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親愛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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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在打牌的呵喊聲中滑落下去。黃昏的薄暮悄然撒開，為浮塵滾翻的人間抹上恬淡色彩。
我還沒收拾完晚飯桌，鄰居們又圍坐到牌桌邊，徐阿姨從廚房裏牽出電燈，見她丈夫周老師牽著兒子小原走進後院，問：
“一大早就出去，怎麼現在才回來？”
還沒等周老師回答，小原已經掙脫爸爸的手，扭動着小小的身子朝我跑來，撒嬌地喊：
“小沙姐姐，帶我去南門大橋看水花呀！”
“又去纏小沙姐姐！”徐阿姨嗔怪小原。
趙阿姨笑着說：“小沙脾氣硬是好，自己走不動路，還抱小原去南門大橋，以後自己有了孩子，不知愛成啥樣！”
我裝做沒聽見，把從房間裏掃出來的拉圾倒進蜂窩煤爐旁的灰盆里，冼了手，牽着小原往外走。
距院子不遠的地方，虎河從城市穿流而過。南門大橋橫跨虎河兩岸，把被截斷的街道御接起來。每到傍晚，橋頭空氣清朗，涼風宜人，在文化大革命的激烈傾軋和百無聊賴中熬過一天的人們，徒手信步，聚集到這裏來消煩解悶，我和小原屬於這個群落。
一個行動困難的女孩子常帶着個幼童來河邊逗留，如果說內中有什麼奧秘，首先當屬一顆鮮活心靈對生活的執著渴望；對一個已經喪失了自由行動能力的年輕女孩而言，沒有比通過拼搏，徒步走到嚮往的地方更幸福的了，更何況虎河邊瀰漫著河流從遠古山林帶來的純撲，從浩闊天空帶來的潔凈！
瘦弱的小原文靜得象個小姑娘，或許正因為這種性格，他才能忍受我的緩慢步子，默默跟隨在我身邊。小原畢盡只有三歲，走了一段路就停住腳，捏捏我的手，仰起小臉懇求：“曉沙姐姐，我走不動了。”
面對如此柔弱稚嫩的人類成員，我能對他說“我也走不動了”嗎？我能忍心看他遭到拒絕而沮喪嗎？我情願自己受苦，也要讓他的小臉溢出滿足。
我象做氣功一樣運氣，彎腰，用手扶住小原的腋窩；小原隨着我的手勢輕輕一縱，躍起來，雙腿順勢往我腰間一夾，雙手摟住我的脖頸，象個小包袱一樣貼到我身上。如此一來，小原的重量減輕了一半；而他默契配合的動作流露出的絕對信賴，使我信心倍增。我咬緊牙關，托着他走完剩下的路，以精神的力量戰勝了現實的困難。
虎河高高的河岸上，有座露天茶園，茶園的竹桌竹椅沿岸邊石頭柵欄擺成一片。小原從我身上跳下來，跑向石頭柵欄，把臉貼到柵欄的空隙處，興緻勃勃觀看從橋洞裏瀉出的水流。我在竹椅上坐下，任乏累的頭落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廉，把因昏暈而變成昏花迷亂的景象阻隔在視線之外，竭盡全力使若斷的氣息逐漸連貫平和。
虎河尤如其名，奔騰流瀉的河水吼喊出雷霆萬鈞的咆哮。那轟鳴的巨響，從我心底翻卷出母親怨恨的聲音，我的心在戰慄，在向暮靄的天空傾訴：噢，媽媽，那張醫生證明上，“精神分裂”後面明明划著個大問號，你為什麼不屑於問一問內中的緣由？你在人前說那些刻毒話，可曾想到女兒的處境？
酸楚的洪流在心底奔涌，半年前那一幕浮出腦海……
