還是放了不同器械,時淵已經能認出一些了,但不多。
呂八方和王妤跟他講了軍隊的事情,尤其是他去爾頓,不在這裏的日子。
他們說,傅修中將一直指揮,很快重建了防線和據點,井然有序地處理黑水晶和怪物;他們說,戰士們士氣高昂,全心全意為去爾頓準備;他們說,所有人都在為“深潛”的執行者祈福。
王妤盤腿坐在軟墊子上,身邊是攤開的醫療箱,她剛剛在清點藥品。
她笑說:“好像我們剛見面,你也是坐在帳篷里。”
“是啊。”時淵也坐着,用尾巴圍住自己,“你還教我怎麼認硬幣,告訴我城市是什麼。”
“我記得。明明都過去好幾年了,還像昨天一樣。”王妤支着腦袋,她的眼尾多了幾條皺紋,笑起來就更明顯了,“我還記得你那條打結的尾巴怎麼也解不開,淋了肥皂水也沒用。時淵,只有你是一模一樣的,好像永遠不會變。”
她又翻着腰包,拿出一枚硬幣:“對了,認得這個是什麼嗎?”
“五毛錢。”時淵回答。
“對,當時我拋硬幣,說正面是你不喜歡陸上將,反面是陸上將不喜歡你,結果硬幣立起來了。”王妤講,“我一直帶着它,遇事不決就拋一拋,結果它再沒立起來過。”她嘆了口氣,“我每次問它我能不能發大財,它都告訴我不行。”
呂八方插話:“時淵你不知道,她每次都神叨叨地拿着那個硬幣,說這玩意兒肯定有靈性,得供起來。整天拋啊拋,弄得我頭都暈了。”
王妤聳了聳肩:“它是真的准,不是么?”
“是啊。”時淵笑了。
他們閑閑聊了一會天,到了分別時刻。
王妤說:“時淵,我會想你的。”她依舊是笑的,“我還記得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覺你是從城外來的,你身上有荒原的風的味道。”
呂八方剛剛嘮叨了一大堆見聞,講得口乾舌燥,最後也不知道該說啥了。他捏了捏時淵的肩膀,說:“……時淵。”
時淵:“嗯?”
呂八方猶豫再三,最後說:“其實,人是不能生蛋的。那些真的只是指南針,不是我的蛋。”
時淵:“……”
時淵緩緩睜大了眼睛:“啊?!!”
信以為真多年了的深淵大為震撼。王妤早笑得渾身發抖。
當天下午,時淵去見了關教授。
關教授還是戴着老花鏡,和他說:“時淵,我真的沒有零食了。”
時淵看着他:“真的沒有了嗎?”
“沒有了。”
“真的真的沒有了嗎?”
關教授:“……”
2分鐘后,時淵收穫了一袋小堅果。
關教授保證:“這真的是我最後的庫存了。”
“好哦。”時淵高興地吃着堅果。
關教授摘下老花鏡,靠在椅背,看着時淵慢慢吃着堅果。
他的頭髮全白了,眼睛也有點老年人的渾濁,依舊神采奕奕。
良久后他說:“時淵,可能這麼講有點奇怪,但我有那麼幾次看着你,覺得你像是我的孩子。”他笑了,“可能我從沒有過自己的孩子,才會這樣覺得吧。”
時淵彎了彎尾巴。
他說:“教授,我也很喜歡你哦。”
關教授猝不及防,被來了一記直球,幾乎是手足無措。
他說:“……時淵,不論之後我們還能不能見面,我都會記住你的。”
時淵:“我也一樣!”
