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織錦歌

第16章 織錦歌

“機神節”這日卯時,天色未明,司青竹已經收拾整齊,陪着司閔善給司家祖宗上香叩頭回來。當日所有的迎來送往之事是父親及大掌柜負責,酒宴茶點準備有母親和管家主理,爹爹讓青竹負責安排織錦評鑒事宜。

卯時三刻,司閔善帶眾師傅給“蠶神”上香叩頭。外頭的比武場上,各家鋪子的大花樓織機已經貼上了紅紙,過好了花本,眾人靜靜地等待着比賽的到來。

五寶只聽得那邊場內有人高喊:辰時已到!“咣”的一聲,人群里就有人說:“開鑼嘍!”

遠遠只見各家織工“上花樓如猴爬樹,下花樓如鷹抓兔”,動作敏捷乾淨利落,織錦大賽開始了!

比武場兩側的看台上披紅挂彩,東側專為午後蒞臨的織染局大人所設,司錦號當家的屆時將親自作陪;上午,城裏四大坊受邀來參加織錦評鑒的同行陸續到來,在西側入座,青竹隨爹爹在西側看台上迎候作陪。

為保證評鑒結果公平,東、西兩側將分別對最後呈上來的織錦作品予以品評,各自選擇前三為“優勝”,由織染局大人評定其中最佳者,作織染局下一節供御之選,其織錦匠人即為本次比武會的“大王”!

四大坊的同行往往借觀摩“比武會”之機“偷師”好的花本設計,踅摸技藝出眾的學徒織工。

比武場的西南角用布圍住一個“外場”,沿着牆角排開六架紆車,三年以內的學徒們的比賽在這裏進行,由司錦號大掌柜監考,每家鋪子出一位大師傅評鑒,“打紆”以規定時間所制“紆兒”量多且紆子形制規整為優,“打結”則以規定時間中斷了的絲線打結更多、更快、疙瘩更細小平整者為優,兩項均優者為甲等。

五寶排在第二輪,這會兒,他嘴裏細細嚼着師娘早起給大家煮的茶葉蛋,立起腳尖往織錦場那邊看,布圍一擋,啥也看不見,只隱約瞧見坐在花樓上的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有他的李師兄。

李師兄上午先和王師傅搭檔,他“挽花”,王師傅“投梭”,中途換另一個師兄“挽花”,李師兄“投梭”。

放眼望去,這一屆即將出師的學徒里像李師兄這樣跨“挽科”和“織科”技術全面的人沒有幾個!

行里人都曉得,一個熟練的織工,一日也不見得織得了一尺,在規定時辰內織錦,主要考驗的還是織錦技藝高低,設計得再好的花本,若織錦匠人現場發揮不佳,織出來的成品很有可能達不到應有的水準,織錦中途還會有斷線跳絲等意外情況,所以每次比武會都有鳴鑼收工時完不成的,也就與“優勝”無緣了。

而在這樣緊張的比賽裏頭,李師兄和王師傅還要用“浮長”“浮短”的手法來體現織錦的凹凸立體感,這就更加難了!五寶想到這裏,都顧不上緊張自己馬上要開始的比賽了。

這邊沒有輪到自己上場的一幫“兔兒”們都踮起腳尖往那方向看,嘰嘰喳喳地議論:

“我們師傅昨日打罵師娘嘍!說她做土豆、紅苕犯晦氣,要是這次比賽自家鋪子不得‘優勝’就怪她!”

“你們鋪子從前也沒得過一次‘優勝’的嘛!莫非這次有啥子想頭么?”

“說得是,我們師傅說,這次比武會前三肯定還是秦家、樊家和我們劉家......”

“那兩家也就算嘍!你們劉家也敢想?我們吳家的花本那個絕!你啷個比得過!”

“你耍笑哦!比武會是比花本嗎?再好的花本,

也要在那個時辰裏頭織得出來才行得嘛!你沒聽說么?上會比武會就是你們吳家沒織得完......”

這人話音未落,頭上挨了一記,一時間幾個人打做一團,引來前頭大爺的注意,衝過來一陣打罵訓斥,嚇得眾學徒不敢再鬧。

輪到五寶上場了,他如常坐在紆車旁,將搖子上的絲線穿在紆子上,腳踩踏板,右手轉動紡輪,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拽着絲線前後運動,讓絲線均勻細密地繞在紆子軸上,來了一年半了,日日都要打紆,這是學徒的基本功夫,五寶做起來得心應手。家裏的王師傅要求每一個“紆兒”都必須打出中間粗兩頭細的杏核形,“紆子”的股數要根據師傅的需要來打,他認為投滿八十梭織出一厘錦將好,既不浪費絲線,又保證梭子手使得順手,這樣的“紆兒”才過得了王師傅的眼,為著這個,五寶在王師傅面前不知被罵過多少回,動作和速度已經“長”在手上了,比賽啥的,都丟不了。

至於打結,比的是最普通“面結”和“底結”,個個都打得來的嘛!關鍵要看打得快不快,一眼望去平不平,講究的是在一刻內用極細的絲線至少打出一百個結並剪掉線頭,讓人看不出斷頭才算合格。

幾個大師傅在這些“兔兒”們後面看着,好幾個學徒都緊張得出錯,唯獨五寶心定,專註得很。

大家漸漸都圍住這個娃兒,那一雙手,一看就是天生織錦匠人的手,手指細巧靈活,動作乾淨利落,雖然看着瘦弱,但雙肩平,腰桿穩,姜子牙手上下翻飛,待到一刻香滅,一百多根斷線個個疙瘩都是“米羊角,豆大口”,一眼望不到結頭,幾個師傅都不禁交換眼神,給他畫一個甲。

