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林茵陳蒿
秘世代,第十一日。
同城的兩人有多大幾率在夜裏相遇?一個人在一座城市中遊盪得太久、遊盪得太多,那就真的有可能出現小概率事件,這才是永恆之舊日創造的最重要的環境。
夏日總是漫長的,偏南方一點,從四月份開始穿短袖,到十月份還這麼穿,這個長長的夏日限定是四季可觸碰的浪漫,且又與假日重疊,輕衣薄衫才與心上人更搭。
他的心上人總是不止一個,他是個容易心動的人,是個容易動心思的人。身邊的人很美,是名正言順的心上人,這已成定局,然而芸芸眾生之中也有心上人,可道一句“更美”。
稍晚,暖夜,燈下,長街。來往食客行人,不多停留。高樓,狹隙,煙氣氤氳升騰,呼吸中化去。
隨人群擁擠而來,見過了不少食物。街道兩側的臨時帳篷數目雖多,但造型卻大同小異。大些的帳篷可以塞得下幾張桌子,小些的就只能放上招牌和一個攤位,在這樣的地方遊走,逛的是氣氛。
劇烈的油煙伴隨着高溫熱氣涌動、蔓延,其中一些煙氣有點像以前經過某處油煙管道時聞到的味道。找到兩片相同的葉子,這不太容易,找到兩個相同的人,這也不太容易,找到兩種相同的煙氣,還是很不容易,但如果只是“有點像”,那就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這兩個穿着夏日情侶裝的人都有些年輕得過頭了。葉同學稍微衰老一些,看起來可能有十四五歲,李筱涓那邊則要再減去一歲,換成是任何一個人,都不容易把這兩位想像成大學三年級的學生。
最重要的場景出現了。要不要主動打個招呼呢?不要。
主動開口的是誰?林陳蒿?李筱涓?這個問題有確切的答案。李筱涓認可林陳蒿的美好,此時先來一句小朋友話,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多數人第一眼見到故友免不得要心生驚奇,葉同學確實感到十分驚奇。
這位老同學穿的還是熟悉的黑色牛仔背帶褲和白T恤,往日她略微有些寬,現在那種感覺也還在,這與事實不符,因為,上大學之後她瘦了很多。一念之間,他想到了永恆之舊日。
空氣劉海稍稍掠過眉毛一點點,短髮離肩膀還頗有距離,甜美萌動的笑容在一張稍大的臉上洋溢,年輕,純凈,樸素,尊貴。以往他覺得這人的可愛佔了大多數,但現在還多了一些瀟洒和明媚。
她左側手腕上繫着一條紅繩,脖子上還有銀絲線吊墜,離得遠了看着有些不太確切,但至少能看出那個吊墜接近於球形,直徑不超過兩厘米,有濃厚的金屬光澤。她的胳膊比臉要黑一些,可能是光線的緣故,也可能是永恆之舊日的微調,不過這都不重要了。總的來說,她比以前白得多。
這一點葉同學很有發言權,因為他很白,比以往的林陳蒿白,現在卻是差不多了。膚色上的微調暫且不提,真正讓葉同學震撼驚駭的是源源不斷的一見鍾情之感。這個形象對他而言是完美的。完美形象就在眼前,你說不心動,那絕對是騙人的,但是如果說心動,那就有點變心的意思了,這不妥當。
“好久不見啊!”
“啊啊,好久不見啊!你更好看啦。”
這些帶有童年氣息的言語,就好比上課時寫的小紙條。小紙條里偶爾也會出現愛心、“手動滑稽”、“dei”、“mua”、“biao(四聲)”。不過葉同學的紙條中從未出現這些,他現在想到的是“故時花間故時人,
故人心動未相逢”。
在他看來,林陳蒿同學非常完美,但是也同樣有她的局限性。舊時她也是心有所屬的,這一點可以不提,再回憶起以往的小紙條,似乎更加不值一提,這讓他覺得有那麼一點點悲傷。前塵歷史斑駁不可見,今夕相逢有萬千感慨卻只匯成一句話,亦是“好久不見”。
在某一個瞬間,他聯想起以前的夢境:
來往行人在寬闊大路中慢行,觀瞄高低地勢起伏不平。站在欄杆邊俯視並不寬敞的河脈,放眼望去是一大片青綠江山,但又很狹窄,因為遊人實在太多,而這欄杆又不太安全。
這樣的夢境是重複的,不是說在同一場夢裏不斷重複,而是說在接連幾天裏或者是連續幾場,這個夢在不斷補充。
欄杆下方是河道,然後改成了園林,建起了宮殿,金碧輝煌,立有牌匾,上有三字,已不可追尋,只記得風景如油畫,亦如遊戲。寫實的河流有固定的波紋,金色的大殿並不為遊人而建,好像是某個機關要處,但這樣的選址又很讓人猜疑。
初次進入這個夢還帶着手機,然後手機屏破碎,手機殼也在加速的時間之下猛然化為灰土,那時周遭好像還有親人,這真是無比奇幻。
再後來他注意到了百里河山。其實從景區的地圖上看,絕對沒有這麼遠。依山而建的路有浮空之勢,這是極其複雜的構造。路上偶爾有行車,其中多數還是旅遊觀光車。路邊居然還有行道樹,但也並非所有的路都如此,讓人分不清那是單側樹還是雙側樹。
通過這個夢境,他做一些其他的聯想。人這一生有太多迴響,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他回憶起在荒蕪的山脈中沿着輪廓線前行,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石山自然林,裸露岩石,小路,石階梯。平地混有其他花木。青草在土區。稍大的平地是聚居區,約有三四十戶。山凹處有路、橋、隧道、農田。
他走了很遠,當然,不是在現實中。而且,那裏的輪廓線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線條,而是類似於鐵道的“路”。在山脈的輪廓線那裏修路,這也不可思議。
他遠行之時還能遠遠地看到緩慢移動的礦車,天地廣闊,黑色山脈,同學三五成群,無窮無盡遠征。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即便日落了,天也依然有色。那些說不透的顏色,就是人所能看到的絕色,也可以理解成角色。
這是一種心情,但它更是一種現象。僅僅是見着了這麼一個完美形象就有了這麼多聯想,這很值得探討。這一定是永恆之舊日的小技巧,這兩個人都給他帶來過很不愉快的回憶,他也給這兩個人帶來過很不愉快的回憶,此時此刻的相守,說到底只是永恆之舊日劃定的軌跡罷了。
再一回想,這場夢已經夠長了,近乎無窮盡的人類全史,以及人類全史這幾千年中自然萬物的變遷。若將人類全史與千年變遷比作映照蒼穹的晴空碧海,那他過一遍大夢頂多只能算是在海灘上走走,時不時有幾波海浪漫過了他的腳踝,輕鬆愜意。
他遍觀海天一色,把光與潮盡收眼底,然後一轉身,穿上拖鞋,走幾步,等腳上的水幹了,一切都無了。大約只是記得有這麼一程、見過怎樣景色,溫暖的海水打濕腳掌,金色沙灘踩着很舒服,混雜潮汐氣息的海風忽冷忽熱,他孤身一人在漫無邊際的水線旁邊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