出發前的最後一天,是屬於荒原的日子。
時淵與他的怪物朋友們道別。巨蛇游過山間的雲霧,低垂頭顱,靜靜地看着他。
“我要走啦。”時淵告訴它,“可能很長很長時間都不會回來了。”他想了想,“好吧,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巨蛇吐了吐信子。
“謝謝你帶我去看的花谷。”時淵說,“我很喜歡。你之後好好在這裏生活,別去攻擊人類,他們都很可愛的。”
巨蛇伏低頭顱,視線與時淵平齊。
它的眼眸是琉璃色的,透亮美麗,此時明明是正午,時淵卻看見了閃耀的光芒。
細碎、神秘、幽邃。
那是星辰的光。
時淵伸手,摸過它冰涼的鱗片。
他想起了燈塔與極光。
他與巨蛇道別,離開山嶽,形形色色的怪物朋友都消失了,隱沒入林間。
他回頭,風吹樹動,滿山私語。
而離別的日子終將到來。
晚上,時淵在床上抱着尾巴。
陸聽寒問他:“緊張嗎?”
“還好。”時淵說,“只有那麼一點點。”
時淵的尾巴沒打結,那麼確實該是一點點緊張。陸聽寒熟練地哄他,狠狠揉一通他的腦袋,然後親了他的額頭,一下子就把他給哄好了。
關了燈,陸聽寒低聲問:“和你的朋友都道別了嗎?”
“嗯。”時淵說,“都見過一次了,你呢?”
陸聽寒回答:“差不多。”
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時淵捲動被子,湊近了陸聽寒。他說:“我要親你啦。”
陸聽寒剛一轉頭,時淵就親了上來。
等親完了,兩人離得很近,看到彼此的眼睛都是亮亮的。無需多說,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睡吧。”陸聽寒說,“明天要早起。”
時淵:“嗯。”
他把頭埋入陸聽寒的懷中,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他們在北城區集合,準備前往1號深淵的附近。
駕駛員齊鴻和柯正榮、周茜兩名院士都到了。一台飛行器緩緩降落,停在他們面前,20分鐘后他們將要離開。
早晨很冷,幾人的口中都冒出白霧。
清晨該是寂靜的,遠遠卻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們回頭看去,只見大群人的身影出現了。
那是城中的人們,一個個手捧紙花趕了過來。
“深潛”的參與者都不知道手工廠里的事情,也不知道這幾個月來,城中人早為他們準備好了道別的禮物。乍一眼見到那麼多紙花,他們睜大了眼睛,露出驚喜的笑。
“一路平安!”人們喊着,“祝你們旗開得勝!”
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的,他們扔出手中的紙花。
一朵朵花瓣在空中迴旋、飛揚,伴隨着熱鬧的人聲,直朝天際而去,剎那彷彿回到了陸聽寒凱旋那日,也是這樣滿城花海。
在沸騰的、擁擠的人群里,時淵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他的朋友們都來了,身處人潮之中,或笑或哭地看着他。
時淵還看到了蘇恩齊、寧副官、傅修中將,和那些陸聽寒身邊的軍官們。
人們自發讓出一條路,他們身着軍裝,來到陸聽寒面前。
此去一別,未有歸期。誰也不知道“深潛”究竟能否成功,即便護衛艦平安抵達深淵之底,能不能及時模擬出信號,能不能平安轉移到爾頓,後續又該如何生存,都是很大的挑戰,稍有不慎,萬劫不復。陸聽寒一直是聯盟的王牌,然而之後的路他不能同行。
擔心嗎?
那是肯定的。
但正如他們信任陸聽寒一樣,陸聽寒也信任着他們。
從沒有人是真正不可或缺的,永遠會有勇敢的人們,永遠會有下一個英雄譜寫新的傳奇。
“上將!”傅修中將向他敬禮,“非常榮幸能與您並肩作戰!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在他身後,所有將士整齊劃一地敬禮。
陸聽寒同樣敬禮:“也是我的榮幸。我的旅途到此為止,你們替我走到終點。”
“是!”傅修應道。
時淵看到蘇恩齊背過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不單是他,許多戰士的眼眶都濕潤了,他們保持筆挺的軍姿,向陸聽寒敬禮。
在遙遠的爾頓,透過“回聲”的電磁波,垂垂老矣的亡國公主同樣目睹這一幕。她默念祝福,她守着城市等待聯盟的到來。
城中花朵飛揚。
這是一場盛大的告別。
時淵踮起腳,沖人群招手:“再見!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