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星空下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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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若塵,清冽的黑水在星光下泛起紫紅。每一次搖蕩都有寥寥的紫紅色泡沫浮到水面。張智宇舉起酒杯,端詳着紫黑色的浪花攜着泡沫,亦如身旁翻湧的海浪,義無反顧地相互拍打,碎成蒼白的水珠。
他愣愣地凝視杯中翻滾的色彩,海風掠過他的面頰,氣流很冷,他輕搖着酒杯,莫名地感覺悵然若失。
任何對張智宇的詰問都已宣告結束,他竭盡全力試着回想起答案,但一切努力統統無濟於事。
情況非常糟糕,自己似乎說出了一句不妙的話,然而自己已將實情遺忘。過去彷彿一張白紙,一切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任何本應牢記重要的細節幾乎統統蕩然無存。
他隱約記得一位摯友,一名恩師,一段無憂無慮的生活,一段壓抑痛苦的經歷,一段渾渾噩噩的人生。
張智宇最終決定保持緘默。
沉重的腳步,張智宇暗暗擔心腳下木板會“啪”的一聲碎開,整座平台塌陷進下方的黑水中。
食物烹飪完畢了。
亞魔卓步上一樓和二樓間寬敞的平台,機械人頭頂蒼藍的鰭迎着海風鼓動,猶如紋路鮮明的船帆。
異常壯碩的軀體,淺藍色的肌膚,紅與黑交織而成的線條,同真實世界格格不入的鮮艷色彩。歐美男性稜角分明的面孔,雙眼迸裂出昏黃的光亮。
作為流行趨勢首屈一指影片中的角色,張智宇當然記得這些龐然大物的名字。
“它們的廚藝很不錯,起碼比我強上不少。”
王坤志咧了咧嘴,但他的神情顯然沒多少笑意。
牛犢整塊的肋骨,整個胸廓被剖取下來,血腥味混合著海風變得有些許怪異。
幽藍的汪洋中心,潔白的牆壁化作礁石,孤獨的小屋佇立在茫茫海浪間。張智宇極目遠眺,但他看到的只有海洋,幽暗,孕育深邃黑色的鑽藍。
潔白的瓷盤,生菜青翠欲滴,小巧的聖女果點綴其上。牛的肋骨向內翹着指向上方,張智宇一時不知道如何下口,於是拾起餐刀,切割綴在肋骨上豐滿的肉排。刀鋒順暢地在棕色的焦層上遊走,軟嫩的肉耷拉下來,緩緩舒展粉紅的肉層。醉人的香氣撲面而來,混合著鮮血與海風的咸腥,頓時使人胃口大開。
咀嚼的同時,他猛地想起,從那個令人作嘔的三明治到現在,自己還沒吃下任何食物。
媽的,我們都成該死的永動機了。
重塑我們身體的物質,是從哪來的呢?至少不會憑空產生吧?
