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有意思的小和尚
以完顏慷穿越者的眼光看,智遠能以四十來歲的年紀在數百和尚中脫穎而出,接掌安國寺已多年,本身就說明不少問題。
從一開始,他就不敢小覷這大和尚,沒有簡單用所謂“我佛慈悲理應普度眾生”道德捆綁去做說服工作,而是直接拋出了更實用的以工代賑思路。
智遠自會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
與精明人打交道,你反而不能太精明,做到一件事,就足夠了。
點到為止。
……
智遠說是去安排糧食和做賑災準備,完顏慷猜測他是不是要履行安國寺的內部決策程序。
皇帝遇上大事都要跟大臣商量討論,況是一家寺廟。
完顏慷則照舊由覺空引路,帶着梁紫翁幾個護衛繼續在寺中轉悠。
安國寺佔地極廣,山門進來是天王殿,依次是大雄寶殿、接引殿、千佛殿和毗盧殿。
這些主要建築分佈在一條中軸線上,左側光僧舍就有上百間,右側這塊長方形區域就是暫停施工中的佛塔、碑林、庫房之類改擴建工程所在。
在寺里越轉,完顏慷越覺得安國寺的底蘊雄厚,在賑災這件事上還有潛力可挖。
雖然智遠主動挑明了安國寺的存糧數量,居然還拿出賬冊佐證,但兩世為人,他最清楚這裏面的貓膩了。
在古代,安國寺這麼大的企業,又不是上市公司,能只有一本公開的明賬?
幾乎肯定有見不得光的暗賬的。只是不到萬不得已,藏在暗處的“底貨”哪能輕易曝光。
不過換誰也會如此,也不能逼太過,一步步來吧。
很快就轉到了安國寺主院最深處的藏經閣,後面直通後山,山上還有兩座別院,文殊院和金剛寺。
完顏慷想進後山看看,這時卻見一個青衣小廝跟在另外一個小沙彌後面匆匆過來,他認真打量了幾眼,才認出是剛才那流民少年。
眉清目秀,看着挺乖巧的。
賀三近前跪下,連連磕了幾個響頭。
完顏慷笑着扶起他,道:“你妹妹可好?”
賀三恭敬道:“小蓮剛吃了東西睡過去,小的特意過來拜謝小王爺的救命之恩!”
“好好活着,比什麼都好。”
完顏慷點頭,順手拍拍賀三瘦弱的肩膀,走兩步又停下來招招手:“你的身體若沒什麼問題,不妨跟我去後山轉轉。”
“小的遵命!”
……
“賀三,你家裏還有什麼人?”完顏慷邊登山,邊隨口詢問。
“小的爹娘、還有兩個哥哥都餓死了,就在來中都的路上。”賀三心如刀割。
本來一家六口,現如今只剩下兄妹二人相依為命。苦難讓人麻木,眼淚早已哭干,剩下的,就只有咬牙掙命的堅強了。
天災之下,人命真如草芥。
完顏慷嘆口氣,又拍拍賀三的肩膀:“不要難過……既然你們兄妹也無家可歸,回頭就到王府中做事吧。”
賀三驚喜交加,拜倒在山道上。
梁紫翁嘖嘖暗道,這小廝真是時來運轉了,遇上了這位小王爺,不然遲早餓死在山裏。
面對眼前少年的感激涕零,完顏慷摸了摸下巴,示意梁紫翁扶起他。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的後勤參謀了。
隨口一句話,就能改變一些人的命運。
完顏慷又問了些賀三兄妹在逃荒路上的見聞。
賀三起初很拘謹,后見完顏慷話語溫和,沒有多少貴人的架子,就逐漸放鬆下來。
山林茂密,山間還有座高山湖,名喚望月湖。
整座山林包括望月湖在內,都是安國寺的廟產,被圈禁起來,登山入口處,豎著本地縣衙簽署的“止步碑”。
見山道兩側全是開墾了半截的成片梯田,完顏慷駐足凝望片刻,向覺空輕道:“小師傅,這些山田怕不有上千畝,為什麼半途而廢,這麼白白撂荒了呢?”
覺空笑着回答:“小王爺,這些山田,每逢雨水好的年景,寺里也會請人來耕種,不過收成也不好就是。今年大旱,寺里的佃戶逃荒,所以就荒了。”
梁紫翁在旁四顧道:“山田貧瘠,只能靠天下雨,施肥也難,收成更低,農戶辛苦耕種一年,所得還不夠繳納地租的,老朽在長白也見多了這種山田大片撂荒的事,在此地倒也不奇怪。”
“不過,收成少也是收成,雖然大旱之年,但這後山還有湖水可以灌溉,小和尚,你們寺里可有幾百和尚,難道離了佃戶就種不得地?”
