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局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風度翩翩、一貫優雅沉穩的果林嘴巴大張,之後雙手捂臉,歇斯底里地作痛哭狀,讓人立馬聯想到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畫筆下《吶喊》中的驚恐臉,主要是他太誇張了:“啊啊啊!!!不,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不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小康康的親生父親呢……
小康康的母親安妮婭沖向他,對果林的反常深感驚訝:“果林,親愛的,你怎麼了?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我一時間也很無語,有些難過,又有些莫名的憤怒……
果林抽泣着,既驚恐,又緊張:“他……死了,他死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發誓!“
安妮婭抱着他,幫他擦掉受到驚嚇后控制不住的淚水:“誰死了?冷靜點,不要失態。你別太焦慮,這樣你今後就再也寫不出文章了。“她轉向我,”果林他就是這樣,容易受情緒的影響。只要有一點讓他鬧心的事,他就會很長時間陷入痛苦,無法寫作。震驚點,親愛的,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你流淚的。“
這腦迴路……真的絕!說得果林是個脆弱的人似的,他殘忍地玩弄、傷害娜拉的時候,也沒見他良心不安,一個沒有心的人會長時間選擇獨自痛苦,寫不出來就說寫不出來,找什麼借口,小康康離開也好,這出鬧劇,眼不見心不煩。
果林突然平靜下來(這位大哥,川劇變臉都沒你這麼快),彷彿剛才失魂落魄的人是他的雙胞胎弟弟,他饒有意味地看向安妮婭:“如果是你兒子的死呢?“
安妮婭有一時間的失神,片刻后她總算意識到果林剛才說的話的含義,她猛地轉身,咄咄逼人地望着我:“這是真的嗎?他又開槍了,是嗎?“
這裏插播一段前情回顧,畢竟我在第四幕,但小康康在前幾幕瘋狂追求娜拉的要死要活的戲碼我可沒忘,當時娜拉愛上了果林,小康康為了挽回她,以死相逼,當然自殺未遂。要我說,為什麼總有人覺得一哭二鬧三上吊會挽回一個人呢,你說她/他都不愛你了,還在乎你的死活么?邏輯上就說不過去!
我只能實話實說:“看起來是這樣的,他躺在血泊中,槍……“哎,槍呢?!剛才光顧着吐了,印象中自殺的工具不是他經常把玩的那把左輪手槍么,我不記得剛才有看到,我心裏開始發慌,一時間無措、害怕、猜疑全部湧上了我的腦袋,我都能聽到自己突突突的心跳,要知道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中,我只在當年高考語文考試馬上要交卷而我還差兩行沒有寫完那個爭分奪秒的時刻聽到了自己心跳……
“醫生,多恩醫生,你還好嗎?“安妮婭略顯擔心地看着我。
“我是說,很不幸,他這次成功了,不是,我的意思,他失敗了……“哎,我在說什麼,就……一片混亂。
在向我確認了兒子的死亡,安妮婭優雅而緩慢地向下摔去,慢到讓管家蒂姆有足夠的時間及時把她護在懷裏,免得跌倒時不小心磕碰到她漂亮的額頭。
一陣騷亂未平,一陣騷亂又起。
莎莎的丈夫彼得跑了進來,他身後,跟着自己拚命轉動輪椅趕着過來的比爾。
比爾焦急地問眾人:“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康斯坦丁?他是不是出事了?“
彼得顫抖着嘴唇:“誰被殺了?“
管家蒂姆呵斥自己的女婿:“你在胡說些什麼啊?誰被殺了?是康斯坦丁開槍自殺了。“我總算知道為什麼看似簡單的擊鼓傳花類傳聲筒遊戲從小到大就沒有傳對過,從一開始我謹慎發言小康康的死亡,到安妮婭的自殺猜測論,再到管家蒂姆的自殺論,只有幾步的距離,但已經謬以千里了!
莎莎(管家的女兒,前面章節有提到她雖已成婚但仍愛着小康康)向丈夫要了一根煙,點上,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之後她兀自走開,背對着眾人站在窗邊,看着窗外。
賽琳娜(管家的妻子)同樣古怪地低語:“我知道,都結束了……“
安妮婭仍然窩在管家蒂姆懷裏,站不起來,她虛弱地問我:“醫生,他只是受傷了吧,畢竟,上次他也是跟一顆子彈擦肩而過,受了點輕傷。”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比起哀莫大於心傷,現在安妮婭的狀態,不知道為什麼,彆扭而做作,於是我也就不再好心,沒好氣地說:“您覺得他是受傷?!好吧,他受傷了,現在他就躺在門外,您去看看吧,他的血沒準還在流呢,還等着您去給他止血呢!”