五寶這邊比完,也不待出成績問等次,撒腿就往內場奔去。

場上,李師兄和王師傅這一對最耀眼的搭檔正在織錦,挽花投梭經歷了漫長的配合,兩人已練到不需眼看,憑藉操作的聲音就能銜接得天衣無縫。

兩個織工靠聽倉子撞擊緯線發出有規律的“邦邦”兩聲來協調動作,第一下是在織機下面的梭子手打緊竹扣,第二下是推倉準備投梭,上面的挽花工就高高拉起扦線,讓下面的梭子手把兩斤重的梭子投出去,每投一百二十下,要一百三十六或一百四十根絲線才織出一厘。“挽花”控制圖案,“投梭”控制顏色。挽花工在近一萬根線中拽出其中正確的部分,而投梭工則需要依照花本固定的順序,把兩斤重的梭子在經緯細膩的絲線里流暢地甩出來,同時腳踩十六跟竹桿,控制綜框,前八片控制織物的底色,后八片起到織物顯花和尾幅壓花的作用。

織錦是腦、眼、手、腳配合的體力活,挽花工每次換筢的重量大概有五十斤。五寶在下面擔心:這一個上午過去了,不知上面的李師兄耐不耐得住?

眼看各家都換人了,秦師傅也派別人上去換李師兄下來吃飯歇息,待他回來再換下面的王師傅吃飯。

五寶見師兄從花樓上下來,忙端着水過去,李師兄接過水一飲而盡。

秦師傅在圍線外招手讓他出來休息,他嘴裏說著“不忙”,轉過去看下面王師傅的織錦,只見王師傅正全神貫注地在投梭,織錦已有五寸,進度正如之前的計劃,鬆了一口氣。

“走!吃飯去!”李師兄摟着五寶的肩,轉到后場,師娘她們一見他們過來,忙端板凳、遞飯菜。

將將吃完飯,秦師傅正想交待李師兄幾句,就聽前面人喊:“不好!‘龍抱柱’了!”眾人一聽大驚,忙衝到織機旁查看。織機頭上兩邊各立的龍頭,織機工作的時候,牽動中間橫杆上的經線一起一伏。如果兩邊的龍頭一邊緊一邊松,中間的絲線就會纏到一起,就成了行話喊的“龍抱柱”,出這樣的狀況,跟他們織錦所用的“浮長”、“浮短”手法有關係。

老胡在旁邊說:“莫慌!五寶你和你師兄一邊一個把經線拆開,重新把它打個“底結”,讓經線過扣!”

五寶和他李師兄忙着去打結,秦師傅把王師傅從織機上扶下來休息。在老胡的指揮下,果然不到一刻鐘,織機就修好了。

李師兄開始在下面投梭引緯,要用他那雙筋骨必現,日復一日下力苦練出來的巧手,把剛剛拉下的這一厘追回來!

五寶此刻的心緊張得如吊桶,七上八下,不錯眼地望着織機上的兩個人,耳邊聽着倉子撞擊發出的聲音,默默數着織數,覺得李師兄的節奏似乎比上午快。

突然,耳邊傳來一個聲音:“江五寶,你那邊比完啦?比得如何?”

蹲在地上的五寶抬頭一看,原來是大小姐。

他連忙站起來,笑着回話:“大小姐,早就比完嘍!我也不曉得比得如何了。”

司青竹笑着看着他,把目光轉向場內正在織錦的李師兄他們,問:“聽說剛剛‘龍抱柱’了?”

五寶點頭說:“是哦!鬧得我們好緊張的!”

司青竹默默看了一會兒,對五寶說:“沒事,不要緊,這下他們已經追回來了。”

時間已過午時,日頭炎熱,看台周圍的人都散去休息吃飯了,只有各家的織機在“邦邦”響着,一刻不停地編織着華彩。

王師傅吃過飯不歇息就趕過來了,隔着幾步就嚷:“李娃兒你悠着點哦!”

秦師傅忙攔住他說:“他剛剛追回來的嘛!他自己有數的嘛。”

“不是!你聽他倆這個速度,太快了嘛!這個前松后緊地趕,咋個要得?!手上還要‘浮長短’的嘛!”

秦師傅聽他這麼一說,也擔心起來,這織錦都是反織,圖案花樣在下面,不到織成是看不到正面的,假如真如老王說的這樣,待到出成品的時候就來不及了,但現在場上那兩個人正專心致志,也不好上去打擾嘛!正不知如何是好。

“黑線紅線配起來嘍!”老胡突然在旁邊唱起來,五寶愣住了,只聽王師傅接了一句:“配起嘍!”

“金龍彩鳳織出來嘍!”“織出嘍!”

“月華五方真好看喏!”“好看喏!”

“織機一響錢就來嘍!”“錢來嘍!”

......

胡師傅和王師傅一唱一和,彷彿回到他們當年同時當學徒做搭檔的時候,如今他們已經年過半百,熟悉蜀錦織造的所有工藝和工序,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事織錦的匠人,對這“調子”再熟悉不過。織工們平日用調子協調花樓上下挽花投梭兩個人的步調,今日則用來控制在場上那兩個人的節奏。旁邊不明就裏的眾人都唱和起來,一時間把午後打瞌睡的人都驚醒了!

不只是比賽場上幾百個織工在哼唱“調子”,在這比武場外,錦官城內上萬名織工,都在唱誦着“織錦歌”,織出方圓綺錯,極妙其窮的花紋圖案,用汗水和心血描繪着心中的錦繡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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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魂之錦繡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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