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隻貓
一輛四輪馬車駛過礫石路面,經由後門離開莊園,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橡樹林中。
二樓走廊的百葉窗前,騎士長諾修收回目光,轉而看向身邊的男僕,沉聲問道,“你手裏拿的什麼?”
男僕畏懼的縮了縮身子,垂着頭道,“這是……這是……”
諾修皺了皺眉,神色不悅,“給我。”
男僕一驚,“少爺說了,除了喬尼先生外,便簽的內容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諾修的濃眉漸漸豎起,冷冽如刀的目光有如實質般削在男僕身上。
男僕額上沁出冷汗,仍不退一步,強裝鎮定道,“諾修大人,請不要讓我為難。如果您堅持要看,請在我將便簽交給喬尼先生后,您再去與之交涉吧。”
他全身肌肉繃緊,眼睛瞪的很大,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着有底氣,可聲調里的顫音卻無法避免,待見到諾修移開目光,身子重新轉向窗戶,男僕終於鬆了口氣,躬身行禮后,快步從諾修身旁走開。
“騎士長大人,我建議,您最好在對待我們小少爺的問題上多一點敬意,鬧得太僵,我真擔心有一天你被趕出莊園。”
說話的年輕男士從走廊一側的陰影里走了出來,他約莫二十齣頭,相貌俊朗,一頭亞麻色捲髮,穿着一件褐色立領式牛皮風衣,手上拿着一頂寬沿扁帽,一雙長筒皮靴子上穿着幾個互相交錯的銀色金屬環,隨着行走而晃動,卻從不相撞。待男士徹底走出陰影,站在陽光下,他身上的一些詭異細節方能被發現,此人全身裸露出的皮膚,如雙手和脖子上都被一層細密的白色繃帶纏滿,仿若是一個嚴重燒傷的人,另外一處奇異點是他的眼睛,他的瞳孔是一種淡淡的紅色,就像是鮮血被稀釋后的那種紅。
“吉姆,你為什麼會在這?”見到來人,諾修就表現出一種厭惡的神情,根本不做掩飾。
吉姆戲謔道,“大人,我現在應該是自由身吧,在這,很奇怪嗎?”
諾修忍着怒氣道,“席林已經出了莊園,而你,應當隨行在側,暗中保護。”
吉姆向後輕輕一躍,坐上了窗檯,抬起右腳踏在了窗沿上,語氣更為輕佻,“我的騎士長大人,您大可不必如此緊張,瞧瞧這兒是哪啊?約姆!男爵大人的封地!有誰會在這兒犯傻去迫害小少爺?這跟找死有什麼區別?”
“這是將軍給你的任務!”
吉姆抬手指道,“所以你別給我指手畫腳!該怎麼做我比你更清楚!”
二人冷冷對峙,吉姆眼中的紅色漸漸變濃,隱隱冒出紅光,諾修單手握住劍柄,似乎下一刻就要利劍出鞘。
良久之後,吉姆眼中的紅色隱去,跳下窗檯,“不跟你玩咯,我約了鎮上的梅伊小姐喝咖啡呢,作為紳士,遲到可是決不被容忍的。”他兩手插兜,轉身離去。
諾修看着他慢慢走遠,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吉姆!”
吉姆停下了腳步,卻沒回頭。
“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將軍把你從流放之地帶出來,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無言,吉姆抬手擺了擺,頭也不回的走下了樓梯。
……
老喬尼原本以為莫多老爹是來請求莊園幫助的,這在他看來理所應當,因此也做好了準備,可誰料,莫多老爹的造訪所為的竟然是另一件事。
“喬尼先生,莎莉她失蹤了!”
