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不是在引火燒身嗎
站在商場門口的台階上,李非心裏惶惶不安。他努力想使自己心情放平,但沒法做到。
黃家曉和他站在一起,他們在等待市局檢查組到來。
黃家曉倒是顯得很輕鬆。他微眯笑眼,不時望向檢查組來的方向;嘴裏不停地跟李非聊着,間或揮手踢足。而他說的什麼,李非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剛剛得到的通知,張澤文在電話里說,市局成立了專案檢查組,由副局長付振興帶隊,要對香州商場經營活動中存在的問題進行突擊檢查。
這種傳言已經有段時間了,像一隻靴子遲遲沒有落地。盧士平憤憤不平,認為是有人見香州商場生意好,嫉妒所致。
張澤文安慰李非說,沒得多大問題,大不了得個通報批評。你又不是黨員,再說也不是為了自己,他們還能把你怎樣?
李非心有不甘,我沒有做錯啊!他們真要如何,大不了這個副主任不幹了。他口裏這麼說,心裏還是祈望張澤文能給一劑良方,解心頭困惑。
付局長是個不錯的人,他應該會把握分寸。張澤文分析說。
這點李非知道,他和付振興多年前就打過交道,他為人和善,沒有一點架子。
物價股長馬煥才麻煩一點。他業務熟,條條款款拿在手裏;加上喜歡拿龍捉虎,較真起來不講情面。張澤文繼續分析說,不過他這種人說好對付也好對付,他好煙好酒,只要你態度老實,巴結恭維,他這人也還江湖。
李非擔心的也是馬煥才。在局裏,物價上的事,他算是權威。連局長們都聽他的。好比消防安全有問題,你領導再大能打包票?他說不行就是不行,一票否決。(幾十年後國家由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基本上沒有物價部門什麼事了。後來人對當年的情況很難理解,不知道當年管物價的人有多牛。)
對於張澤文說的馬煥才的喜好,李非不是不知道;在任何地方見到他都是叼着一支煙,怎麼可能不知道?但關鍵是自己不抽煙也不喝酒。不說是要自己陪着抽煙,就是陪着抽煙的人坐着不抽煙也受不了啊!
張澤文說李非你這人怎麼這麼迂腐,誰要你陪他抽煙了?你不抽煙,你買幾包煙丟給他不就行了。關鍵是要你把他當人。
李非感覺做這種事太憋屈。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檢查組終於到了。
黃家曉遞上煙去,付振興和小張擋住沒接,只有馬煥才接了。馬煥才搶過黃家曉手裏的煙盒,舉在手中半真半假地說,黃家曉,你敢拿這種煙糊弄檢查組?老子跟你說,你們商場這回問題大得很。衝擊市場,擾亂物價!
黃家曉搶回煙盒,笑着罵道:不要像你媽的一個鬼,把你當人就做鬼嚇人!
黃家曉人高馬大,長臂一伸,把個馬煥才夾在了臂彎里。扭頭對李非說,快叫人去買兩包好煙。
李非只知道馬煥才資格老,架子大,不好侍候,對自己就像一道天大的難題;此刻見黃家曉與他嬉笑怒罵,這般近乎,讓自己不得不服。
黃家曉確有他不及之處。
李非不知道,此刻看傻眼的又何止他一人。在局裏,馬煥才倔強起來,局長們也讓他三分。真是一物降一物!付振興心裏發笑。
付振興對李非說,讓馬股長他們去查賬,到你辦公室去,我們單獨說說話。
我在後面倉庫三樓辦公。李非說。見付振興不解,解釋說,原來都在一起辦公,除我外,辦公室幾位都是煙民,
實在受不了,就在上面臨時隔了一點空間。於是領着付振興往後面去。
李非你小孩多大了?付振興問。
大的八歲,小的五歲。李非說。
你有兩個?
是的。
男孩還是女孩?
一樣一個。
罰款沒有?
罰了一點,不多。李非自嘲道,好在還不是黨員,少了一項處罰。付局長你呢?
我一個女孩才五歲。我們結婚比你們晚。
哦——。
你愛人蠻不錯的。
付局長你認識?
