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為師敬新茶
文聖大人指着竹林上方高而漆黑的天幕,指着彼間懸綴的繁星點點,說道:“九天之上有仙界存在,成仙之路也是修行者最終的目標。世人言仙人掌管人間風雨之事,夜穹中的每一顆星辰都是一位仙人,然而無數年間成仙而去的修行者不在少數,那些星星卻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何況那些星星也會墜落,被匠人煉造,進而成為了天外玄鐵。”
白久順着老師的手指望向夜空,卻不知老師所言在表達些什麼。
“九天之上是有仙人,只是他們於我們一樣,只不過是到了更高層的上界,就如冥界之妖一心想要爬出那道深淵來到人間一樣。”
“人的命運哪有天做安排?”
文聖忽然笑了起來。
白久依舊沉默不語,實則這些從未聽聞的話落入他的耳中,心中早已經掀起滔天巨浪。
文聖繼續說道:“春花,夏禪,秋月,冬雪四季輪迴。日升日落,雲歸雲出,月圓月殘,生老病死當屬自然規律。當你置身天地之間,學會思考便會多出無數的疑問,同樣也會有恐懼。當第一智者仰望星空之時,人們對這個世界抱有疑問之時,便是那個問題誕生的時刻——誰掌管着世間一切?”
白久回答道:“天地正理不正是天道嗎?”
文聖大人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百年前唐皇想成仙而去,南天道門發現靈雨中的天道之血,可是何謂天道之血?”
白久想起了唐陵中唐皇所說的那一句話——如此偉大的存在。
白久忽然覺的渾身寒冷,後背之上全部都是溢出的冷汗。他聲音顫抖的問道:“莫非天道其實是一種生物?”
文聖大人看着他蒼白的面容,安慰道:“或許兩個天道,本就是兩種事物。”
白久忽然說道:“若是天外之物,人間之上還有九天仙人,上界無事,下界怎會落下天道之血?”
文聖大人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最近數百年來,人間除了那位東風面再無飛升之人,道門真人選擇在清凈峰辟穀修行,佛宗諸寺苦守深山定禪不動,劍宗無畏卻也不願一劍開天而去,這是為何?”
白久沉默不語,濕漉的背面卻快要結成寒冰。
文聖大人望着頭頂的夜穹,沉默了片刻后說道:“道門兩忘峰仙人異樣,西荒深淵冥界躁動,劍宗靈劍山歸落仙劍。十幾年前靈雨灑落人間,還有落入南海的那把斷劍。”
“天上或許有事。”
說到這裏,文聖大人忽然嘆了口氣,神色自嘲的搖了搖頭:“當然,這些都不是證據,只能越來越接近這個猜測。事實,或許跟猜測完全不一樣。”
白久問道:“這個世界還有老師無法知道的事情嗎?”
文聖大人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修行時間的長短或許代表境界,但卻不能代表全知。讀書雖然如行萬里路,但是路途之艱辛書中斷然不會有感悟,何況世間書籍百萬,哪有讀完的時候。”
白久沉默片刻,說道:“原來老師也不是無所不知的。”
文聖大人笑道:“生而為人,哪有無所不知之人。只是經歷便是閱歷,讀書便是看別人的心,正所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高處,如登高望遠。所以讀書會有所考慮,雖然不能無所不知,但是卻可以明白一個個道理.......比如現在這一個。”
白久疑惑道:“什麼道理?”
文聖大人忽然望着白久,眼神逐漸深沉,緩緩說道:“這個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存在,就像你。”
這個世間的確沒有無緣無故的存在,花草樹木鳥獸蟲魚,螻蟻尚且惜命,一花且為一界,自然各有道理。
書中有道理萬千,這種道理最為淺顯,白久自然懂得,只是他知道老師所說的這番話絕非如此淺顯,有深意附在其中。
白久生在南陽白家,長在西涼陳家,修行於永安清風院,如今在竹山上學習。人生不過二十載,卻已經經歷太多的事情。仿若生而如此,這便是命,只是究竟何謂命?
望着白久疑惑且錯然的神情,文聖大人微微搖搖頭,說道:“人生如草木,生而為故。面對着朝陽,同樣行走在路上。道門將之稱為天命,佛宗那些人又叫做紅塵因果,其實都是一個道理,那便是前世今生。”
文聖大人的目光逐漸變得深沉起來,他望向遠處的天空,似乎穿過了時間。
“你可相信前世今生?”
白久跪伏在地上,當聽到文聖大人的問話時,他緩緩抬頭,認真的回答道:“我的記憶從今生開始,只在想當下的事。若真有來世,那也是以後,弟子不曾考慮。。”
文聖大人聞言輕輕一笑,贊道:“不枉讀書多年。”
書生讀書養一口氣,若依舊去想未及的怪力亂神,那才是真的可笑。
“一切從百年前開始,先前雖然天降異樣,但是人間依舊平靜。如今因為你的出現,人間不準備等待了。紫杉園的那些人認為你是天上謫仙人,佛宗認為你是深淵爬出的大妖轉世,道門則趨於兩者之間。”
他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轉向了白久,緩緩問道:“那麼你認為呢?”
