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憶與年（其一）
捕夢網接收來自神國的信號，將門徒帶入神的領域。
猩紅的光瀑佈於天際流淌而下，周遭依舊五彩斑斕，而居住於此的同胞們似乎又將他們的城邦向外擴展了不少。支離破碎的城市變得可以稱之為龐大了，建築方式卻還是一如既往的錯綜曲折，無跡可尋，無數的陰影穿行其中，一路上與蘇打招呼的嗡嗡聲絡繹不絕。
將腳踏在堅實的石板地面上，大地回饋以聲響與觸感。
蘇能夠明顯感受到神國的變化，這座不斷擴大的都市如今已經幾乎與現實無異了。失去了自我的同胞憑藉僅存的記憶和本能無休止的擴張着，曾經如破敗廢墟般的傷痕甚至已經開始了癒合，建築的風格跨越千百年的時光向著蘇熟知的另一個世界近代邁進，整座都市正在夢中呼吸。
但千家萬戶中沒有燈光透出，聽不見孩童的嬉鬧聲；龐大的工廠和它通天的煙囪安靜，並無半點的蒸汽；鋪設的如同一張鋼鐵蛛網般的軌道，尋不到列車的蹤影。
這裏還缺少最為關鍵的東西——人生活的痕迹。他們向著神國無邊無際的遠方找尋着自己的歸屬，又好像在靜靜的等待一個契機，一個破繭而出，現世的契機。
它渴望着成為一座真正的城市，一座有人生活的城市，這與現實又有何異？
“是我在夢中？還是他們夢見了我...？”
莊周夢蝶雖然有些老套，但若是真的身處這樣的環境，還是很難克制自己腦中不產生這樣的想法。
蘇雖然經常出入神國，可實際上他與這裏的居民並不熟悉，並不是他不想，實在是難以溝通，無法認知自我的生物不能被稱為人，甚至是不是生物都很難說。
“你來啦，孩子。”
執掌神國的女神聲音從天際傳來。
“上來吧，我給你準備了晚飯。”
蘇也不是第一次去她的房間做客了，沒什麼好猶豫的，站上電梯石階直達雲層之巔。
打開那道不斷變換的門之後是熱鬧而奇特的景象。
窗外虛假的風景此時已是華燈初上，屋內全部的電器都被打開，燈火通明絲毫不在意電錶倒轉，如果這裏有電錶的話。耳邊迴響着的是蘇最喜歡的古早年代的citypop和電視嘈雜的聲音。空氣中飄蕩着好聞的食物香氣，索莫絲在她那籠罩全身的袍子之上套着圍裙和袖套，在灶台邊上忙碌着。
蘇有些愣神，獃獃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他那台掃地機械人碰到了腳，他才重新回神。
“去坐着吧，馬上就好！”
他順着索莫絲的意思坐到餐桌邊，桌台上已經擺滿了料理，都是蘇曾經在春節會吃的東西，扣肉，年糕，醬油肉，熏雞，黃魚，花蛤...
“這是要吃分歲酒么...年都過了多久了，現在才吃...？”
索莫絲已經將最後一道菜端上了檯面：“愣着幹什麼？吃飯吧！”
蘇皺着眉頭，最後一道上桌的竟然是一個經過精心裝點的蛋糕。
“這是在幹什麼...？”
“先吃，有什麼事之後再說。”
今天的索莫絲有些不同，蘇感覺祂的態度中帶着些許強硬。
在他人注視下的用餐體驗並不能算得上愉快，蘇在入夢之前已經吃過晚餐，此時也是沒有飢餓感，只是單純的重複着將這些夢中餐食放入口中的動作。
索莫絲並沒有動筷，只是在一旁靜靜的看着蘇進食，偶爾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例如最近過得如何，天氣怎麼樣，身體有沒有什麼不適之類。
“味道怎麼樣？好吃嗎，孩子？這可都是我特地準備的。”
“都挺好的...”蘇停下筷子：“但是說實話我不餓，再說在夢裏吃東西只有飽腹感卻沒有真的進食，這麼多菜我明天早餐怕是撐得不用吃了...索莫絲女士，你這陣仗到底...”