自己的兒子不知為何被關在了監獄,兒子的未婚妻又突然失蹤,
連番的打擊下,莫多快要瘋了!這個可憐老人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昨天那個被幸福溢滿的老頭子,似乎只存在於一個說不清真假的記憶里。
老喬尼當即決定要發動整個莊園的力量幫助莫多老爹尋找莎莉,在此之前,他還需要發送一封電報,這是剛才的男僕送來的少爺的便簽。
上面的內容有兩條。
其一是給“有求未必應公司”發的委託,要求他們承擔一份暗中保護的工作,保護人可能是瓦倫北區的沃恩先生,也有可能是另外的人,讓他們視情況而定。
其二是給沃恩的,讓他親自或尋找靠譜的人調查一處地方,並拍照,註明的調查地點是黑水巷76號。
調查和暗中保護……這兩條便簽內容一聯繫起來,老喬尼就察覺到了某種潛在的危險,從便簽的內容來看,估計危險不大,但對沃恩來說就不一定了。
老喬尼熟知這個傢伙,是個富有精力,做事細緻的人,要不然也不會選他來執行少爺的任務,每當喬尼去瓦倫,都會找時間和對方聚一聚,不過,這個顯老的傢伙骨子裏有一種冒險精神,哪怕退伍多年,也沒有完全將之磨滅,老喬尼覺得按照沃恩的個性一定會親身前往調查,遇到危險的時候,他擔心沃恩會頭腦發熱,所以他決定在電報里多加一條,勸誡沃恩關鍵時刻多加小心,不要逞能。
……
黑水巷這個地方很難在瓦倫市地圖上找到,它被涵蓋在了一處更大的街區中,而在地圖上畫出的這處街區裏面,明明包含黑水巷,卻根本找不到對應的建築區域和街道,它像是被地圖製作者遺忘了似的略去了。
事實上,像黑水巷這樣的地方在瓦倫市裡還有幾處,生活在此的人是這個社會真正的最底層,乞丐,流浪漢,拾荒者,小偷,強盜,毒販,娼妓,甚至殺人犯,他們具備了黑水巷這類地方的一個最重要的特徵,有些已被遺忘,而有些期待着被遺忘。
沃恩知道黑水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簡直就是這座城市的腫瘤,是一個孕育蛆蟲的溫床,各式各樣的蛆蟲,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叫人噁心,與之相比,北邊的工業區簡直都可算是富人區了。
平常,沃恩都會儘可能的遠離這種地方,但今天不同,他受命調查這裏,黑水巷76號。
經過了一座木橋,哪怕是沃恩將報酬翻倍,馬車夫都不願再前進一步了,他沒有對此感到埋怨,任何正常的車夫在知曉目的地后都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馬車停在了一處還算開闊的地方,臨邊就是黑水巷了,沃恩透過車窗望出去,看到的儘是些殘破的建築和低矮的棚屋,他原以為這兒會住着許多貧民,但詭異的是,他目光轉了幾圈,盡然連一個人都沒發現,與其說他看到的是房子,倒不如說是一座座聳立的墓碑,荒蕪且寂靜,像是個亂葬崗。
沃恩抽抽鼻子嗅了嗅,從剛才開始,他就聞到了一股不太討喜的味道,很複雜,是一種甜膩的腐爛味道,就像是在一鍋巧克力中加熱一塊腐肉一樣。
他一步走下了馬車,右腳卻不慎踩進了泥潭,骯髒的臭水濺的褲腿上到處都是泥斑,沃恩不悅的皺了皺眉,倒不是因為弄髒了衣服,而是有點開局不順的意思,或許是老喬尼發來的電報讓他有些忐忑,什麼叫做“關鍵時刻多加小心,不要逞能”?不就是去房子裏拍個照片,能有什麼危險?
況且,沃恩已經做足了準備。
第二個下來的是個四肢瘦長,膚色黝黑,目光銳利的傢伙,外號叫黑狐,在北區一代很有些名氣,他精通格鬥術,打過一段時間黑拳,槍法也相當不錯,把他喊過來除了承擔保鏢的工作外,更是因為黑狐曾在這生活過一段時間,對這裏算熟悉。他下來之後,冷冷的掃了一眼周圍,不發一言的站在了沃恩身旁。
第三個下來的叫做金斯萊,他面色蠟黃,飽受飢餓的困擾,可身上帶着一股氣度,戴着眼鏡的模樣像個教書老師,沃恩知道他以前真是個老師,懂得不少東西,因為某些無法明說的原因來到了工業區,他手腳纖細,幹不了體力活,只能做一些偏技術的工種,但這樣的工作在工業區里反而很少,身份上的顧慮也增加了尋找工作的難度,因此,金斯萊的生活過得很拮据,但勉強還能維持的下去。
沃恩偶爾也會給他一些工作,比如現在,金斯萊負責接下去的照相工作,他手裏拎着一個棕色的公文包,裏面就放着相機,儘管不重,對金斯萊瘦弱的體魄也是一項不小的負擔,沃恩本想幫他拎着,卻被拒絕了。
給了馬車夫一個等待的地點后,沃恩說道,“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黑狐,你負責把我們帶去76號,金斯萊拍照,爭取在天黑之前完成任務。”
金斯萊沉吟問道,“沃恩先生,我看了一下這裏的建築,好像沒有數字之類的標識。”
沃恩給了黑狐一個眼神,後者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沙啞,“黑水巷分東西兩塊,這裏是西邊,房子都是後來的一些人隨便搭的,沒人會多餘的給這些破爛按個數字,再往後是東邊,許多年前就存在了,那會兒還算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你們要找的76號,應該就在那兒。”
金斯萊若有所思道,“那我們為什麼不在東邊下車呢?”
