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勾心
衡山七十二峰,回雁最為雄偉,祝融尤其清秀。前者為衡山門戶,後者是宗門總部青玉壇所在。在西源頭又有禁地光天壇,還一處閉關之所,紫蓋峰下洞靈源。
半山亭下,華嚴湖、梵音古道等奇景,任憑天下同道往來參觀,駐足玩賞,山上鍊氣士並不做過多干涉。
行船的、趕車的,南來北往曉得禁忌,大多隻肯到衡山腳下,囿於心中自卑,輕易不敢上山。
旁的人只顧燒香祈願,即便到半山亭就不得前進,還是頻繁登臨衡山。
今次衡陽城到衡山的路相比起以往冷清不少,可能因為雨水充沛,凡人出行困難。
更為主要的是青玉壇弟子外出,在各個路口把守,面頰緊繃,唬的路人不敢靠近。
薛讓對此並不放在心上,又從清晨走到日暮,趕在太陽落山以前到達南嶽大廟。
廟祝是個背部微躬的乾瘦老頭,世代生活在衡山腳下,雖無修為在身,也算青玉壇弟子。
廟祝別的本事沒有,能在衡山腳下迎來送往,靠得是手腳麻利,一雙招子雪亮,見薛讓來到,上前接過韁繩,另一隻手遞上雨傘。
薛讓把傘揭開,陪着廟祝一起走向系馬石,途中問道:“執法長老在不在山上?”
廟祝繫着韁繩的工夫,頭也不回道:“前兩天才上山去,走沒走我就不知道了。”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薛讓兩眼,調笑道:“這麼重的火氣,能過梵音古道嗎?不如在廟裏休息幾天,冷靜冷靜,等雨停了再上山不遲。”
薛讓搖頭一笑,示意廟祝跟他進廟,行進途中回答廟祝方才話語,“我要是塊石頭,倒也不會煩憂。既然是個活人,難免會有不順心的時候。一口氣堵在胸膛里不吐不快,等?我怕憋出傷來。”
“你這脾氣,祝融老祖要是在世,都要忍不住誇你兩句。”
廟祝沒有詢問薛讓碰到什麼事情,他是衡山的守門人,自有守身之道,迎來送往就是生活的全部,旁的一概不管。
薛讓也知道這點,樂得跟孤家寡人一個的廟祝閑聊,問了許多問題,有些得到答案,有些事廟祝聽了閉口不言。
一番閑談下來,薛讓也推斷出來青玉壇最近有所動作,估摸着還不是什麼小事。
他在石鼓書院掛職總管,手握福城一地實權,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於他沒有多少實際上的好處。
他一不想混吃等死,二沒有包藏禍心,幹啥要當土皇帝?
只是待在衡山立功的機會不多,才主動要求外放,為的是積攢資歷,回到師門后能更進一步。
前次青玉壇下發文書,讓薛讓去侯計山斷案,就是召回薛讓重用的信號。
事有輕重緩急,去找孫家小兒算賬不急在一時半會,薛讓首要事是去見師尊蒸湘子一面。
在南嶽大廟略做休息,陪着廟祝喝了一杯茶,要走時,薛讓狀若隨意道:“孫貞卓在不在山上?”
廟祝撇了撇嘴,沒好氣道:“你這麼喜歡打聽別人動向,上山去拿人員出入名單看不行嗎?”哼了一聲,道:“孫貞卓出外辦事去了。”
“他也配獨自行動?”薛讓一臉不屑,就聽廟祝說道,與孫貞卓同行的還有灕湘君座下天驕任嘯,臉色頓時凝重幾分,道聲“謝了”,往廟外走去。
廟祝皺了皺眉,沖走遠了的薛讓大叫道:“小子,他們去壺瓶山了,你要找人打架,可得快些。”
話一說完,廟祝就忍不住打了自個嘴巴一下,
自言自語道:“叫你多嘴,叫你亂講……”
薛讓離開南嶽大廟,夜色中登臨衡山,先進梵音古道,身心一陣放空。
不多時便到華嚴湖,雨水之大,使得華嚴湖湖水溢出,蔚為壯觀。
薛讓看上一眼,便向半山亭走去,過了半山亭后,世界豁然大變,再不見陰鬱暴雨天氣。
雲山霧罩,只能看見近處些許光景,置身林中,入目所見草綠花紅,不似爬山,倒像城外踏青。
薛讓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往磨鏡台走去,心裏頭裝着事情,一路上走馬觀花,到了地方才回過神。
一身文士打扮的蒸湘子早已等候多時,手捋鬍鬚,看向薛讓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滿意。
薛讓將包裹揭開,露出李恕死不瞑目的腦袋,沉聲道:“李恕犯我仙門戒律,擅殺同門恩親,查明其罪行無誤。弟子將其正法於劍下,有此人頭為證,特來向師尊復命。”