餐刀的刀口泯上了層猩紅的汁水,牛肉很可口,是冷的,由內至外,透着絲絲涼氣。
三人嚼着牛肉,咽下狀如鮮血的酒水,周遭的條狀燈亮起凄冷的光,餐桌間一時間變得悄無聲息。平台下方,海浪高高躍起,漸漸分崩離析,海風攜帶着細碎的水珠,緩緩四散飄舞。
那是星空下的協奏曲。
群星閃耀,天空瀰漫著深邃的藏藍,濃郁而又深沉。再看不到新區霓虹般寒徹透骨的夜空了,那些星雲,閃耀着伸展出蒼涼的光須,統統不見了。但星空依舊是凄冷的,哪怕並非寰宇真實的色彩,無盡的繁星爆裂出看似永恆的微光。儘管餐桌矩形的邊框間,橘黃色的霓虹閃耀着,卻仍舊無法掩抑群星的璀璨。
張智宇隱約回憶起幾天前的舉世歡騰。
人類的首次星際殖民已然展開,那是整個世界的通力合作,第一艘搭載人類的知識庫和基因庫的巨艦迸射出奪目的光芒,隨着舉世的祝福和矚目,躍向無盡的時空之中。
兩天前。
群星固然是璀璨的,然而,那些光芒已經穿越了無窮的時間和空間姍姍來遲。
他深深地飲了口酒。
宏偉的巨艦,實際卻彷若輻射風暴中心一根雪白的羽毛,這是場前所未有的遠征,駛向一顆遠在太陽系之外無數光年外的行星,一顆荒蠻而同時適宜人類生存的行星,無需戰爭或任何改造。然而,在無窮變量的陰影下,毀滅如影隨形。但是誰知道呢?那艘艦船已然化身人類文明最後的火種,遠征戰艦淪為最後的方舟。
一切問題都變得無所謂了。
餐桌正前方,東道主正一杯接一杯地飲光酒水。
張智宇感受得到王坤志的視線,他正縝密地審視着每一個人,當猩紅的液體滾入咽喉,男子會流露出微乎其微的陶醉感。亞魔卓距離咫尺,當它主子的酒水落底,它會移動粗壯的軀幹,漂亮地斟滿一杯新酒。
而王健宇,他總是瞟着這位研究員背後龐大的機器怪物。
他輕咳幾聲,擺好刀叉,小心地避開剩餘牛肉滴落的汁液。
“這些東西是叫什麼來着?”王健宇用下巴努了努王坤志背後的機械人。
“亞魔卓。”王坤志喝了不少,卻毫無醉態,面頰微微泛紅,連微醺的程度都遠遠未及。他繼續一口口將酒水送入腹內,“超級英雄電影裏的反派,幾個月前上映的片子,你不知道?”
“我只是好奇,”王健宇象徵性地拾起餐刀,無意識地敲了敲桌子,“你們成天做些什麼我就不在意了,但政府怎麼肯為這些東西出資?沙發?酒?牛肉?機械人?”
燈火將橘黃色塗抹在王坤志蒼白的肌膚上,高挺的眉宇和顴骨在瘦削麵頰上投射出長長的陰影。
“你什麼意思?”王坤志這一次親自摸向前方的酒瓶,為自己斟滿鮮血一般的葡萄酒。
“保障我們的安全,為我們提供食物和住處有什麼錯嗎?”
王健宇晃了晃酒杯,酒水打着旋,即使橙紅的光芒將其引燃,熠熠生輝,血紅依舊鮮明可見。
“我沒權利指責你。”王健宇咧嘴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在他的牛肉上忙活,“只是很多人都在為了簡單的生存忙碌個不停,窮極一生,都喝不到一口這杯里的酒。”
王坤志瞪着茫然的雙眼,緊隨着,他狠狠吸入了大半杯酒水,使勁眨了眨眼睛。
“你要表達什麼?”他似乎有些聲嘶力竭,索性使酒杯見了底,亞魔卓隨即斟酒,紅葡萄酒打着暗紅的漩渦將酒杯填滿。
張智宇望了望杯子,底部模糊地滾動着些許碴滓。
“我插一個問題,就算不回答也無所謂,能不能跟我說一聲,”張智宇留下了杯內的沉澱,最後抿了口酒,望着它們在杯中滾動,“這片海,這裏絕不會是什麼全息影像,其實我很熟悉全息,所以我實在不能接受你的解釋。”
他覺察到了王健宇饒有興趣地看了看自己。
震耳欲聾的歌聲,如此高昂,而又如此深沉,凄冷的高歌和着寒風的奏曲,繁星和流雲都彷彿與之共振。
在幽藍海面破碎的截面之下,一隻孤獨的藍鯨游得很淺,龐大的黑影漂浮般地滑過黑藍的海水,宏偉的鰭狀肢猶如優雅的雙翼。巨獸悲歌着,翱翔在廣渺幽藍的深空,逐漸遠去。
“落單的藍鯨。”張智宇舉起酒杯,酒水微微顫動,他示意正前方的王坤志,利落地飲盡了殘留的碴渣。
王坤志緊皺眉頭,用手腕拄着額頭,指尖揉搓起柔軟的頭髮。
“你的問題......”他終於抬起了腦袋,將一側嘴角高高揚起,“那麼你認為這是怎麼回事呢?”
