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憶
岑玉皎,周朝永嘉長公主,她的身份註定是要被捧在掌心裏,自小眾星捧月似的被呵護珍視長大。
所有人都曲意討好她,許策也不例外,可又有些不同。
見許策的第一面是在燕誠帝的壽宴上。
她身着金絲霞色雲錦華衣,曳地裙擺如流水似的傾瀉,與太后一同坐在燕誠帝的身側,略顯稚嫩的臉頰帶着少女的圓潤,額心一點嬌艷硃色,在翟衣堆翠之下卻明艷張揚。
台下的皇親臣子皆是偷偷打量着這位深受寵愛的長公主,竊竊私語不知議論些什麼。
岑玉皎蹙着翠黛描過的柳眉,對他們這種頻頻側目的眼神實屬厭惡至極,好似自己是他們算計攀附的物品,隨時衡量着利益價值。
端起一杯清酒應聲灌下,嗆意辛辣的感覺貫穿喉嚨,眼角嗆出來兩滴淚花,岑玉皎連忙放下酒杯,用袖口捂住下半張臉,目光悄無聲息地掃向台下。
不知有沒有人看到她剛剛那副窘樣?
她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底下觥籌交錯似乎並未有人發現,岑玉皎剛松下一口氣,目光直直撞向了一道熾熱且毫不掩飾的視線。
岑玉皎遙遙地與那道視線的主人相望一眼,卻見他一身天青色的錦袍,墨發用銀冠高束着,眉眼若朗星,俊朗不凡,正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的動作。
無禮。
哪家的世子公子這般唐突?
別人再怎麼打量她也是小心翼翼地偷望幾眼,哪有人會跟個愣頭青一樣直愣愣地盯着她,生怕她發現不了似的。
她不悅地揚起下巴,警告似的瞪他一眼,卻見那人舉起酒杯仰頭痛飲。
夜晚中燈火昏暗暈黃,映襯他眉梢彎成一抹溫柔的弧度,眸底似乎瀲灧着一層溫水。
那瞬間,岑玉皎微微失神,怦動的心跳漏了一拍。
沒有人發現兩個人的小動作。
岑玉皎狼狽地垂下眼帘,索性再也不去瞧向那人的方向,低頭拿起筷子,細細品味着眼前的食物。
壽宴是在殿外,那些琳琅滿目的膳食都是看起來很美味,實則味道一般,涼菜居多,滋味寡淡。
她夾起來吃了幾口便撂下筷子,拿着宮女們端上來的餐后糕點品嘗起來。
糯糯軟軟的棗糕入口即化,甜絲絲的味道回蕩在唇齒間,連吃了好幾個都不覺得甜膩,岑玉皎最喜歡這種糯唧唧的糕點,貪嘴便多吃了幾個。
看着空蕩蕩的盤子岑玉皎才後知後覺,心虛地將空盤子推遠,捧一杯溫熱的茶水小口抿着。
她謹慎地移動着視線,卻驟然再次與那冒失的少年郎對視。
怎麼還盯着她?
岑玉皎柳眉一挑,居高臨下地盯着少年郎,暗暗較勁。
小郎君笑得更加放肆,清亮的眸光淹沒在跳躍的燈火中,他抬起手指蹭了蹭自己嘴角。
微微一愣,岑玉皎下意識地如他一般抬起手指摸向自己的嘴角,糕點的渣沫在指尖地蹭動下掉落下來。
她立馬羞赧地將臉頰藏進高疊的杯盤之間,宛若受驚的鵪鶉埋頭入地。
“皎兒?有什麼事情嗎?”
燕誠帝正與臣子舉杯痛飲,側眸瞧到長公主的動作,頓時軟下聲音詢問。
少女乖巧軟糯的聲音悶聲傳來,“父皇,皎兒身子有些不適。”
她現在只想着趕緊逃離這裏!
——
香脂粉黛味濃厚得鑽進岑玉皎的鼻尖,她淡淡蹙起籠煙眉,手指百無聊賴攪着帕子。
“......長公主眉如翠羽,肌似白雪,美艷不可方物,又身份尊貴,冰雪聰慧,哪能有凡夫俗子輕易映入眼的?”
