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朝天闕
李無攸身無分文,萬不得已也不會去做那偷雞摸狗的勾當,只得一鼓作氣跑到離鎮子七八裡外的荒野上碰碰運氣。所幸,憑藉著他的不錯身手和捕獵經驗,幾個時辰的功夫便捕獲了兩隻兔子,射殺了幾隻山雀。看着東邊泛起了橙色的光暈,李無攸把野味用草莖扎在一起,再用隨手撿到的枯枝挑在肩上,滿載而歸。
和阮為把受傷的難民安頓在破敗寺廟中后,李無攸給大家燉了一鍋雜燴肉湯,已經很久沒有嘗過腥味的難民們痛哭流涕,紛紛感激,並誇讚李無攸是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看着大家病態的面色逐漸紅潤,李無攸終於安心下來。
他走出大殿,來到了偏室,看見收留他們的和藹老僧正在誦經念佛,便不敢出聲打擾,只是雙手合十,朝着供台上有些蒙塵的佛像深深行禮。
“小施主可也信佛?”背向李無攸的老僧許是聽出了李無攸的步伐聲,緩緩開口,透着些許疲憊的聲音讓李無攸感覺到無比親切。
“額”李無攸沒料想到如此的開場白,詫異問道:“大師不怪我把寺廟搞的滿是葷味,衝撞了佛主嗎?”
老僧搖搖頭:“小施主事出有因,救了十多條人命已是無上功德,何來衝撞一說。”老僧有些艱難地轉身,看着李無攸微微一笑接著說道:“佛門是有六大戒律之說,可那僅是針對我們這些剃度出家的和尚們,再說事事有因果變數,不能一概而論。”
李無攸瞭然,點頭說道:“我沒錢買鎮子裏的吃食,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餓死,不得已才如此行事。”說到此他低下頭有些愧疚:“阮為說大師兩次施水給他喝,如今又收留這麼多難民在此。我們填飽肚子了,卻還讓大師餓着,我這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
老僧笑容和煦,看着面前的純真少年輕輕搖頭。他單手托地,抬起一側身體竭力起身卻又踉蹌倒下。
李無攸忙跑過去將老僧扶起,說道:“大師就坐着說話吧。”
老和尚無奈嘆氣妥協,點頭說道:“食為養身,修心亦是養身,我日日誦經參道便是修心,所以餐食對我來說已無甚意義了。”
李無攸看着老僧病柳一般的枯敗身軀,有些不忍,心中想着如何去給他討要些齋食,就聽見老僧開口說道:“你為我一餐費這般思量,就是在損我福緣了。”李無攸忙不在胡亂臆想,但還是擔心老僧的身體,就又聽見老僧說道:“無妨。”
知道老和尚身具佛法,李無攸不敢再一廂情願,以免畫蛇添足。就要關門退去,卻又傳來老僧的聲音:“小施主若是哪天要離開鎮子,走之前記得來此處還緣。”
李無攸再次虔誠行禮,說道:“一定會的,只怕難民們的傷勢還需要耽擱些時日。”
老和尚久久無言,李無攸悄聲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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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了一天,等傷勢已經開始好轉的難民們都睡去,李無攸往火盆里添了最後一捧柴火后,走出院子。
夜涼如水,李無攸藉著明亮的月光在寺里漫無目的地閑逛。走到殿內僅剩半尊殘佛的大雄寶殿前,李無攸駐足良久。殘像佛頭完整,面相方圓,寬闊額頭下一對橫長大眼,俯視眾生,雙唇微翹,笑以待人,說不出的慈悲肅穆。李無攸長嘆一口氣,不知是怎樣的凶神惡煞才會對一尊無辜石像出手。
從官道上的生死一線,到難民們的慘遭橫禍,再到經受摧殘的莊嚴佛像,短短數日,李無攸心中便積蓄起一股子難以言說的壓抑。
他一個雀步踏在柱基之上,輕輕一躍,手臂攬着樑柱順勢而上,最終在殿頂上平穩落下。他用袖子擦出一片乾淨的琉璃瓦,盤膝坐下,放開元神,收緊心腹,緩緩吐納。
人之呼吸,起於心肺,通及百脈,氣與息合,神凝血行。李無攸吸氣時氣向上走直達天宮,呼氣時氣向下游遍及肝膽,一呼一吸間細慢綿長,真正做到了氣勢合一。這種吐納法門是李無攸從記事起就被趙存祥要求日學夜用,直至渾然天成。
李無攸呼吸綿延,循環於他口鼻部的氣息漸漸雄壯,慢慢實質化形成一圈圈白色霧團。白色霧團層層疊疊,其中的流轉氣息從細如小蛇到粗如巨蟒,逐漸增生龐大,到最後竟是演變成一個包裹李無攸整個身體的白球,自成乾坤。
那一瞬間,以寺廟為中心方圓數十里的真氣齊齊向他席捲而來,李無攸納氣如鯨吞而不自知。
