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夜殺手

第三章 雨夜殺手

千夜城下起了暴雨。

密不透風的黑車在千夜城狹窄的巷子裏蛇行,車窗黑漆漆的。車燈閃着刺眼的光,路邊的流浪漢們急忙用手去擋。車輪濺起的污水弄了行人一身,但是,車一點減速的意思都沒有。

這是殺蟲機構的車,開車的人是茵塔,她的脖子上帶着細細的項圈,項圈上的凸起像眼睛,閃着微弱的紅光,她穿着機構統一的黑衣,腰間插着一把消音槍。

茵塔面無表情地盯着前方,她那雙狼一樣的瞳孔是灰藍色,陰森森的。

千里之外的廣袤荒原上最後一匹灰狼在漫步,它的獠牙鋒利,皮毛漂亮,打定主意孤身死去。灰狼從未嘗試呼喚同伴,這是性格使然。它見過大象用鼻子捲起駭人的樹榦,見過雄獅手足相殘,它聽過北極冰川轟然倒塌,聽過烈火噼啪作響。但是,它沒有同伴。誕生之日,它不曾依偎在母親懷裏,不曾聽到父親喜悅的長哮。它每天都在獵殺——兔子,狐狸,甚至是大象。沒有陽光,沒有生命。

突然,茵塔猛踩剎車,因為一隻流浪狗擋住了路。

“臟狗,真該碾過去。”她想。

那隻狗膽怯地看着車,渾身濕漉漉的,夾着不剩幾根毛的尾巴。

茵塔想起里德大帝擁有的那四隻黑色小捲毛獵犬,它們是《狗話》節目的嘉賓,穿着昂貴的手工西服。茵塔是在殺蟲機構大廳熒幕上看到的,她喜歡那隻胸前有一簇白毛的,它叫“心敢”。那隻小狗自私又瘋狂,稍有不如意就大吵大鬧,但它長得甜蜜,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頭戴皇冠,上面滿是紅寶石。

茵塔沒對任何人說過她內心最隱秘的願望——擁有那隻狗。

電子屏啟動了,她按下指紋后,傳來上司渾厚的聲音:“名單的進展怎麼樣了?”

“還剩兩個。”茵塔說。

“很好,我的乖孩子。”

屏幕熄滅了。茵塔戴上護目鏡,下了車,線人說的地方到了。她抬頭看到一棟破敗的大樓,大樓被炮彈炸的千瘡百孔,雨水沖刷更是泥濘。她走進大樓,樓里佈滿灰塵與蜘蛛網,就着昏暗的燈光,她看着“名單”上的兩人,男人叫查爾斯,女人叫黛。這是一對情侶,資料上甚至有他們的一張婚紗照,黛用頭紗籠着查爾斯,兩人額頭緊緊貼着,臉很紅。這對兒年輕人厭惡義體化,嚮往舊時代——就是那個還有紙質書和鉛筆的時代,他們假借旅遊的名義逃到了千葉城。

“開門。”茵塔在a03室站定,用槍叩門。

門開了條縫,年輕男人探出頭來,他身後的女人眼睛微紅,好像剛剛哭過。茵塔拔出了槍。

“我們在等你。”男人表情很平靜。茵塔走進了客廳。

“求求你,別殺查爾斯,我們從來沒有幹什麼壞事啊!”女人突然抓住茵塔的胳膊,哭了起來。

茵塔粗暴的一腳踢倒女人,女人倒在地上痛哭:“放了我們,不,殺了我吧——至少放了查爾斯,求求你。”

扳機扣動,女人慘叫一聲,她的右手想去堵傷口,血卻不停地湧出。男人奔向女人,喊着:“黛,黛。”他跪在女人身邊,淚流滿面。他顫抖的手想去撫摸女人的頭髮,但怎麼也無法準確觸碰到。

“查爾斯我……愛你,我一點……也不後悔和你來千夜城,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城市。”女人聲音斷斷續續。

“黛,我也愛你,我……”男人話音未落,茵塔再次扣動扳機,一槍打穿了他的後腦勺,他倒在了女人身邊。

茵塔拿起桌上的唱片,《1812序曲》從黑膠唱片機里緩緩流出,她拉來把椅子坐下,仰起頭盯着水晶燈發獃,在水晶燈的照耀下,血跡像散落地上的紅寶石。《1812序曲》激烈的音符充斥着整棟大樓,老鼠聞到血腥味在地上跑來跑去,它們鼻子聳動着,長尾巴把血跡拉伸成一個個叉號。地上的兩人喉嚨里發出血泡咕嘟聲和呼吸的嘶嘶聲。茵塔在等他們咽氣,她用腳打着拍子,閉上眼睛。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大火追趕着獸群,灰狼站在陡峭地懸崖上,灰藍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獵人們……

茵塔站起身,走出大樓。

剛剛那首歌多符合它的性格啊,茵塔又想起里德大帝的那隻狗——我真想、真想擁有那隻狗。

“那可是里德大帝的狗……”茵塔喃喃自語。

突然,茵塔渾身一抖——我怎麼說出來了,殺蟲機構監視着殺手的一言一行,我身上有監聽器。茵塔像瘋了一樣摸出口袋裏的監聽器,一下子扔出去,她開槍,手抖得一槍也沒打中,她又跑過去踩了好幾腳,再次扣動扳機,對着它,直到子彈打盡。硝煙在茵塔身邊久久沒有散去。