……我重病在床，“幫助者”錢朗趁我昏迷之際，欲圖強行達到目的。我察覺了，被逼得佯裝瘋顛，才嚇退了圖謀不軌之徒。由此我換來一張划著問號的醫生證明；有了這張證據，我才得以逃離錢朗的掌心。倘若我的病能得到親人的關懷，又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我無聲地抽泣。良久，我擦去淚水，望着沸騰的河水，壓在心底的痛楚又奔泄出來……
……女兒在學校里是小提琴尖子，是國家重點培養對象，可是轉眼就遇上“反右傾”，滄為“資產階級成名成家”典型。那“資產階級”的黑帽子多麼沉重，它已經壓斷了女兒的前程，媽媽你為什麼偏往上添籌加碼？你雖然也生病，但能吃能睡，健步如飛，仍然處處要人伺侯，為什麼女兒的病痛已經威脅到生存，你卻仍然沒有一絲憐憫？女兒去到嶺南，仍然把安慰你當作頭等大事，不斷寫信、寄郵包，你也總在信中稱女兒是你唯一的親人，說你是因了女兒的愛，才能活下來，可為什麼女兒一回到你的身邊，那些親情的傷感的話語就如同過眼煙雲？如若真象你所說，是爸爸對不住你，女兒可未曾傷害過你；如若說你孤單痛苦，女兒一出世就承受着痛楚和屈辱；如若說女兒是你不幸的根源，你為什麼要讓背負着罪孽的女兒降生？一個人天生便有了罪孽，不如在未出生時就死去……
虎河，你哀嘆吧，你哭泣吧！
……
“小沙姐姐！”
小男孩使勁搖晃我，喊着說：
“小沙姐姐，橋洞洞裏衝出好多白花花啊！我媽媽說那是水花，我媽媽說乖孩子才看得見水花，我都看見了！明天我喊媽媽也來看！”
小原邊喊邊跑回石頭柵欄，一連串“媽媽”聲如同瓊漿玉露灑落進轟鳴的虎河，竟讓河水的豪野咆哮也變得柔潤園和。
“媽媽”這稱呼多麼甜蜜、多麼溫馨，可是我享受過這種甜蜜嗎？我在小原這樣的年齡、在三歲時也如此幸福、如此嬌憨地喊過這樣的親愛稱呼嗎？
……
虎河緩慢了流速，從寬闊平滑的水面輕輕托出一聲稚嫩的呼喊：
“媽——媽——”
……那是在遙遠的山鄉，在那座豪華典雅的大宅院前面的石板路上，逢頭髮的大姑同一個阿姨快步如飛地朝縣城的方向走去。
一個老女人指着大姑，對卷頭髮的小女孩說：
“你的頭髮跟大姑一樣，大姑就是你的媽媽，快去，喊媽媽給你買餅乾回來。”
小女孩朝石板路跑去，張着小手高聲呼喊：
“媽——媽——”
兩個女人越走越快，沿石板路甩下一串歡笑。
小女孩又朝前跑，更使勁地呼喊：
“媽——媽——，給我買餅乾、買餅乾回來——！”
小女孩喊得嗓音發嘎，快要哭出來，蓬頭髮的大姑才轉過臉，回了一句：“行，給你買餅乾。”說笑間，同那個阿姨消失在濃密樹叢的那邊。
小女孩愣愣地站在石板路上，絞扭着手指頭，掉頭向老女人，大眼睛裏盈滿淚水。
……
小女孩盼着大姑買餅乾回來，盼着再喊一聲“媽媽”，盼啊，盼啊，盼得夏天的大太陽落了，盼得秋天的長袖衣套上了，終於盼得大姑回來了。
大姑同幾個阿姨在一間房裏擺開麻將牌桌，不多會兒，象牙骨牌園潤的嘩嘩聲，大姑同阿姨們的說笑聲便從那個房間涌泄出來。小女孩悄悄走進去，背靠牆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着大姑移動，小心翼翼看着大姑——媽媽的臉。忽然，“媽媽”眉頭蹇緊了，嘴唇扭歪了；“媽媽”嚯地從椅子裏站起來，把手中的兩塊牌往桌上狠勁一摔，氣洶洶指責對面的阿姨出錯了牌。幾個阿姨七嘴八舌，怨聲載道，“媽媽”伸手往桌上使勁幾掀，掀得麻將牌唏里嘩啦滿屋子亂飛，一塊牌飛過來，在小女孩旁邊的牆上砸出聲惡狠狠的“叭！”小女孩一驚，拔腿就跑，跑進自已的房間，一頭扎進床頭窄窄的牆逢。
……
“沙兒！沙兒！”
奶娘拍拍小女孩的背，嘀咕道：
“到處喊吃飯都不見影兒，鑽到這個旮旯里來了！嘿，睡著了！地上冰冰涼，我的乖女，莫着涼了！”
奶娘輕手輕腳把小女孩抱出來，又嘆道：
