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 其實你不必太糾結

一百零七// 其實你不必太糾結

黃康華在李非對面坐下,把他拿着16K筆記本的手擱在桌子上。鏡片后一對閃光的亮眼良久地笑着。

什麼事這麼高興?李非問。

黃康華說,有件事,希望您聽到了不要生氣。

見堆在黃康華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地坍塌下去,李非能預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表面依舊的輕鬆難掩內心的沉重。

萬宇大酒店要招聘一名總經理。黃康華說。

萬宇大酒店?李非對這個名字一點不熟悉。

就是原來的香州賓館。

汪氏集團收購的?

是的,他們現在正在裝修改造,餐廳部分已經接近完工,準備先行開業。

你想去?

他們找了我。黃康華停住,觀察着對方的反應。按他的預想,對方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有激烈的反應。然而,結果出人意料。他看見李非耷拉着眼皮,貌似漠然地用擱在桌子上的雙手弄着他的手機。等不到對方的反應,黃康華進一步說,我跟他們說了,我要先問一下我們老闆的意見。

黃康華在這裏刻意用了老闆兩個字來稱呼李非,以表示一種親近的尊重。

李非努力裝出輕鬆地一笑:我不同意你就不去?

那是肯定的!見李非翻眼來看他,黃康華言之鑿鑿地說,您同意我就去,不同意我就不去。

儘管黃康華說得信誓旦旦,但在李非聽來,這話只有一半是真的,還有一半是假的。有一半是真的就夠了,你還要別人怎麼樣。

上次在鄧府的婚宴上偶遇后,黃雲天又找過黃康華幾次,讓他幫他們看圖紙;看現場;提建議。這些事除了宋博,黃康華沒跟第二個人講過。他相信宋博是一個嘴巴很嚴的人。

其間黃雲天幾次提及有意請他做總經理,問他是否願意。如果願意,他就去跟汪老闆講。黃康華回答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就他個人而言,肯定是願意的。

黃雲天說,反過來講,就香水星河酒店而言,應該是不同意的。但這沒有什麼要緊的,同意就好說好散,不同意大不了不歡而散。黃雲天講話總是讓人感覺很大氣,李非他有什麼能卡得住你?

怎麼說呢?黃康華覺得把一個“卡”字放在他和李非之間顯得有些生硬。

你的檔案在香水星河酒店?

不在。香水星河酒店實行的是全員聘用制,當年進入香水星河酒店時,我們這批人的檔案有的留在了原單位,有的轉存到了市勞動人事局。

上次柳文君離開,讓李非情感大傷。好不容易傷口撫平,又來了你。和柳文君一樣,他和你的關係,也是亦師亦友,亦兄亦父的那種。香水星河酒店像個大家庭,他就像一個大家長。有的人不喜歡這樣,比如宋博。但你覺得很好,因為你經歷過單位的冷漠與不堪,渴望單位有家庭一樣的溫暖。幾年的磨合,你已經認同了他的管理風格。現代不等於刻板,有溫度未必就是守舊。

你徹夜難眠,一半是興奮,一半是傷感。太多的憧憬,也有太多的回憶。生離死別?不至於吧。在你的至暗時刻,它是一抹晨曦;你投胎它的母腹,被一起孕育其中;混沌而不明,抬腳疑空;直到有第一聲哭嘀。難產——難產,生得如死一樣悲壯。坎坎坷坷;跌跌撞撞;醜小鴨啊——白天鵝。

與柳文君不同,你沒有走出香州市。這意味着什麼,不可避免的競爭,同台競爭。像乒乓球國手出走他國,站在球枱兩頭對抗的都是中國人。

是出賣還是被收買?這話有點難聽。不要上綱上線,不要上綱上線好不好。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天之常理,人之常情。

其實你不必太糾結。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沒有人能攔得住你。包括他。不可以,不可以的。生掰活剝,給雙方都是傷害。包括他,包括我,包括我們。

人大分家,樹大分丫。你聽見他在嘆息。嘆息聲輕得似有若無。他說,作為你的上司和朋友,我應該為你高興。雖然明白女兒長大要嫁人,不能在家養老女;但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心裏總還是有些不舍。

老女——有趣的比喻。哈哈!你差點笑出聲來。這麼說您同意我去?你儘管語氣平緩克制,但你鏡片后的眼睛還是興奮得放電。早知道總經理你如此洒脫,我又何必如此糾結。

宋博暗示過李非:我們這班人中要是又有人要離開怎麼辦?黃康華讓他保密,他不能出賣黃康華;但他也不忍讓這件事來得太突然,讓酒店受到衝擊造成不必要的混亂。

離開到哪裏去?李非說。他省去主語,讓宋博好回答。

比如香州賓館。

去幹什麼?

應該是總經理吧。

黃康華?