一身華衣明艷的長公主被一群上京重臣家的金枝玉葉擁簇在中心,她卻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這些阿諛奉承之詞早已將她的耳朵磨出繭子。
她們都處在豆蔻年華,心思難免活絡,燕誠帝又讓他們這些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一同來攏月閣賞景觀舞。
平日藏於閨閣中嬌養的世家小姐們不知怎麼將話題引到隔席的少爺公子身上,嘰嘰喳喳似樹上的鳥兒一樣議論着他們。
岑玉皎拖着香腮,目光不經意間掃向遠處,那抹天青色讓她驟然停住視線。
宴席上那個唐突無禮的小郎君正被幾個嬌俏姑娘圍住,他高挑的身量處之其中極為惹眼,嘴角揚起的笑意晃得眼疼。
她心尖一顫,一股說不清楚的情緒悶上心頭。
與她有什麼關係……
岑玉皎心事重重地揉了揉額角,藉著身體不適的理由從粉脂堆里逃出來,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大喘一口氣。
夜深露重,皎潔月色似涼水灑在岑玉皎微闔的眼皮上。
忽然窸窸窣窣的枝葉摩擦聲響起,岑玉皎立刻警惕地掀起眼皮,映入眼帘的卻是從沉沉夜色里走出來的少年郎。
“在下許策,見過永嘉長公主。”
“是許國公家的公子嗎?許公子佳人環繞身側,怎麼捨得拋下席上的美人,來這凄靜冷清之地賞月呢?”
這話里怎麼聽都是一股拈酸吃醋的味,岑玉皎剛脫出口就有几絲後悔,索性抬頭欣賞着天邊的一輪明月。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在下心悅之人在哪裏,臣便願追隨到哪裏。”
許策這般直白坦率的告白,任岑玉皎再如何強裝淡定從容,紅透的耳根也暴露了她心底的羞赧。
“你在宴席上一直盯着本宮做甚?”岑玉皎瞪了他一眼,“許國公家的少爺都如你這般輕浮草率嗎?見過一面便將所謂心悅之人掛在嘴邊。”
許策彎腰弓背誠懇說道:“恕在下唐突,微臣身患眼疾,又貪圖想看清楚公主的容貌,所以才會一直盯着公主。”
岑玉皎這才留意到許策的右眼眼眸籠着一層薄薄的霧,單獨看上去並無特殊,偏偏與他清亮乾淨的左眼相比就黯淡失色不少。
宴席上燈火輝煌,竟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
心底的氣頓時消散不見,甚至湧上來一股愧疚之情,自己好似無意之間戳中了他的痛處。岑玉皎擰着眉頭,思考着怎麼安慰他,卻聽他繼續說道。
“在下的確可惜自己的眼疾,尤其是不能仔細看清心悅之人風姿綽約的姿容。”
……
少年郎的喜愛是赤忱而熱烈的,岑玉皎最厭惡地便是那些屈膝討好她的人各個都抱着不真誠的目的,虛以委蛇。
許策卻不同。
他的喜歡純粹而溫柔,知道岑玉皎喜歡吃軟糯香甜的糕點,便跑遍全上京替她買還冒着熱氣的新鮮桂花糕。
可岑玉皎對桂花唯恐避之不及,每次沾點桂花的食物,身上都會起一片片的紅色疹子,泛着劇烈的癢意,半個月才能徹底消下去。
許策心疼地盯着她泛着紅疹的手背,眉眼間充斥着自責,往後遇見桂花相關的東西,他都要比岑玉皎本人還要謹慎警惕幾分。
岑玉皎精通劍術,又擅長騎馬,不喜詩文,更討厭困在屋裏讀枯燥乏味的書籍。
許策會用收集天下所有美好之詞來誇讚她如何鮮活,她如何與上京束之閨閣的高門貴女有何不同。
每當遇見她,許策就會失去往日的穩重成熟,如同每一位情竇初開的冒冒失失少年郎,陪她肆意出遊,騎馬暢遊,為她搜刮世間所有珍奇古怪的玩意只為逗她一樂。
兩人曾經也發生過激烈的爭吵,緣故是什麼岑玉皎早已記不清。
只知後來同樣是漫天銀雪飛屑,許策身覆白雪,僵紅的手指勾住她,低聲同她道歉。
“對不起皎皎,這幾日我思量了許久,是我錯了,我以後定會掙個首輔夫人向你賠罪。”
他唇色泛白,比身旁的飛雪還淡,右眼黯霧未消,目光卻炙熱誠懇。
那副畫面岑玉皎記了許久許久。
那時岑玉皎覺得許策是除了父皇祖母以外唯一待她真誠,發自內心喜愛她的人。
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快?
岑玉皎蜷縮在錦被之下,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腦袋昏昏沉沉,各種畫面雜糅在一起,有時是他真摯流露的告白,有時是他待另一個人的溫柔體貼。
她緊拽着被子將自己裹緊,舒適綿軟的被褥此刻卻如同冰天雪窖。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