雨把茵塔的頭髮打濕成一縷縷的,她去扯項圈,直到項圈發出滴滴的警告聲。茵塔頹然地站在雨中,槍丟在地上,良久,她撿起監聽器,重新放回口袋。她啟動車子,返回光照城。

殺蟲機構的大樓位於光照城南部,由里德一世建立。它的殺手、線人佈滿這座龐大的超級城市,直接聽命於里德四世。

人們只知道機構大樓有一百層,其實,地上有一百層,地下有五十層。地上層光鮮亮麗,和普通公司佈局相似;地下層則如迷宮一般,用來做一些見不得檯面的勾當。

此刻,機構內,茵塔坐在會客廳的椅子上,她的指頭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茵塔,我給你找了個新的心理醫生。”在回來路上,她上司這麼說。

門開了,進來的那個醫生帶着個眼鏡,東亞人長相,眉頭緊鎖,領帶把他的臉勒成豬肝色,他急匆匆地說:“我需要在一天之內問個明白。時間總是不夠用。”

茵塔盯着他,眼睛帶着一絲慍色。

“我不是干這行的料。”他神秘兮兮地轉動小眼睛,“我賺外快,我是個自私的小人,我總是把病人催眠,然後偷偷寫稿——每次為《昨日》寫一篇稿,他們給我500塊。世界就這樣,我這種人生來要為生計奔波,沒人會為我的死流淚,但你不同,如果你哪天用那漂亮小玩意對着自己的腦袋,或者機構的腦袋——我真想看到那一天,他們像灰溜溜的落水狗一樣逃跑,他們趾高氣昂的該死!你知道的,你的情緒一向不穩定,就像今天,你上司告訴我的,你可能哪天會崩了自己——為什麼停葯?”他說。

“很苦,我喜歡甜的。”茵塔說。

醫生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我可以走了,我趕時間。我給你重新開一些葯,苦,多簡單的理由,我該想到的。”

“你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是的,你完全不知道……”那怪人扯扯領子,縮着脖子挪出去了。茵塔有那麼一刻真想掏出手槍,把他烏龜一樣的腦袋打的稀爛。

茵塔坐電梯下到地下第二十一層,只用了兩秒二十一分,這是她喜歡的遊戲,給電梯讀秒——機構的電梯每次用時都不一樣。她手中拎着一個蛋糕,蛋糕被黑色絲帶包裹着,像個黑蝴蝶。這是上司送她的。

那間屋子隱藏在層層密碼門后,從外表看,像個禁閉室,這是茵塔住的地方。她進行指紋識別後,推開門,倒在床上,蛋糕扔在一邊。

寂靜,無邊的寂靜湧來,沒有哪個人比茵塔更長時間面對寂靜,這所大而空曠的居所在沉睡,哪裏都是純白色的——天花板、牆壁、床、地磚。茵塔百無聊賴地開啟電子屏,機械的撥動它,隨便哪一個節目,只要發出點聲音就行。她的手指在《快樂的小狗》定住,這是喜劇動畫片,連續播出一百多年了,反響依然很好。動畫片中,那隻機械狗一會兒變成液體,一會兒變成固態,它會幫公民修理草坪,裝修卧室,甚至會拯救城市。這隻機械狗上躥下跳,忙的不亦樂乎。

茵塔拿起蛋糕,一邊看一邊吃。

她的童年時期,一直呆在胚胎中心,接受教育,學習拼寫,那裏也是純白的。她那特殊的基因讓她飽受折磨——腦海中,總能看到一隻孤獨的狼。她與狼對話,那狼卻只用嘶吼作答,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直到鎮定劑讓她沉沉睡去。

茵塔還記得一個美麗的女人,一頭金髮,那是一個護士。當她在藥物作用下睡着時,所有人都冷着臉,拿着器械走來走去,只有那個女人會過來,輕柔地、懷着愛意撫摸她的頭髮,給她講《海的女兒》。茵塔在半睡半醒間,胚胎中心的白牆變成了海洋,藍色在流動,鯨魚在吟唱。女人笑着看她,雙眸蔚藍色,茵塔不由地想,她是否在透過整個藍色看世界。

那個女人總念叨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聽人說,她的兒子也一頭金髮,在很小就走失了。

茵塔越來越依賴這位溫柔的護士。在她六歲時,護士消失了,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曾經,她甚至有過一個朋友——那是一個小女孩,黑髮,黑皮膚。茵塔叫她“魚”,那個小女孩是她在胚胎中心圖書館遇見的。

茵塔再次偷偷溜去圖書館找她,卻聽到這樣的對話:

“夫人,管好你的孩子。”

“為什麼?我女兒喜歡和茵塔玩,她們是好朋友。小孩子們一起玩,打打鬧鬧的,能出什麼事?”

“朋友?”那人發出嗤笑,“我們需要保證她成長的純粹,她是突破性的研究成果,為了更好的控制,必須排除干擾因素,她所接觸的人、事物都必須通過報備,她的思想也必須由我們掌控。她不是什麼孩子,不需要小朋友的過家家,茵塔的命運只有一個——當個聽話的幼狼。”

“你們做這種事,遲早會被反噬,思想是關不住的,別以為你們可以掌控那孩子的一切,她是活生生的人!”

那個小女孩和她的母親離開了,據說她們搬到了東亞國,茵塔很想去看看。

電子屏中的節目突然停住,茵塔上司的聲音傳來:“新的名單,孩子。”

名單出現了,字體黑洞洞的。

“瓦瑞肖中心公寓,四零一室,唐娜……”茵塔念着。

“我們商議決定,之後給你一個月的假期,你可以去任何地方。這也是治療的一環,當然,追蹤晶片是不能取出的。這對你有好處,我們必須保障你的安全。”

“我不需要。”茵塔說,關閉了電子屏。

茵塔看了眼時間,傍晚了。這就是殺手的一天,從前的每一天,今後的每一天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她把頭蒙在枕頭上,從監控中,聽不到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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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博朋克:翻轉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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