枯坐在蒲團上閉目誦經的老和尚突然睜開雙眼,眼眸中閃爍着驚懼、慶幸、得意的複雜光澤,他心中默念着已經被江湖遺忘了太久的三個字:“朝天闕”。他單手掐訣再雙手合十,下一刻掌間亮起了暖人的昏黃,猶如一隻油燈將整個黑夜點亮。光芒無聲蔓延,所到之處,神鬼不可測。
龍蛇鎮內,一處勾欄的花房內一位美艷女子突然眉目微皺,細細感知卻又不覺異常,便專心服侍起床上的臃腫客人;一個已經打烊的茶肆內,肩膀上搭着浸染茶漬的毛巾的店夥計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突然打了個激靈,就此驚醒,四下觀望無果,才繼續埋頭睡覺。小小的龍蛇鎮內,在那一瞬間,竟是有足足二十六人感知到了異常的真氣波動。
水雲間在龍蛇鎮大大小小的客棧內,其客房修葺的豪華程度,以及店內的消費水平都只能勉強列於中游。若不是佔了店名頗具詩意的光,還能湊巧招來些腹有詩書的世家公子,怕是早就歇菜倒閉了。
此時水雲間的一間上方內,一位高大男子坐在臨窗的桌子上悠然品茶,昏暗的燈光映照在他臉上更顯稜角分明。與他相對而坐的是一位雍容少年,深邃的眸子跟着男子的視線一起望向窗外,有些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兩人正是準備返程夏州的顧洛南與劉晏。
顧落南輕笑道:“不曾想小小的龍蛇鎮還真是藏龍卧虎,竟有人能一口氣吸去近三十里的磅礴真氣,讓人愕然吶。”
劉晏不是習武之人,一吸納氣三十里對他來說當真沒什麼概念,他再次問道:“很了不起嗎?”
顧洛南解釋道:“武道境界粗分天、地、人三境,細而划之又可分為雄魄、心玄、登闕、凌虛、無相、化仙六個境界。每層境界的攀升都極為困難,可一旦成功躋入下一境界,無論是肉身的強硬程度,還是氣府的承載規模都會有質的飛躍。這麼跟你說吧,如今我的修為在無相中期,一口納氣五十里便是極限,若再強行吸納就會丹田充盈而破,從此成為一個廢人。”
劉晏點點頭,大致清楚了顧洛南的意思,說道:“也就是說此人境界僅比你稍遜一籌。”
顧洛南搖頭說道:“也不能如此定論,圓滿的凌虛境界倒是能夠做到,可除非生死關頭,否則絕不會如此明目張胆地大規模納氣。另外方才只有真氣消逝的波動,卻無的周天循環的真氣外泄,有些不合常理。”
劉晏起身走在窗邊,看着高空懸挂的滿月負手而立,輕嘆道:“咄咄怪事,何其多哉!”
顧洛南飲盡杯中的最後一口茶水,來到劉晏身邊,自信說道:“雖然有高人臨時設起一道屏障,掩蓋了些許真相,不過只要不是高於我的化仙境武人就終會進入我的感知之內。”
天漸漸亮起,蛋黃一樣的太陽慵懶地發射出幾縷並不刺眼的光線。
被陽光打在身上的李無攸享受着柔和的溫暖,慢慢睜眼,伸了個懶腰,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正準備下去給難民們準備今天的飯食,就聽見耳畔傳來吱呀吱呀的響聲。片刻功夫,屋脊上露出一個小腦袋,是那瘦弱的乞兒阮為。
李無攸望着這個比初次見他時多了不少靈氣的少年問道:“你是怎麼上來的?”
阮為沒料到殿頂上有人,吃了一驚,看清是李無攸在說話,就連忙興沖沖地跑了過去。
李無攸喊着慢點慢點,阮為卻越跑越起勁,直到停在他身邊,氣喘吁吁。
阮為有些疑惑地說道:“樓下面就有以前和尚們用來修繕殿頂的漫坡,原先肯定是被堵死的,只不過寺廟荒廢了也就沒人在意,我就是踩着漫坡上來的。你不是嗎?”
李無攸有些受傷,早知如此,自己昨晚何苦大費周章。不過為了掩飾自己的白痴行徑,還是脫口而出道:“當然,我當然也是走漫坡過來的。”李無攸拉着阮為在他身邊坐下,忙叉開話題問道:“你小子上殿頂來幹嘛?”
“看月亮呀,你不是嗎?”
李無攸捂住額頭,敢情這小子比自己還白痴:“馬上日上三更了,那裏來的月亮?”
阮為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西邊天空,說道:“你看你看,就在那裏。”
李無攸順着阮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輪淡薄的只剩下輪廓的圓月還堅強地掛在空中,不肯離去。
“媽媽跟我說人死了就會變成星星,若是生前善良,就有可能被老天爺選中到月亮上面住着,我想爸爸一定已經住在月亮上了”阮為拖着腮幫子望着天空獃獃地呢喃。
李無攸有些感傷,倘若自己的父母已經故去,該是漫天星辰的那一顆呢?若是有幸住在月亮上,還能否記得他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兩個傷心少年相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