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那是一座很安靜的小院,在宗門內有些偏僻的谷北,十分隱蔽。
此處靠近藏書閣,只要再翻過一個小谷口,就是廣闊的高山草原和碧藍鏡湖。
蓋了灰瓦的屋舍正好坐落在覆了滿滿翠色藤葉的半片崖壁之下,院后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樹,綴着成串的瑩潤梨花。梨樹下鋪了石板的空地上還曬着什麼草藥,密密挨挨的深綠灌木掩住了通再往裏頭一條幽幽小徑。
還是洒掃弟子的柳千千並不知道這是哪裏。
她只是因為被排擠,便被趕來了最偏僻的藏書閣掃地——這裏尋常是沒什麼人來的,其實就連洒掃的人都不會怎麼來。
柳千千開始在腦海里仔細回想那院中的細節。
屋舍的前門是關着的,外頭圍了一圈矮矮的白泥院牆,可以隱約瞧見前院的小杌子、草藥架等等物什收拾地整整齊齊落在院角。
那時的她因為被“隨便比劃比劃好進步”這樣的借口給打得狠了,胳膊和腿都疼,提着掃帚十分沮喪。
她自記事起就已經在七星宗獃著了,但與旁人都是被父母送來寄予厚望不同,她是個孤兒,甚至是個究竟是被誰救進宗門都不知道的孤兒。
而且她心脈有失,極難入門,只能負責掃地。
如上種種,使她成為了被嘲笑戲弄亦或忽視的隱形人。
她記得當時自己實在走得累了,只是挨着痛挑了個白泥矮牆的僻靜角落默默流淚,她心裏悶得難過,卻也沒處去說,身上又疼,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願意哭出聲音。
大概是覺得,哭出聲來,就像是認輸一樣。
所以她當時只想着無聲發泄一下,等平復之後,再繼續到藏書閣去打掃。
只是她突然聽見身邊的矮牆有些動靜。
白泥矮牆下頭壘着的石磚之間似乎有一處空隙,就是那裏,探出一隻手來。
即便在這樣的陰影處,那隻修長的手仍舊白皙如玉,讓人產生它在瑩瑩發光一般的錯覺,連那手中握着的白瓷小瓶都比不上它的美。
柳千千幾乎是愣在當場了。
她眼見着那隻手將白瓷小瓶穩妥擱在她身邊后,便像是要收回,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竅,竟大着膽子突然抓了過去。
幾乎是相碰的瞬間,那隻手便猛地顫了顫。
她抓握得倉促,只囫圇攥住了對方的半邊手掌,觸手的皮膚細膩灼熱,比她一直低於常人的體溫要高出不少來,甚至是……熱得有些燙手了。
她回過神嚇了一跳,又猛地鬆開。
那隻手似乎跟着愣了愣,不過片刻又很快縮了回去。
心頭湧上一股奇怪的熱意,柳千千轉變姿勢跪着俯下身去,像是下意識想透過那個小洞看清對面的人,然而她剛剛躬身探下腦袋,只看見牆縫草葉之間一片雪白的袍角,袍角下是一雙銀邊皂靴,有衣袂摩擦像是起身的聲音。
她恍然,再等抬頭,就見矮牆那邊已經立着一人。
濃長眼睫緩緩掀起,一對清透明亮的淺棕色瞳仁似是短暫失焦片刻,才最終聚到她的身上來。
明明剛才心跳得極快,但此情此景,她卻又屏住呼吸,覺得連胸腔里的跳動都跟着變緩了。
天光雲影之間,像是很漫長的時辰,又像僅僅一瞬,少年面白似玉,烏髮如墨,容顏精緻恍若仙人。他靜靜立在矮牆之後,凝望過來的眸色清澈如水,像雪山上初涌的冰泉。
柳千千的心跟着縮了一下。
那日的梨花好像也開得格外燦爛,樹隙之間碎光傾瀉,柔和溫暖恍如夢境。
的確,這便是日後的她再如何想要否認,也無法忘卻的,屬於她的美夢。
柳千千回神,聽見樓下的廣場上響起一陣陣喧鬧,意識到表演許是已經開始了。
誦經時的要求是跪坐廳中,是以從此處望窗外角度受限,只能隱約看見隨着檀樓下面的木構平台。
那處似是有棵粗枝不斷生長。
然而仔細瞧,便能發現其上的榫卯拼接和轉軸痕迹——應是械部的手筆。械部專司械具製作,兼習奇門遁甲。
檀樓圍合的那一層,械部的師姐似乎一人控着那粗枝慢慢生長成極為高壯的樹榦,而後又是一陣更大聲的呼喝,可見醫部的師兄開窗露臉,青綠靈絲循着那層的窗口散落,在枝幹上靈動盤繞,於枝端生出嫩綠枝條。
此為醫部瑰寶芳回術,平災病,予生機。
再向上,逆風揚起一片細碎星砂,有瑩潤的光芒漸漸籠上樹冠,又自樹榦的紋路間流動微芒。
星圖展開,流砂星粒化作輕裳,披蓋到樹身之上。這是星部——觀星而始,釋命無終。
晦暗雪風中,一棵漸漸與檀樓齊高的巨大新生之“樹”拔地而起。
柳千千慢慢站起來,靜立窗前,看見那帶着晶瑩星光的翠綠枝葉已經伸展到了她的窗下。
因她這一層是最高層,不斷生長的樹頂便停於此處。
最後是劍部。
廣場上的人聲已經快鼎沸到極限了,哪怕她如今站得高隔得遠,也能聽見弟子們熱切的呼喚。
她若有所覺,於這喧鬧之中聽見了格柵另一側門扉的動靜。
即使不用看,從場中瞬間沸騰的聲音判斷,也可以知道是師兄現身。
她抿着唇,猶豫要不要違規把腦袋探出去。
如果被抓到,她也許會失去下次再到檀樓來的機會,而且她這次重生本應萬事小心謹慎,她明明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做,她……
然而縱有千般不應該,柳千千眉心一跳,還是壓不住心中的衝動,飛快抓住窗框探出半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