“唉...！”蘇的提問被索莫絲用長長的嘆息打斷了。
她不斷用毛巾擦拭着自己的手：“好不容易有空閑聚一次，為了你辛辛苦苦燒了一桌子菜，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呢？”
蘇的表情愈發陰沉，索莫絲卻沒有理會，從圍裙的兜里掏出幾根蠟燭自顧自的往蛋糕上插。
“這不是正好過年嘛，平時太忙了，就把你生日跟新年並在一起過了，來趕緊的，許個願把蠟燭吹了吧！”
不好的回憶隨着血液一同湧上腦海。
蘇秉文是個不愛過節的人，他對一切節日不抱任何興趣，每一天對他而言都只是平常的一天，他會為自己取得的進步歡呼雀躍獨自慶祝，卻絕不會隨大流過什麼世俗公認的節日。他在成人之後變得圓滑了一些，在表面上會陪着親朋好友應付應付，但在內心對節日的看法卻從未改變。
就連他自己的生日，也不會慶祝。
造成這一切的源頭就是他的生日，1月出生的他不曾得到過專屬於他的祝福，父母常年在外忙碌，只有過年的幾天才會回來與他團聚，於是他的生日就成了永遠排在春節之下的順帶事項。孩子是非常敏感的，盛大的節日沒有樂趣，從中他感受到的是自己的輕薄，這份感受隨着年歲的增長不斷發酵膨脹，最終導致了爆發。
“真的受不了！那麼懶得管當初為什麼要生我？！我不是你們的附屬品，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想過節就自己過，別假惺惺的強行拉上我！”
他說的太過了，事後冷靜下來他也知道。但激烈的感情是無法控制的，後果已經造成了，那是一條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
現在面對索莫絲，當時的感情再一次湧上心頭，如同着了魔一般，蘇又一次重複了當時的舉動。
他拍案而起，將索莫絲和家拋在身後，奪門而出。
出門的瞬間，他便恢復了理智，還沒等他做出反應，眼前的景象就又給了他一擊重拳。
門外不是天際雲端，也不是虛影們的城市，而是另一座都市，他曾經生活過的都市。
“嘀嘀嘀！”
蘇發現自己正站在馬路中央，朝他駛來的車輛打着耀眼的遠光燈朝他瘋狂鳴笛示警，蘇趕緊躲開，踏上一旁的行人路。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終於連接上了，孩子，聽得到我說話嗎？”
索莫絲的聲音從腦海中傳來。
“抱歉啊孩子，想要進入記憶之海就必須要有強烈的感情做為驅動，勾起了你不愉快的經歷，真的非常抱歉...”
“也就是說這裏是我的記憶？”
“是的，時間緊迫，接下來要說的非常重要，孩子你一定要記好。你可能會在這裏遇見故人，經歷曾經發生過的事。但要記住，這一切都是夢幻泡影，都是過去的夢，你無法改變它的進程，不管發生什麼你都必須想辦法從夢中醒來。”
“沒搞錯吧...？我在夢裏做夢？什麼盜夢空間...？！”蘇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惹得周圍路過的行人都投來奇怪的眼光。
他趕緊找到一處陰暗的牆角，低聲對着腦海中的索莫絲繼續提問道：“為什麼要讓我做這種事？”
“那頭叛逆的狼把他們的技術交給了你對吧？我也不能重蹈覆轍，更不想落後於他，正好如今你的存在也終於穩定下來，我可以給予你更多的助力了，這片記憶之海即是對你的試煉亦是我神權的鑰匙，只有不斷在夢中重新面對過去的自己，你才能真正成為我的門徒。”
“這也未免太籠統了些...能不能更詳細的講解一下啊？還有什麼叫‘不斷’，難不成這事一次不算完，還有兩次三次？每次來到記憶之海我就要跟您吵一次架？那未免也太...”
“抱歉，來不及細說了，你馬上就會忘記我的存在融入這個夢境...趁着還沒忘卻，找個地方寫下來，...你的身上...自己是誰...為什麼在...”
索莫絲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蘇抬起頭環顧四周。
“這是...嗯...？為什麼我拿着畫筆...？”
他正獃獃的站在陰暗潮濕的小巷中，身上背着他的作畫工具，畫板和畫桶，這是他再熟悉不過賴以為生的吃飯傢伙。而用來裝筆的筆袋則掉落在地上，除了手中握着的一支之外其餘的筆散落一地。
“啊...搞什麼，我終於痴獃了嗎？嘖...掉了一地...還有一隻去哪了...？”
回過神來的他一邊蹲下去撿筆，一邊在嘴上絮絮叨叨。
是了，這應該是在回家的路上，年關將近，自己身上卻沒有半點年味，孤身一人，依舊要為生活發愁。
“剛才好像做了個夢...”他收拾好東西重新站起來：“跟父母吵架，離家出走...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麼現在突然...算了，累了，去超市買個便當回家吧。”
緊了緊肩上的畫板，使用多年老舊到無法調節鬆緊的背帶勒的肩膀生疼。
他走到小巷出口的光亮之下，遠處正有煙花升起，爆炸聲掩蓋了他的自言自語，七彩的流光為他的影子增添上一份色彩。
他沒入都市的霓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