怎麼不認識?付振興說,撤縣建市那年全市搞文藝匯演,我見到過她。能歌善舞,長得也好。一問,才知道是你的愛人。
付局長過獎了。
兩人邊走邊聊,付振興還是原來那樣平易近人,這讓李非原本不安的情緒緩解了許多。
李非的辦公室是在一個幾十平方米的小倉庫隔出來的一個空間,擺放有兩張桌子。郭小海正在擺弄一台電腦,針式打印機在打印什麼,不停發出“吱吱”的響聲。
李非說,小海,這是付局長。
郭小海抬起頭,扶正眼鏡,衝著付振興拘謹一笑,又低頭弄他的電腦。
郭小海剛來上班沒幾天。
李非說,小海你出去一下,付局長與我談點事。
小海起身收拾。付振興問,這是一台什麼電腦?
長城286。郭小海聲細如貓。
現在你們能用電腦管理?
還不能。李非解釋說,剛剛起步,想先把商品賬管起來。
李非你們真還蠻前衛的。付振興感慨地說,我們局裏到現在都還沒有一台電腦。
李非讓付振興坐自己的位子,自己坐小海的位子。桌上一本古代漢語,付振興拿在手裏翻翻:你在看?
是自學考試課本。李非回答說。
你參加了高等自學考試?
是的。
我們要向你學習才好。付振興說。
付局長謙虛。
我說的是真話。我們談談工作吧,付振興收斂笑容,從手提包中掏出筆和筆記本。
你們是什麼時候購進的一批飛鷹自行車?
春節后。
到了多少輛?
一百八十輛。
在哪裏拿的貨?見李非猶豫,付振興說,不要緊,我給你保密。
在鄰縣一家五交化公司。
你們銷售的價格報批了沒有。
我們報公司業務組備案了。(按照當時的物價管理辦法。國家管制的商品價格要報批,放開的商品價格只報備。)
你們調出的價格比五交化公司的批發價還低五個百分點?
是的。
有沒有惡意競爭?
您放心,我們不會幹不賺錢的虧本買賣。
但你們的價格低是事實。
我們拿貨的價格低,賣出的價格當然低。
你們一個商場比人家專業公司拿貨的價錢還低?
這種違背常理的事情付振興還真不敢相信。付振興搖頭說,有點讓人費解。
說穿了就不費解,李非說,他們是在省公司拿貨,又是配貨,價格當然高。別人是在廠方進貨,沒配貨,價格當然低。
什麼配貨?付振興問。
拿一般商品搭配緊俏商品,李非說,這是省公司常見的促銷手段。
哦,這個我知道。付振興點頭。
緊俏名牌商品拿回來走後門賣了,一般商品質次價高賣不出去。
付振興一邊聽李非說,一邊在筆記本上唰唰地寫着。
專業公司的做法他當然熟悉。他本人用的彩電就是找五交化公司批的條子。比市場上的黑價便宜一半。不批條子怎麼辦?擺上櫃枱公開銷售?那還不搶得打破腦殼。
關於大件緊俏商品的銷售辦法,李非與張澤文曾經有過一次討論。
李非說,我覺得可以這樣搞,通過搖號,讓機會均等。具體辦法是將緊俏商品分門別類,讓人們根據自己不同的需求參加搖號。比如搖到一等獎得一張金星牌平價彩電票,搖到二等獎得一張BJ牌平價彩電票……
張澤文說,你這是在鬼扯,怎麼可能呢?
李非說,怎麼不能?這樣操作起來並不難。
張澤文說,照你這搞不是把人家的特權搞得一點都沒有了?
李非說,是啊,就是要把特權搞掉,搞到公平合理。
張澤文說,你這樣做對誰有利?
李非說,當然是對普通消費者有利;對人民群眾有利。
張澤文說,對誰不利呢?
李非說,當然是對有權有關係的人不利。
那麼作出這種改變的權利掌握在誰手上呢?張澤文指着李非笑道:你這個獃子!