“唉，還哭過了，滿臉都是眼淚花！做夢了嗎？夢見奶娘走了嗎？奶娘不走，奶娘帶大乖女，哪，醒醒，睜開眼睛，看哪，多好看的眼睛，給濡濕了！”
……
“小沙姐姐！小沙姐姐！”
這聲音多麼清晰，是誰在這樣呼喚？
我抬起眼廉，小原那雙黑亮眸子奪入我的視線。
“小沙姐姐，你好久都不去看水花，我都等你好久了！”
小男孩拉着我的手臂左搖右晃、輕輕跺着腳抱怨。
“小沙姐姐再休息會兒，你也坐一會兒好嗎？水霧濺到你身上，會讓你着涼的。”我撫着他的臉頰說。
“不會着涼，媽媽每天都讓我喝蜂蜜開水，媽媽說喝了蜂蜜開水，看好久水花都不會着涼。”
我笑了，徐阿姨為哄兒子多喝開水，竟想出這一招。
“你能說說水花是什麼樣子嗎？”
小男孩併攏腳跟，合攏雙臂，又張開往空中划個大圈，喊一聲“轟！”比劃着說：
“好大好大的水從橋洞洞裏衝出來，落到河底下，又濺起來，變成好多好多白花花，轟！轟！你聽！”
小男孩把手豎到耳邊，偏着頭，眼睛斜睨着虎河，一本正經傾聽。我笑起來，抓住這個靈醒孩子的手，輕輕往他胳膊窩下撓了幾撓，小原咯咯地笑得前仰後合，使勁掙脫我的手，跑回石頭柵欄旁，伸着下巴額朝我扮了個鬼臉，注意力又被橋下翻騰的河水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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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在打牌的呵喊聲中滑落下去。黃昏的薄暮悄然撒開，為浮塵滾翻的人間抹上恬淡色彩。
我還沒收拾完晚飯桌，鄰居們又圍坐到牌桌邊，徐阿姨從廚房裏牽出電燈，見她丈夫周老師牽著兒子小原走進後院，問：
“一大早就出去，怎麼現在才回來？”
還沒等周老師回答，小原已經掙脫爸爸的手，扭動着小小的身子朝我跑來，撒嬌地喊：
“小沙姐姐，帶我去南門大橋看水花呀！”
“又去纏小沙姐姐！”徐阿姨嗔怪小原。
趙阿姨笑着說：“小沙脾氣硬是好，自己走不動路，還抱小原去南門大橋，以後自己有了孩子，不知愛成啥樣！”
我裝做沒聽見，把從房間裏掃出來的拉圾倒進蜂窩煤爐旁的灰盆里，冼了手，牽着小原往外走。
距院子不遠的地方，虎河從城市穿流而過。南門大橋橫跨虎河兩岸，把被截斷的街道御接起來。每到傍晚，橋頭空氣清朗，涼風宜人，在文化大革命的激烈傾軋和百無聊賴中熬過一天的人們，徒手信步，聚集到這裏來消煩解悶，我和小原屬於這個群落。
一個行動困難的女孩子常帶着個幼童來河邊逗留，如果說內中有什麼奧秘，首先當屬一顆鮮活心靈對生活的執著渴望；對一個已經喪失了自由行動能力的年輕女孩而言，沒有比通過拼搏，徒步走到嚮往的地方更幸福的了，更何況虎河邊瀰漫著河流從遠古山林帶來的純撲，從浩闊天空帶來的潔凈！
瘦弱的小原文靜得象個小姑娘，或許正因為這種性格，他才能忍受我的緩慢步子，默默跟隨在我身邊。小原畢盡只有三歲，走了一段路就停住腳，捏捏我的手，仰起小臉懇求：“曉沙姐姐，我走不動了。”
面對如此柔弱稚嫩的人類成員，我能對他說“我也走不動了”嗎？我能忍心看他遭到拒絕而沮喪嗎？我情願自己受苦，也要讓他的小臉溢出滿足。
我象做氣功一樣運氣，彎腰，用手扶住小原的腋窩；小原隨着我的手勢輕輕一縱，躍起來，雙腿順勢往我腰間一夾，雙手摟住我的脖頸，象個小包袱一樣貼到我身上。如此一來，小原的重量減輕了一半；而他默契配合的動作流露出的絕對信賴，使我信心倍增。我咬緊牙關，托着他走完剩下的路，以精神的力量戰勝了現實的困難。