宋博笑笑:總經理,我可沒說是他呀。

此地無銀。李非也笑了。

您準備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順其自然。

放他走?李非的坦然讓宋博頗感意外。

香水星河酒店開業不久,李非就開始給他的部門經理們畫餅:讓我們有一天把香水星河酒店做成一個酒店集團,旗下擁有多家酒店,讓你們都能有一方屬於自己的天地。後來很快發現,這只是一個美麗的幻影。酒店投資大,回收周期長,新建一家酒店動輒幾千萬元的資金,靠香水星河酒店的盈利來做這件事完全是不可能的。

後來大家想到了輸出管理,這才花大力氣要把自己的管理模式編撰成書。接受管理的幾家酒店都只願意簽訂半年或一年的短期合同,教會了徒弟就請師傅走人。如果是單純地培養和鍛煉隊伍,這樣做是可以的。如果是把它當一門生意,顯然是不划算的。被對方欲留未遂的只有柳文君一人。從香水星河酒店的角度來看這件事,這叫背信棄義。李非心裏清楚,站在經理們個人的角度,誰不希望自己同樣也有這一天?

渴望得到更高級別的職務,渴望管理更高星級的酒店,這大概是每一個酒店經理人的共同願望。李非心裏明白,除了放任他們跳槽,他沒有其他辦法幫助他們實現這一願望。

他常說,香水星河酒店就像一座大學校,讓所有人在這裏付出的同時,也能得到成長和提高。他把這些人反覆派出去學習,上了部門經理班再上總經理班。讓他們有更多的知識積累,更開闊的專業視野。這樣做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難道不是為了他們爬得更高,走得更遠嗎?

古時候有個人很喜歡龍,牆上掛的,桌上擺的都是龍。有一天天上的龍知道了——原來你也是一個葉公!一個現代葉公。李非自嘲,所謂的培養和提高這些辭藻在你這裏也只是一種裝飾和擺設。

兩人隔着桌子相互定定地看着。對於李非不準備把他留在家裏養老女,黃康華心存感激,他用近乎傷感的開心說了一聲:謝謝。

這時他聽見李非在說,1994年廣島亞運會小山智麗奪得女子單打冠軍后,引發了一場輿論風波。

過去他一直不贊成,有時甚至反感李非用這種隱喻的方式說事。但此刻聽來卻是倍感貼切。他明白他的意思,他說,這一點請您放心。

還有——。

見李非欲言又止,黃康華說,還有什麼?

李非笑笑,半截話終於沒能說出來。萬宇大酒店為什麼要在香水星河酒店找一個部門經理去做總經理?儘管黃康華有這個能力,但畢竟這是有關面子的問題。

我這裏真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您報告。黃康華突然記起它來,這幾天被天宇大酒店的事沖昏了頭腦。他從他那16K的筆記本中翻出一張摺疊的紙張來。楊宇佳正式提出了辭呈。

李非接過那張紙,心情沉重地看着。辭職的理由很簡單:由於個人原因。對於楊宇佳她們這班女孩子,李非更像一位父親的角色。他喜愛她們,關心她們,卻沒辦法和她們親近。

當然,她們有什麼開心和難過的事,也不可能對他講。他對她們的了解也只能是道聽途說。這些年,有些人離開了,有些人加入了。人員的流動,儘管在正常可控的範圍,但像楊宇佳這樣的,在開業之初千挑萬選又經過文化假日酒店培訓的,算得上是店寶級人物的一批女孩,她們中間偶爾有人離開,還是讓李非惋惜不已。

開業不到兩年,韓霜就走了,辭職的理由也是個人原因。知情的人說她在外地找了一個男人,嫁雞隨雞了。後來又因為一些原因走了幾個。這次楊宇佳提出辭職,是李非萬萬沒有想到的。高揚與楊宇佳結對后,李非曾一度以為他們是酒店最穩定的員工,即便別人都走,他們也是不會離開的。因為他們的一切都在酒店。是酒店給了他們一切。

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李非問。

黃康華搖頭說,我看很難。聽說不管高揚同不同意離婚,楊宇佳都會離開。

她說了準備去哪裏沒有?

她沒有說。但我估計她會去上海。

去上海?

我想應該是。這件事您打一個電話給柳文君就應該清楚了。

難道這件事早有預謀?李非腦海里閃過一個問號。

李非問接替楊宇佳的人選。黃康華笑道:這個問題應該是接替我的人更有發言權。見李非皺眉,忙說,可以接替楊宇佳的人,您大可不必擔心。我不說您應該比我更清楚,酒店開業之初進店的一批人,現在都已經成了酒店的中堅力量。有能力接替楊宇佳的不只一兩個。倒是接替我的人,不知您準備作何打算。