事實上薛讓徇私放走李恕,亦或秉公執法,蒸湘子都很滿意,只不過後者更符合他對薛讓的期望。
蒸湘子出任青玉壇執法長老多年,深知人情味之於律法有多大的危害,希望薛讓能如他一般無情。
手刃義兄弟還嫌不夠。
蒸湘子還要再試薛讓一次,才肯將其當作傳人傾囊相授,念及不久前出發壺瓶山的一行人,心中念頭轉過,便有定計。
“善!”蒸湘子扶起躬身下拜的薛讓,不假思索道:“你回來的正好,若你今夜不來,明日我也得下山尋你。”
“師尊這話從何說起?”薛讓低垂眼帘藏住目光,靜待蒸湘子下文。
蒸湘子拉住薛讓手臂,向身後閣樓走去,進屋拿蒲團坐下,和薛讓各取了一杯茶,呷一口,說道。
“半月前在外弟子傳回書信,言壺瓶山出現九鳳蹤跡。茲事體大,來往一趟耗時太久,經由宗門商議,決定由‘三湘’負責探查此事,你婁師伯對此不感興趣,力牧那個老貨還要與我比較。數日前讓你去侯計山斷案,不過是順路之舉,你既然回來了,便替我去壺瓶山走一遭吧。”
蒸湘子話語中所說薛讓的“婁師伯”,真名婁駕,號瀟湘客。力牧便是灕湘君,青玉壇的傳功長老。
薛讓想起前不久才從廟祝口裏聽說任嘯等人已經出發,卻沒有執法一脈弟子前往壺瓶山的消息。
蒸湘子如何要等薛讓歸來?想來是手底下無人可用的緣故,畢竟執法一脈,乾的就是得罪人的差事。
聽完蒸湘子話語,薛讓並未如往常那般一口答應,故作為難,低聲道:“弟子雖有幾個幫手,卻沒築基境的朋友。一人行事力有不逮,唯恐辜負師尊囑託。”
“確實不能魯莽。”蒸湘子說。
薛讓緘默不言。
蒸湘子跟着沉默片刻,狀若沉思,半晌,從懷裏取出一本薄薄線裝黃皮書交付薛讓,說道:“你也知道我身無長物,給不了你防身的寶貝,你眼下築基一層,是時候換本功法了。這是‘乙木先天長生功’,足夠你修行到築基四層。”
前四層積累,后三層質變。
但凡功法,前面四層都是修鍊相對應的內氣,方法不同,道理是一樣的。核心還在後面三層,完全掌控內氣,有將內氣如臂使指的法門。
簡單來說,薛讓已經到達築基境,用最基本的吐納內氣法門,天長地久熬也能熬到築基四層。
蒸湘子這半部功法,給了跟沒給一樣,更深層的含義,是防了薛讓一手,其中不無警告意味。
儘管薛讓早有預料,心下還是有點不喜,恭恭敬敬接過黃皮書,說道:“師尊大恩,弟子沒齒難忘。”
蒸湘子敏銳的察覺到了眼前一手教出來的徒弟有了些不一樣,具體哪裏變了又說不上來。定了定神,習慣性的抬手捋須,笑道:“灕湘君門下帶隊的是任嘯,跟你一樣剛剛踏入築基境不久。另外還有鍊氣七層的孫貞卓當他副手。他們帶了五十個同門師兄弟,今天傍晚才走。你現在出發,興許還能趕上。”
薛讓點點頭表示清楚,看了眼蒸湘子,見其沒其他事情交代了,告辭離開,連夜下了衡山,回南嶽大廟取到馬匹,啟程壺瓶山。
數日奔波,薛讓饒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又趕了半夜路,捱不住困意,伏在馬背上睡着,直到天明才醒。
好似不會停下的暴雨消失在黎明前,留下天際一道彩虹。
薛讓打了個哈欠,抬頭看天辨別方向,見沒走錯路,也就放下心來,取出蒸湘子賜下功法,欲要獻祭時,又有些難以做下決定。
御神鈴的獻祭功效,在他還是鍊氣境時動用過兩次,第三次就沒了動靜。
不出意外的話,以現如今薛讓築基境的修為,可以用御神鈴獻祭三次,將一次機會用來提高“養生”類的長生功,對於壺瓶山一行並沒太大幫助。
可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動心起念,薛讓手裏黃皮書消失,腦海里多出“青龍乙木先天長生功”的修行法門,個中修行關竅盡數明了,神情霎時變得很是古怪。
只因為這升級后的功法居然到頭了,修鍊到金丹境就是極限,再往前還得尋找新的功法……
薛讓回過頭,望向已看不見的衡山,半晌,一臉的哭笑不得,因為蒸湘子的有所保留而生出的脫離宗門之意消散成風,暗暗想到壺瓶山一行,該費些心思了。
成為執法一脈傳人,便有了面見掌門的資格,屆時他才會有更多選擇,有繼續變強的機會。
“我這勞碌命啊!”
薛讓自娛自樂一聲喊,狠揮馬鞭,追向初升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