虎河高高的河岸上，有座露天茶園，茶園的竹桌竹椅沿岸邊石頭柵欄擺成一片。小原從我身上跳下來，跑向石頭柵欄，把臉貼到柵欄的空隙處，興緻勃勃觀看從橋洞裏瀉出的水流。我在竹椅上坐下，任乏累的頭落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廉，把因昏暈而變成昏花迷亂的景象阻隔在視線之外，竭盡全力使若斷的氣息逐漸連貫平和。
虎河尤如其名，奔騰流瀉的河水吼喊出雷霆萬鈞的咆哮。那轟鳴的巨響，從我心底翻卷出母親怨恨的聲音，我的心在戰慄，在向暮靄的天空傾訴：噢，媽媽，那張醫生證明上，“精神分裂”後面明明划著個大問號，你為什麼不屑於問一問內中的緣由？你在人前說那些刻毒話，可曾想到女兒的處境？
酸楚的洪流在心底奔涌，半年前那一幕浮出腦海……
……我重病在床，“幫助者”錢朗趁我昏迷之際，欲圖強行達到目的。我察覺了，被逼得佯裝瘋顛，才嚇退了圖謀不軌之徒。由此我換來一張划著問號的醫生證明；有了這張證據，我才得以逃離錢朗的掌心。倘若我的病能得到親人的關懷，又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我無聲地抽泣。良久，我擦去淚水，望着沸騰的河水，壓在心底的痛楚又奔泄出來……
……女兒在學校里是小提琴尖子，是國家重點培養對象，可是轉眼就遇上“反右傾”，滄為“資產階級成名成家”典型。那“資產階級”的黑帽子多麼沉重，它已經壓斷了女兒的前程，媽媽你為什麼偏往上添籌加碼？你雖然也生病，但能吃能睡，健步如飛，仍然處處要人伺侯，為什麼女兒的病痛已經威脅到生存，你卻仍然沒有一絲憐憫？女兒去到嶺南，仍然把安慰你當作頭等大事，不斷寫信、寄郵包，你也總在信中稱女兒是你唯一的親人，說你是因了女兒的愛，才能活下來，可為什麼女兒一回到你的身邊，那些親情的傷感的話語就如同過眼煙雲？如若真象你所說，是爸爸對不住你，女兒可未曾傷害過你；如若說你孤單痛苦，女兒一出世就承受着痛楚和屈辱；如若說女兒是你不幸的根源，你為什麼要讓背負着罪孽的女兒降生？一個人天生便有了罪孽，不如在未出生時就死去……
虎河，你哀嘆吧，你哭泣吧！
……
“小沙姐姐！”
小男孩使勁搖晃我，喊着說：
“小沙姐姐，橋洞洞裏衝出好多白花花啊！我媽媽說那是水花，我媽媽說乖孩子才看得見水花，我都看見了！明天我喊媽媽也來看！”
小原邊喊邊跑回石頭柵欄，一連串“媽媽”聲如同瓊漿玉露灑落進轟鳴的虎河，竟讓河水的豪野咆哮也變得柔潤園和。
“媽媽”這稱呼多麼甜蜜、多麼溫馨，可是我享受過這種甜蜜嗎？我在小原這樣的年齡、在三歲時也如此幸福、如此嬌憨地喊過這樣的親愛稱呼嗎？
……
虎河緩慢了流速，從寬闊平滑的水面輕輕托出一聲稚嫩的呼喊：
“媽——媽——”
……那是在遙遠的山鄉，在那座豪華典雅的大宅院前面的石板路上，逢頭髮的大姑同一個阿姨快步如飛地朝縣城的方向走去。
一個老女人指着大姑，對卷頭髮的小女孩說：
“你的頭髮跟大姑一樣，大姑就是你的媽媽，快去，喊媽媽給你買餅乾回來。”
小女孩朝石板路跑去，張着小手高聲呼喊：
“媽——媽——”
兩個女人越走越快，沿石板路甩下一串歡笑。
小女孩又朝前跑，更使勁地呼喊：
“媽——媽——，給我買餅乾、買餅乾回來——！”
小女孩喊得嗓音發嘎，快要哭出來，蓬頭髮的大姑才轉過臉，回了一句：“行，給你買餅乾。”說笑間，同那個阿姨消失在濃密樹叢的那邊。
小女孩愣愣地站在石板路上，絞扭着手指頭，掉頭向老女人，大眼睛裏盈滿淚水。
……
小女孩盼着大姑買餅乾回來，盼着再喊一聲“媽媽”，盼啊，盼啊，盼得夏天的大太陽落了，盼得秋天的長袖衣套上了，終於盼得大姑回來了。