安妮婭又作勢要倒,蒂姆有給了她穩穩的存在感。
安妮婭喃喃道:“為什麼,但為什麼是今天,我今天才回來啊!他就是故意要惹我生氣!那孩子,恨我。”
大作家在旁邊又開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你在說什麼,他那麼愛你,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安妮婭終於挺直了身子,用悲切的語調錶達她的悲傷:“我要去見見他!就現在!”
大作家恢復了平靜:“不!你不能去,你不要去,我去就行!”
我突然覺得可笑,小康康的死對中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說的一切,看似和小康康有關,但實際上完全沒有一點聯繫。我突然覺得,也許,小康康劇本中沒有一個活着的人,是因為在他的生活中也見不到一個真正活着的人吧,都在演戲,還演得這麼拙劣,這麼生硬……對於大作家來說,小康康的死唯一對他的貢獻就是又為他提供了下一次寫作的素材,就像被他玩弄的姑娘娜拉一樣,只是故事的隻言片語罷了。
管家蒂姆支撐着安妮婭,一臉真誠地對果林說:“那就有勞果林先生去一趟了……”其實,小康康就躺在走廊上,就在不遠處,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康康是在異國他鄉離開的呢,需要這麼大費周章!
果林從右門出去。
我不想喝酒,但我不由自主地把走向那瓶紅酒,把血色的液體倒進手邊的玻璃杯,平靜地晃動着杯子,看着它在燭火映照下深深淺淺地發生變化……比爾背轉身去,靜靜哭泣,不讓人看到他淚流滿面的樣子……安妮婭悲傷地閉上眼睛,很是疲憊……莎莎還站在窗前,沒有回過神來……賽琳娜望着自己的女兒,一臉擔憂……
彼得慢慢靠近莎莎,帶着膽怯:“為了孩子,莎莎,別太難過……”
莎莎沒有轉頭,聲音里透着平靜的憤怒:“你給我走開,彼得!我的生命已經……結束了……”
彼得還想說些什麼,丈母娘勸他離開:“你先回去吧……讓她靜靜……這樣更好……”
彼得支支吾吾地不想離開:“現在還在下雨,我沒有車子,不想感冒……”
這時,果林推門進來。他看起來就像被海王波塞冬的三叉戟一舉叉裂脊背的甲魚一樣,狼狽,虛弱,搖搖欲墜。
安妮婭一臉關切:“你就不應該去那裏。他……怎麼樣?”我沒有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都現在了,他能怎麼樣?你又不敢去,又不承認他的死亡,這到底是在幹什麼?!
果林的聲音,失魂落魄地飄着:“紅色的地毯上……分不清……但感覺……到處都是……血……”
管家蒂姆看到我在和葡萄酒,過來倒了一杯,拿給安妮婭:“您就不要再難過了,康斯坦丁想成為一名作家,他現在成了,他的文章已經在雜誌上發表,未來,他的文字會被更多的人記住,自殺式浪漫的,他的文章會賣得很好,親愛的安妮婭,您是它們唯一的繼承人。”
好傢夥,看得還挺長遠,小康康會是作家中的梵高?
安妮婭慟哭:“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刻離開?他為什麼要在紅色的地毯上開槍?”
管家接著說道:“地毯,是土耳其的,最好的工藝。可以說,是這個房間裏唯一最有價值的東西。血,天哪,多恩醫生,我們得給他包紮一下……地毯……染上血也不能洗它,會掉色。”
一切來得滑稽又令人無語,我氣笑了:“蒂姆,你說的對,是應該包紮一下。給一個死去的人包紮傷口是一個奇怪的事情,但我,做過很多奇怪的事,也不差這一件。”
我不太想和這群人待在一個房間,比起小康康的屍體,他們,更可怖……包紮傷口是吧,這就來,我帶着莫名其妙的怨氣一把推開右門,快步離開……
安妮婭喃喃道:“誰能料到……他很平靜,很安靜……一切都很正常……啊,我其實是有預感的,你還記得嗎,果林,來之前我就告訴過你,這次旅行我們都會很難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比爾更咽:“上天要帶走老人,還要帶走年輕人。我的康斯坦丁,仁慈的上天,把我們一起帶走吧!”
多恩醫生回來了。他的袖子半捲起來.他看起來很困惑,又很糾結。他靜靜地站在門口,依次看着其他人,彷彿第一次見到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