李非伸了一個懶腰,把雙手托在腦後,面朝頂部良久。他說,你有什麼好的建議?黃康華欲說又止,李非再三催促,黃康華才說出了他的想法。

我要是您,我會把現在的餐飲娛樂部重新分成兩部分。主樓的餐飲可以交給洪小波,大都會的部分交給高揚。洪小波小夥子人不錯,雖然做了幾年助理,但畢竟缺乏實際歷練。給他這麼一個機會,也算是為酒店的後續發展儲備了人才。高揚雖然文化基礎不及他人,但比別人更有經營頭腦,打理娛樂這一塊,應該比別人更適合。另外可以讓宋博來接手我的工作,宋博雖然沒有做過餐飲,但他通過編撰《作業指導書》,應該對酒店的所有業務有了全面系統的了解。以他出色的處事能力應對這項工作完全沒有問題。而且掌管酒店最大的部門,只有他的資歷才能服眾。對宋博本人來講,也是一個很好的鍛煉。宋博為人穩重,工作嚴謹,作為職業經理人,今後應該比別人走得更遠。

宋博走後辦公室這個位子交給誰呢?李非問。

黃康華笑笑,還要我說嗎?

在現有的部門經理中,我認為王翰比較合適。選他有兩個好處,他社會經驗比較豐富,適合與部門打交道。另外文字能力比較強,做總辦主任上傳下達的事情應該沒有問題。更重要的事是他離開人事培訓部為主管萬芳騰出了位子,萬芳大學本科畢業,綜合能力強,如果長期得不到升遷,這個人今後恐怕難以留住。萬芳本是與洪小波同一批進店的人,這次能夠讓她坐上經理的位子,也算是一舉幾得。

你這傢伙,比我看人還深刻。李非笑道。顯然他對他的說法表示認同。還有一個問題,高揚走後,保安部交給誰呢?

我覺得保安部可以交給總辦代管,您覺得呢?

對這個問題,李非沒有馬上表態,他覺得酒店娛樂場所多,營業時間長,安全工作比一般酒店的情況要複雜。到底怎麼辦,他還想聽一聽其他人的意見。尤其是高揚的意見。

黃康華走後,李非給柳文君打了一個電話。

我的辭職與楊宇佳無關。柳文君一聽李非的詰問,便矢口否認。但問到他的離婚與楊宇佳有沒有關係,他沒有說。他只是說,高揚太對不起宇佳了。

對於楊宇佳要辭職的事,他開始說自己並不清楚。經不住李非再三追問,他才承認事先已經知道了此事。問到他們兩人今後會不會走到一起,柳文君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了一句:您要是我,您這時候會怎麼做?

李非打諢說,我非子,焉知魚之樂?

柳文君不知聽懂沒有,只是笑道:總經理看您說的。

李非說,我只問你一句,在你的內心,現在對楊宇佳是否——?

對這種表達不全的半截話,柳文君是能聽明白的。沉思半晌,說應該是吧。對於柳文君的回答,李非很不滿意。他總是這樣,對事情的表達往往是一種兩可的說法。

李非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要棱模兩可好不好?

柳文君這才笑道,跟您說實話,有如當初,甚至比當初更加強烈。

聽到這裏,李非這才確定,楊宇佳是必去上海無疑了。

正如柳文君所說,當時他提出離職時,確實沒有考慮楊宇佳的因素。也正如他跟李非交代的,無非是為了名利。總經理的頭銜和高出幾倍的薪水對他是無法拒絕的誘惑。受到李非的阻止后,他處在了進退兩難的地步。在這時他想到了上海的錢總。

錢總是他杭州大學酒店總經理培訓班的同學,學習期間就向他伸出過橄欖枝,有意請他去做他的助手。被柳文君謝絕了。在後來的往來聯繫中,錢總又多次提及,同樣被柳文君婉拒。儘管他內心很掙扎,很猶豫,考慮到家庭和酒店方方面面的原因,他一直下不了這個決心。

直到裴向他提出條件,他還是沒敢一口答應。回家休息時他給崔曉英說了,也就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崔曉英當即表示支持。一則離家並不是很遠,他一個月可以回家一次,周末她自己也可以過去。二則畢竟是收入翻幾倍。對他們這種處處要花錢的年輕家庭來說,錢太重要了。

崔曉英沒有意識到這時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男人是不能放單出去的,放出去了就有可能收不回來。

柳文君這麼一個帥哥,走到哪裏,即便他不主動沾惹別人,別人也會沾惹他。在最初脫離崔曉英控制的幾個月裏,他體會到了自由的暢快。他沒有想到的是,崔曉英竟然輕率地成全了他。

到上海后不久,他得知了楊宇佳和高揚鬧矛盾的消息。他為楊宇佳一再受到傷害感到憤憤不平。他不明白高揚為什麼人在福中不知福,干出這些齷齪事來。但即便跟崔曉英遠隔千里,他還是不敢讓這份感情流露出來。他知道稍有不慎就會給他和楊宇佳都弄出大麻煩。他想到了離婚,而且要在與楊宇佳毫無干係的情況下離婚,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合理合法的與楊宇佳走到一起,來共同面對以後人生的所有問題。

他是在拿到離婚證的第一時間給楊宇佳打電話的。當時崔曉英還沒有走遠。電話里兩人都泣不成聲。楊宇佳當即說了三個字: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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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與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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