覺空笑容微僵,卻旋即平靜道:“老宗師,本寺僧眾雖不少,卻多是年邁體弱之人。加上本寺素日接待香客眾多,僧人各有值司,功課繁重,沒多少時間來開墾荒田。”
“那,像你這般的小和尚呢?也體弱多病種不得地?”梁紫翁的聲音略譏諷。
覺空挺直腰板,淡道:“小僧自幼出家,雖不事農務,但頌經禮佛,夙興夜寐從不敢懈怠,倒不是老宗師想得那樣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
“哈……小和尚伶牙俐齒,倒會詭辯。”
“我佛慈悲,小僧只會辯經。”小和尚理直氣壯。
兩人閑來鬥嘴,完顏慷聽得暗笑,扭頭望向望月湖。
“走,我們去湖邊看看。”
覺空勸道:“從這邊到望月湖距離看着不遠,但需繞過前面那座峰頭,往返至少要花一個多時辰,如今天色不早,恐耽誤小王爺用晚膳,可否明日再去?”
完顏慷指着正前方:“直行不行么?”
“直行過去,只有一條小路,因為崎嶇難行,有些地方遍佈荊棘,平時就很少有人走了,小王爺尊貴之軀……”
完顏慷揮揮手,逕自朝前行去。
眾人只得跟上。
小徑呈之字形往上蜿蜒,極狹窄,也陡峭,確實不好走。
憑腳丈量,直線過來大概有兩三里的路程。
近前看這湖着實不小,類似於一個天然的大型水庫。
只是因大旱,湖面大幅下降,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叢乾枯倒伏,沿岸露出大片的淤泥前灘。
完顏慷站在湖邊回望山田群落,感覺那邊的地勢明顯比此處要低不少。
遠端湖面波光粼粼,山風徐來,完顏慷環顧眾人笑道:“諸位,誰會游水?下湖去看看有沒有魚。”
梁紫翁連連搖頭,他雖然武功高強,但出身關外北地,典型的旱鴨子。
見小王爺望向自己,覺空也搖頭:“小僧素常只在匯經堂值司抄經,平日裏這湖邊甚少來,更不通水性。”
賀三走出人群來,小聲道:“小王爺,小的會水。”
有兩個壯年護衛也站出來自告奮勇:“屬下也會水。”
梁紫翁以為完顏慷遊興正濃,想要看人游泳玩耍,便揮手讓護衛等趕緊下水。
賀三立即脫去上衣,一個猛子扎進湖中,再露頭時已游出去十餘丈遠。
與之相比,那兩護衛就相形見絀了,笨拙的狗爬式,只能在湖邊水淺處撲騰,實際故意為討小主子歡心,眾人便一陣鬨笑。
賀三在水中暢遊着,非常歡快,在水中這會,讓他暫時忘卻了爹娘兄長餓死的哀痛。又想起兄妹倆遇上貴人,今後生活有了着落,若是爹娘和兩個哥哥還活着,那該多好!
岸邊談笑聲中,突然湖面上不見了少年的蹤跡,都嚇了一跳。
完顏慷心中一緊,這種未曾開發過的野湖,不會出什麼危險吧?
但不多時,卻見少年再次露出頭來,雙腳踩着水,雙手高舉出水面,手中竟緊抓着一條看起來得有半斤重的金色鯉魚。
少年歡聲道:“小王爺,湖中太多魚了!”
幾個護衛鼓噪起來:“扔上來,烤了吃!”
“多抓幾條!”
……
賀三依言又摸了四五條鯉魚,扔上岸來,最大的一條至少斤把重。
梁紫翁帶護衛們忙活着烤魚。
完顏慷有心阻止,畢竟這是安國寺後山,當著小和尚的面吃魚不太好,但又覺得不過幾條魚而已,不想掃眾人的興,也就裝糊塗。
獨自在岸邊走了走,發現覺空盤膝坐在荒草中,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完顏慷驚訝:“小師傅,你這是在做功課嗎?”
覺空起身,合掌嘆息:“罪過,眾生皆苦,小僧在頌念往生咒,超度這幾條魚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小師傅慈悲!不過,那小師傅要多念幾十、上百遍往生咒了……”
覺空愕然。
“我們這一路上山,包括小師傅你在內,腳下無意中不知踩死多少只蟻蟲,眾生平等,小師傅能為幾條魚超度,焉能厚此薄彼?”
覺空滿面漲紅。
想反駁,又覺得無法反駁。
“呵,一句玩笑話,莫當真。我是想說,這人吃魚跟魚吃蝦一樣,只是萬物循環,自然規律,非殺生也。小師傅以為然否?”
小和尚肅然施禮道:“是小僧執迷了。”
“各位並非佛弟子,不必持戒,而雞鴨魚肉這些,又素來是世人盤中之餐,但請安心食之……無妨。”
這彎轉得快啊。
這小和尚有點意思,蠻有開車天賦。
完顏慷當即翹起大拇指:“不錯,小師傅修持佛法卻不迂腐,此乃大智慧,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他也是和尚。”
“他叫虛竹。”
“他後來佛法修到極致,大徹大悟,就娶了一個叫夢姑的姑娘為妻,成為一代宗師。”
“小師傅,所謂佛在心中坐,酒肉穿腸過,心中有佛,勝念千萬聲佛,拘泥於戒律和形式,永遠成不了佛,我看好你……”
完顏慷輕笑揮手。
覺空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