黑狐極不耐煩的撇了下嘴,沃恩趕緊說道,“好了金斯萊,既然我們選擇了讓黑狐來做嚮導,就要相信他的判斷。”
金斯萊扶了扶眼睛,應聲道,“好的,沃恩先生。”
黑水巷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道路,有的只是樓體之間的空隙,這些空隙縱橫交錯,毫無規律,不僅會突然折斷,還會莫名其妙的深入建築裏面,沒有一個熟路的人,很容易在裏面迷失。
隨着三人的深入,倒是發現了一些有人的跡象,那些黑洞洞的,漆黑的門口和窗口中似乎有人影在閃動,偶爾路過一間遮着破布的棚屋,破布會輕微的掀開一角,像是屋裏的人在偷偷觀察,可等到沃恩投去目光時,破布很快又恢復了原狀。
這兒的人似乎很怕生,就像老鼠一樣,見不得光,沃恩不懷好意的想到。
周圍的建築開始發生變化,棚屋消失了,樓房也在一點點變高,這些由轉頭和泥漿堆砌而成的建築,不用期待用料會有多好,經年累月飽受風霜摧殘之下,牆體老化的非常嚴重,坍塌下來的碎石磚瓦到處都是,剩下的建築大多都不完整,有些沒了外牆,而有些直接連整個房頂都消失無蹤,走在底下,總有些擔心某塊磚頭掉落,或是牆壁坍塌下來。
天空又開始下起了小雨,陰冷的風貫穿而來,形成尖銳的嘯聲,就算氣流頗大,也無法完全將空氣里的古怪臭味驅散乾淨。
沃恩瞟了眼身旁的金斯萊,為了避免被雨水淋到,他撐着傘,將整個公文包都護在了下面,相機屬於精密儀器,碰不得水,所以在來之前,沃恩專門準備了一隻防水皮革做成的小包,但金斯萊謝過之後還是拒絕了。
現在只能期望接下來雨不要下得太大。
領路的黑狐停了下來,側首警示道,“再往前就是東邊了,記住管好自己的眼睛,這裏有幾個挺棘手的傢伙,你們觀光客一樣的目光會惹麻煩的。”
沃恩和金斯萊露出悻悻之色,他倆剛才四處打量的樣子估計被黑狐瞧見了,沃恩說道,“放心,我們知道該怎麼做。”
這種地方的規矩不多,但每一條都很重要,也只有在此生活過的人才知道,那些看似平常的舉動會觸發何種禁忌。
自打黑狐說完話后,他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繃緊的狀態,雙手有意無意的摸向腰間,只要一有異動,便能第一時間掏出槍來。
這兒的人到底在哪呢?沃恩差點又要四處亂看,但即便腦袋不能動,他依然可用眼角餘光去打量,至少在有光的地方他沒發現人,那些陰暗的角落裏有什麼就無從得知了。
“沃恩先生,您發現了嗎?”金斯萊與沃恩齊肩并行,用着最低的聲音說道,“我們一路過來連一個人都沒碰見,太古怪了。”
沃恩點點頭,“你瞧見那些窗口了嗎?我總感覺有人在盯着我們。”
金斯萊仰頭巡視一圈,沃恩說的窗口其實更像是開在牆上的洞口,光線照不進去,裏面的一切盡數淹沒在黑暗中,他起先並不在意,可沃恩提過後,他的後背隱隱發涼,脖頸處的汗毛根根豎起,彷彿真的察覺到了隱藏在黑暗裏的惡毒目光。
“別四處亂看!”
“啊!好的!”金斯萊垂下目光,雨傘也壓的更低了些,藉此隔絕掉那些可能存在的視線。
黑水巷這個地方,好像比傳聞的更加詭異,明明有人,卻無法證實,似乎都在躲藏,可他們在躲什麼?沃恩沒有撐傘,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可以振作精神,他隔着衣服抓住槍套,心底的不安慢慢平復,手槍是他應對危險的底氣,若是有人覺得這個老頭可以隨便欺負,他一定讓對方知道什麼叫做無可後悔的錯誤!
“停下!”黑狐突然叫停,雙手從腰間移走,手掌也慢慢鬆開,上抬,這幅架勢就像是遇到了可怕的敵人,第一時間就向對方表示自己沒有攻擊的意思。
沃恩和金斯萊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疑,是遇到哪個難纏的傢伙了嗎?真是走了背運。
沃恩越過黑狐肩頭看去,除了碎磚和野草之外竟什麼也沒發現,難道敵人在周圍的建築裏面?
“沃恩先生。”金斯萊面色蒼白,語調里充斥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不解,莫名其妙,還有一點淡淡的恐懼,他指了指下面,示意沃恩垂下目光。
然後,沃恩看到了那個令黑狐如臨大敵的傢伙。
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