所有人的認為都只是猜測。
白久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的身體沒有顫抖,內心卻已經掀起滔天巨浪,原來這便是眾人對他真正的看法。
他沉默良久,不是思索,而是下定了決心。
“多年以來,弟子一直都只是尋常之人。只是從接觸修行開始,弟子發現,實則我並不尋常。”
文聖大人問道:“哪裏不尋常?”
白久說道:“我的體內有一片海。”
.............
繁星點點隨天穹高遠,夜色卻不再那般深沉,反而隨着星光逐漸明亮了數分。遠處的彎月斜掛一方,不與繁星爭搶,透了着微弱的光芒。兩種不同的明亮落入了竹山之上,積水流於山間,璀璨則映落潭中。
潭水邊很是安靜,師徒二人都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文聖大人抬頭望着高而冷傲的天穹悠悠的說道:“若真如你所言,這個世界除了唐皇或許真的沒有人能解你身體的問題。”
“可若真的如他那般所說,那天道究竟是什麼?若它只是人們口中的自然規則,那為何唐皇口中會是如此偉大的存在?”
“若真的是有意識的存在,為何此時會光落人間?天上究竟發生了何事,人間之人比之宛如螻蟻,天道無形,更加無情,只怕會有大事發生。”
白久望着站在潭邊星光如聖的老師,思索了片刻,沉聲堅定的說道:“可是老師,您並不是螻蟻。”
文聖大人大聲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壯闊與豪邁。
平靜的竹山忽然升起了笑聲,隨着山崖而去,直刺天穹。天空的流雲恐怖的向周圍蠕動,仿若在驚恐的迴避。直至文聖大人的笑聲停止,那處才恢復了平靜。
文聖大人站在潭邊,望着皺面的潭水逐漸平靜,沉默了良久之後,感慨的說道:“以小搏大,賭徒也同樣是逆天改命。”
永安城不缺賭坊,甚至在潛龍試之時,因為文科書院的押注數量極為龐大,白久還因此在賭徒中也成為了不可思議的存在。那時的白久還未在世間揚名,人們不明白為何那時的文科書院會如此的孤注一擲,像是一個賭徒,現在也只能感嘆是當時那些文科書院大人物們的眼光。
那些大人物當然不是賭徒,文聖大人更不是,這實則是一種風氣。
以小搏大,若是失敗就會是螻蟻撼蒼鷹,但若是成功,那便鑄就了傳奇。文聖大人的一番話,代表的是當代書生應有的書生氣,也同樣是當今文科書院的理念。白久明白這番話的含義,更是瞭然了這當中的深意,生而為人苦短不宜,應當搏一搏。
白久俯身而下,頭在潭邊重重的扣下,神色真誠悵然的說道:“弟子受教了。”
今夜的談話有些玄妙,甚至完全務虛,回歸現實中來。真正當下要面對的,應是如今修行界對他的看法。各大洲的勢力或許會畏懼白久身後的竹山,但是如道門,無物寺,劍宗這樣的千世之宗,為了人間大義,自然不會在意竹山的看法。
如今竹山下所等待的挑戰者,便是很好的說明。
白久如今要面對的不是那務虛玄妙的天道,而是山下隨着時間,不斷聚集的麻煩。
他抬頭看向文聖大人,問道:“老師,那山下的人該怎麼辦,早上來了個刀客,應該是刀聖的追隨者。?”
文聖大人沒有去看他,也沒有去看夜窮,而是看了一眼西方,淡然的笑道:“和尚一直在做對人間有益的事,只是孤坐深淵那麼多年,總會有糊塗的時候。”
白久疑惑道:“老師的意思是?”
文聖大人微嘲道:“問題因而而來,當然也要讓你來解決,這還用問嗎?”
白久臉色有些難看的問道:“要打嗎?”
文聖大人看了他一眼,笑道:“挑戰自然是要打架,什麼時候山下的問題解決了,我再告訴你接下來的事情。”
..........
文聖大人消失在了夜風與竹海中,白久一直坐在潭邊,手裏拿着那張寫着天書的紙張,腦海中思考着先前的種種話語。
晨光熹微之時,白久從沉默中蘇醒,目光靜靜的注視着潭水。
靜水映射着晨光,像是一壇清酒,越發的甘醇。
白久的眼中有清水,也有光明,兩者隨之逐漸的融合,如同映入了琉璃。
竹山在光芒中蘇醒,山間起了一場大霧,青竹在霧中朦朧一片。
他起身離開,然後順着濕漉的山道,向著山上而去。
一路晨霧朦朧依舊,青竹夾道相迎,山頂至入雲間。
來到山頂,石過而崖坪出,便見到了一片花色。
花錦在等他。
坪中一處涼亭,文聖大人端坐其中,身旁則是兩位師兄
柴樂看着白久溫和一笑,說道:“這些天辛苦了。”
文淵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神色比之以往柔和了幾分。
白久跪在文聖大人的身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亭間的灰塵印在了他的額頭上,他站起身來,從花錦的手中接過一盞新茶,然後走到文聖大人的身前雙手奉上。
文聖大人接過茶緩緩飲了一口,拜師禮便如此完成了。
從此文聖大人多了一個弟子,竹山多了一個小師弟。
光明落入山頂,五人的身影落入晨光之中。
晨霧朦朧間,文聖大人輕捋鬍鬚,望着遠處的那圓溫暖,悵然一笑。
這一刻,山河入懷,聖人如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