大姑同幾個阿姨在一間房裏擺開麻將牌桌，不多會兒，象牙骨牌園潤的嘩嘩聲，大姑同阿姨們的說笑聲便從那個房間涌泄出來。小女孩悄悄走進去，背靠牆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着大姑移動，小心翼翼看着大姑——媽媽的臉。忽然，“媽媽”眉頭蹇緊了，嘴唇扭歪了；“媽媽”嚯地從椅子裏站起來，把手中的兩塊牌往桌上狠勁一摔，氣洶洶指責對面的阿姨出錯了牌。幾個阿姨七嘴八舌，怨聲載道，“媽媽”伸手往桌上使勁幾掀，掀得麻將牌唏里嘩啦滿屋子亂飛，一塊牌飛過來，在小女孩旁邊的牆上砸出聲惡狠狠的“叭！”小女孩一驚，拔腿就跑，跑進自已的房間，一頭扎進床頭窄窄的牆逢。
……
“沙兒！沙兒！”
奶娘拍拍小女孩的背，嘀咕道：
“到處喊吃飯都不見影兒，鑽到這個旮旯里來了！嘿，睡著了！地上冰冰涼，我的乖女，莫着涼了！”
奶娘輕手輕腳把小女孩抱出來，又嘆道：
“唉，還哭過了，滿臉都是眼淚花！做夢了嗎？夢見奶娘走了嗎？奶娘不走，奶娘帶大乖女，哪，醒醒，睜開眼睛，看哪，多好看的眼睛，給濡濕了！”
……
“小沙姐姐！小沙姐姐！”
這聲音多麼清晰，是誰在這樣呼喚？
我抬起眼廉，小原那雙黑亮眸子奪入我的視線。
“小沙姐姐，你好久都不去看水花，我都等你好久了！”
小男孩拉着我的手臂左搖右晃、輕輕跺着腳抱怨。
“小沙姐姐再休息會兒，你也坐一會兒好嗎？水霧濺到你身上，會讓你着涼的。”我撫着他的臉頰說。
“不會着涼，媽媽每天都讓我喝蜂蜜開水，媽媽說喝了蜂蜜開水，看好久水花都不會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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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併攏腳跟，合攏雙臂，又張開往空中划個大圈，喊一聲“轟！”比劃着說：
“好大好大的水從橋洞洞裏衝出來，落到河底下，又濺起來，變成好多好多白花花，轟！轟！你聽！”
小男孩把手豎到耳邊，偏着頭，眼睛斜睨着虎河，一本正經傾聽。我笑起來，抓住這個靈醒孩子的手，輕輕往他胳膊窩下撓了幾撓，小原咯咯地笑得前仰後合，使勁掙脫我的手，跑回石頭柵欄旁，伸着下巴額朝我扮了個鬼臉，注意力又被橋下翻騰的河水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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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就出去，怎麼現在才回來？”
還沒等周老師回答，小原已經掙脫爸爸的手，扭動着小小的身子朝我跑來，撒嬌地喊：
“小沙姐姐，帶我去南門大橋看水花呀！”
“又去纏小沙姐姐！”徐阿姨嗔怪小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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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院子不遠的地方，虎河從城市穿流而過。南門大橋橫跨虎河兩岸，把被截斷的街道御接起來。每到傍晚，橋頭空氣清朗，涼風宜人，在文化大革命的激烈傾軋和百無聊賴中熬過一天的人們，徒手信步，聚集到這裏來消煩解悶，我和小原屬於這個群落。