“誰知道?空間躍遷,”張智宇緩緩吐出這幾個字,“前提是地球某處存在着這片凈土。再不就是,我在做夢,我被困在某種很逼真的虛擬感官模擬中了。”
王坤志突然抓起擺在一旁的酒瓶,掄圓了手臂,狠狠砸向遠方。酒瓶晃動着橘黃的光彩,一閃而過,幾秒鐘后,隨着破碎聲,在半空中四分五裂,深褐色的破碎玻璃四散開來,粉碎,墜下平台的邊緣,彷彿懸浮着一道無形的鐵壁。
“都是假的,在這地方什麼都是假的。”王坤志望向破碎的酒瓶,自顧自呢喃道,“你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我有可能會知道嗎?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研究員罷了。我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
王健宇拾起一旁的刀子,開始切割起肋骨上剩餘的鮮肉。
“那麼,你方便跟我們透露你的工作嗎?”王健宇緩緩地撕咬,吞咽可口的牛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食物,“這場浩劫,大概是你們捅出來的簍子吧。現在,還會有誰在隔牆有耳么?”
王坤志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只吃掉了面前食物的一小部分,剩餘的牛肉在風中散發出陣陣芳香。
“你說對了。”王坤志輕輕點了點頭,他的視線繞過面前的肋排,落在了張智宇身上,“但也很難說,我上哪知道呢?”
魚群,它們的軀身閃耀着微微泛黃的熒光,從深水之下搖曳着嬌小的身軀緩緩顯現,如群星緩慢的誕生,爆裂出奪目的光芒。張智宇輕輕放下空蕩蕩的酒杯,注視着幾乎整個海面都被明黃的熒光點燃,魚群高高躍起,隨後迅速潛入深水,璀璨的群星漸漸湮滅無蹤。
“你知道的,”當海面恢復平靜后,王坤志的聲音有如嘆息,“我不覺得會再有人監視我們了,再不會有誰高高在上掌控全局了,事情失去了控制,我們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亞魔卓機械人遞來新的酒瓶,血一般的紅葡萄酒汩汩地注入杯中。
王坤志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水,抿起嘴,閉緊眼睛,在座椅上仰起頭來。
“結束了,什麼都結束了,雖然我們沒想要弄成這蜥蜴大感染,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是病毒嗎?”張智宇問道,“就像喪屍電影裏的病毒。”
王坤志詫異的眨了眨眼睛。
“不,”他聳了聳肩,“不是病毒。怎麼說呢?我們創造的是種粒子,憑藉特定狀況下的高能反應發生特殊的共振……然後會對達到頻率的物質產生影響,就像是……輻射。我們本應憑藉它成就一番偉業,足以顛覆一切的偉業,結果呢?”
王坤志撇了撇嘴,“成就了現在的狀況。”
“有意思,”王健宇捧起手帕,抹了抹嘴邊的血滴,“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膽子打聽這些機密,你們這些研究員我誰都沒碰見過,這地方一直都是空蕩蕩的。誰知道呢?說不定今晚我們都會死得不明不白。”
他爆發出一聲乾笑。
“所以,那些蜘蛛,”王健宇加重了最後幾個字,“它們在驅趕着我們,直直趕到這裏來。”
“關我屁事啊。”王坤志不屑地抬了抬眉毛,但他的神情愈發變得凝重,“要不是我湊巧想要看看外界的實時影像,你們就都會死在那些蜘蛛腳下,要感謝就感謝自己的命運吧,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怪異的巧合而已。”
“我可是救了你們的命。”王坤志補充道,自顧自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