直到付振興提示李非繼續的時候,李非才從他與張澤文的爭論中回過神來。李非說:
我們雖然銷售價格比他們低五個百分點,但我們比他們賺得還多。鄰縣五交化公司是直接從廠方進的貨,少了省公司這個環節,而我們的五交化公司……
見李非只是搖頭,不往下說,付振興說,不要緊,大膽講。
墨守成規,還怨天尤人!李非恨恨地說。
尖銳!付振興抬起頭,聽說你們公開搞優親厚友,是真的嗎?
是真的。
一視同仁,老幼無欺是我們社會主義商業的價值觀,你們這樣做不對吧?
李非在心裏發出一聲冷笑。有些話他本來不想說,但受付振興負面評價的刺激,他覺得這些話有必要說清楚。
您不覺得這樣的說法很虛偽嗎?對緊俏商品那種批條子、走後門,導致價格相差巨大,最不公平,最不道德的商業行為,長期以來人們可以熟視無睹,習以為常;而對為了促銷給商品一點小小的價格差異卻要說三道四,認為它不符合社會主義的商業價值觀,這樣的說法合理嗎?
聽到李非說什麼虛偽,付振興心裏湧出一絲慍怒,他耐着性子說,我沒有說批條子是應該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把優親厚友說成合理的。
看見付振興的態度陡然晴轉陰,李非後悔自己剛才的話說過了。領導們都是批條的受益者,他們熟視無睹、習以為常很正常。你何必把人家逼到牆角呢?
而付振興想的是,李非的話雖然尖銳,讓人聽了不舒服。但你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一定道理。
兩人默然相對,都在思索該怎麼進行下面的話題。末了還是李非說,其實有些分歧的產生,還是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造成的。
付振興用兩個指頭玩轉着手中的筆,半晌才接茬:這話怎麼理解?
李非說,現在的顧客,特別是買大件商品的顧客,他們既要便宜,又要好,還要放心。這是顧客的心理需求,對吧?
李非看見付振興似乎在點頭。
我們把親友這種人與人間的信賴關係引用到銷售工作中來,滿足顧客的心理需求應該不錯吧?
這就是你說的人際關係的商業利用。付振興說。
李非點頭承認。這種話他是在哪裏說過。
他說,所以我說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站在傳統的角度看,有問題。站在改革的角度看,沒問題。
要害是,一樣的顧客兩樣對待。付振興不能同意李非的說法,他兩眼逼視着李非,不想讓他迴避問題的本質。
李非辯解說,在市場商品完全同質化的情況下,假如我們沒有一點與人不同的手段,客人為什麼一定要到我們這裏來?
兩人一來一往地討論,雖然語氣回歸平和,但依舊各持己見。末了,付振興說,今天我們先談到這裏,對你們的處理意見,待我向局黨委彙報后再定。你安心工作就是。
李非送付振興到前面,這時馬煥才那邊已經檢查完畢,正和黃家曉站在店堂里說話。見付振興和李非過來,黃家曉說,我們盧經理交代過,要留你們在這裏吃飯。
看付局長怎麼說?馬煥才看看付振興。
改日吧。付振興說,今後有的是機會。
馬煥才又是癟嘴,又是搖頭,不甘心地跟在付振興後面走了。
局調查組走後,李非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多虧黃家曉出面幫忙應付,不然自己真不知該怎麼應對馬煥才這道難題。他來到黃家曉的辦公室,一來想道聲謝,二來幾件業務上的事也想跟他商量。
他推開辦公室的門,見黃家曉正和牛仁智說話。黃家曉面向門口,牛仁智背向門口。李非聽見牛仁智在大笑:衝擊市場,擾亂物價!哈哈!
黃家曉見李非推門進來,連忙向牛仁智使眼色。牛仁智不知,只顧自個高興。李非沒說一句話,帶上門走了。
我向你使眼色,你還不剎車。黃家曉埋怨牛仁智,他還以為我們在幸災樂禍。
牛仁智這才知道李非來過,依舊嘴裏不讓:怕什麼,我們又沒有冤枉他!
李非到樓上盧士平辦公室來,向他彙報剛才檢查的情況。正好張澤文也在,聽李非說他與付振興爭來辯去,張澤文責怪說,這時候你還不知退讓,你這不是在引火燒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