一個行動困難的女孩子常帶着個幼童來河邊逗留，如果說內中有什麼奧秘，首先當屬一顆鮮活心靈對生活的執著渴望；對一個已經喪失了自由行動能力的年輕女孩而言，沒有比通過拼搏，徒步走到嚮往的地方更幸福的了，更何況虎河邊瀰漫著河流從遠古山林帶來的純撲，從浩闊天空帶來的潔凈！
瘦弱的小原文靜得象個小姑娘，或許正因為這種性格，他才能忍受我的緩慢步子，默默跟隨在我身邊。小原畢盡只有三歲，走了一段路就停住腳，捏捏我的手，仰起小臉懇求：“曉沙姐姐，我走不動了。”
面對如此柔弱稚嫩的人類成員，我能對他說“我也走不動了”嗎？我能忍心看他遭到拒絕而沮喪嗎？我情願自己受苦，也要讓他的小臉溢出滿足。
我象做氣功一樣運氣，彎腰，用手扶住小原的腋窩；小原隨着我的手勢輕輕一縱，躍起來，雙腿順勢往我腰間一夾，雙手摟住我的脖頸，象個小包袱一樣貼到我身上。如此一來，小原的重量減輕了一半；而他默契配合的動作流露出的絕對信賴，使我信心倍增。我咬緊牙關，托着他走完剩下的路，以精神的力量戰勝了現實的困難。
虎河高高的河岸上，有座露天茶園，茶園的竹桌竹椅沿岸邊石頭柵欄擺成一片。小原從我身上跳下來，跑向石頭柵欄，把臉貼到柵欄的空隙處，興緻勃勃觀看從橋洞裏瀉出的水流。我在竹椅上坐下，任乏累的頭落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廉，把因昏暈而變成昏花迷亂的景象阻隔在視線之外，竭盡全力使若斷的氣息逐漸連貫平和。
虎河尤如其名，奔騰流瀉的河水吼喊出雷霆萬鈞的咆哮。那轟鳴的巨響，從我心底翻卷出母親怨恨的聲音，我的心在戰慄，在向暮靄的天空傾訴：噢，媽媽，那張醫生證明上，“精神分裂”後面明明划著個大問號，你為什麼不屑於問一問內中的緣由？你在人前說那些刻毒話，可曾想到女兒的處境？
酸楚的洪流在心底奔涌，半年前那一幕浮出腦海……
……我重病在床，“幫助者”錢朗趁我昏迷之際，欲圖強行達到目的。我察覺了，被逼得佯裝瘋顛，才嚇退了圖謀不軌之徒。由此我換來一張划著問號的醫生證明；有了這張證據，我才得以逃離錢朗的掌心。倘若我的病能得到親人的關懷，又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我無聲地抽泣。良久，我擦去淚水，望着沸騰的河水，壓在心底的痛楚又奔泄出來……
……女兒在學校里是小提琴尖子，是國家重點培養對象，可是轉眼就遇上“反右傾”，滄為“資產階級成名成家”典型。那“資產階級”的黑帽子多麼沉重，它已經壓斷了女兒的前程，媽媽你為什麼偏往上添籌加碼？你雖然也生病，但能吃能睡，健步如飛，仍然處處要人伺侯，為什麼女兒的病痛已經威脅到生存，你卻仍然沒有一絲憐憫？女兒去到嶺南，仍然把安慰你當作頭等大事，不斷寫信、寄郵包，你也總在信中稱女兒是你唯一的親人，說你是因了女兒的愛，才能活下來，可為什麼女兒一回到你的身邊，那些親情的傷感的話語就如同過眼煙雲？如若真象你所說，是爸爸對不住你，女兒可未曾傷害過你；如若說你孤單痛苦，女兒一出世就承受着痛楚和屈辱；如若說女兒是你不幸的根源，你為什麼要讓背負着罪孽的女兒降生？一個人天生便有了罪孽，不如在未出生時就死去……
虎河，你哀嘆吧，你哭泣吧！
……
“小沙姐姐！”
小男孩使勁搖晃我，喊着說：
“小沙姐姐，橋洞洞裏衝出好多白花花啊！我媽媽說那是水花，我媽媽說乖孩子才看得見水花，我都看見了！明天我喊媽媽也來看！”
小原邊喊邊跑回石頭柵欄，一連串“媽媽”聲如同瓊漿玉露灑落進轟鳴的虎河，竟讓河水的豪野咆哮也變得柔潤園和。
“媽媽”這稱呼多麼甜蜜、多麼溫馨，可是我享受過這種甜蜜嗎？我在小原這樣的年齡、在三歲時也如此幸福、如此嬌憨地喊過這樣的親愛稱呼嗎？
……
虎河緩慢了流速，從寬闊平滑的水面輕輕托出一聲稚嫩的呼喊：
“媽——媽——”
……那是在遙遠的山鄉，在那座豪華典雅的大宅院前面的石板路上，逢頭髮的大姑同一個阿姨快步如飛地朝縣城的方向走去。
一個老女人指着大姑，對卷頭髮的小女孩說：
“你的頭髮跟大姑一樣，大姑就是你的媽媽，快去，喊媽媽給你買餅乾回來。”
小女孩朝石板路跑去，張着小手高聲呼喊：
“媽——媽——”
兩個女人越走越快，沿石板路甩下一串歡笑。
小女孩又朝前跑，更使勁地呼喊：
“媽——媽——，給我買餅乾、買餅乾回來——！”
小女孩喊得嗓音發嘎，快要哭出來，蓬頭髮的大姑才轉過臉，回了一句：“行，給你買餅乾。”說笑間，同那個阿姨消失在濃密樹叢的那邊。
小女孩愣愣地站在石板路上，絞扭着手指頭，掉頭向老女人，大眼睛裏盈滿淚水。
……
小女孩盼着大姑買餅乾回來，盼着再喊一聲“媽媽”，盼啊，盼啊，盼得夏天的大太陽落了，盼得秋天的長袖衣套上了，終於盼得大姑回來了。
大姑同幾個阿姨在一間房裏擺開麻將牌桌，不多會兒，象牙骨牌園潤的嘩嘩聲，大姑同阿姨們的說笑聲便從那個房間涌泄出來。小女孩悄悄走進去，背靠牆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着大姑移動，小心翼翼看着大姑——媽媽的臉。忽然，“媽媽”眉頭蹇緊了，嘴唇扭歪了；“媽媽”嚯地從椅子裏站起來，把手中的兩塊牌往桌上狠勁一摔，氣洶洶指責對面的阿姨出錯了牌。幾個阿姨七嘴八舌，怨聲載道，“媽媽”伸手往桌上使勁幾掀，掀得麻將牌唏里嘩啦滿屋子亂飛，一塊牌飛過來，在小女孩旁邊的牆上砸出聲惡狠狠的“叭！”小女孩一驚，拔腿就跑，跑進自已的房間，一頭扎進床頭窄窄的牆逢。
……
“沙兒！沙兒！”
奶娘拍拍小女孩的背，嘀咕道：
“到處喊吃飯都不見影兒，鑽到這個旮旯里來了！嘿，睡著了！地上冰冰涼，我的乖女，莫着涼了！”
奶娘輕手輕腳把小女孩抱出來，又嘆道：
“唉，還哭過了，滿臉都是眼淚花！做夢了嗎？夢見奶娘走了嗎？奶娘不走，奶娘帶大乖女，哪，醒醒，睜開眼睛，看哪，多好看的眼睛，給濡濕了！”
……
“小沙姐姐！小沙姐姐！”
這聲音多麼清晰，是誰在這樣呼喚？
我抬起眼廉，小原那雙黑亮眸子奪入我的視線。
“小沙姐姐，你好久都不去看水花，我都等你好久了！”
小男孩拉着我的手臂左搖右晃、輕輕跺着腳抱怨。
“小沙姐姐再休息會兒，你也坐一會兒好嗎？水霧濺到你身上，會讓你着涼的。”我撫着他的臉頰說。
“不會着涼，媽媽每天都讓我喝蜂蜜開水，媽媽說喝了蜂蜜開水，看好久水花都不會着涼。”
我笑了，徐阿姨為哄兒子多喝開水，竟想出這一招。
“你能說說水花是什麼樣子嗎？”
小男孩併攏腳跟，合攏雙臂，又張開往空中划個大圈，喊一聲“轟！”比劃着說：
“好大好大的水從橋洞洞裏衝出來，落到河底下，又濺起來，變成好多好多白花花，轟！轟！你聽！”
小男孩把手豎到耳邊，偏着頭，眼睛斜睨着虎河，一本正經傾聽。我笑起來，抓住這個靈醒孩子的手，輕輕往他胳膊窩下撓了幾撓，小原咯咯地笑得前仰後合，使勁掙脫我的手，跑回石頭柵欄旁，伸着下巴額朝我扮了個鬼臉，注意力又被橋下翻騰的河水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