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寒山下
大熙長寧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七
西域天氣極為詭異,頭頂雲霧方才還好好的,可現下卻淅淅瀝瀝地落了小雨。
當初,凌靖塵深夜趕回竹蘇又在翌日不告而別,等到蘇謙意識到這個師弟定是去西域九寒山取無義草的時候,才發現快馬追上人早已經來不及了。
奔襲千里多日終於趕到九寒山下,這座山自古便以奇獸異植著稱,從古至今也有不少遊俠醫者攀登此山只為探尋一絲救命生機,卻更多的是救人不成,反倒為山澗叢林或崖底石陣添上了一縷亡魂。
蘇謙仔細算着日子,凌靖塵比他提前兩日出發,現在定然早已到了這裏。他目前在九寒山腳下的西域松依鎮附近的村子外,村中各戶人家院落皆分散圍繞在山脈崖底向陽處,他看着零星的房屋煙囪冒起了炊煙,心裏正在琢磨着是否要借宿此處,就被身後一雙手猛得拍了一下,嚇了他一大跳。
蘇謙回過神來,轉過頭一看才知道方才自己太過憂慮竟沒發覺身後跟着一個銀髮老婆婆,很明顯歲月在她的臉上已經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公子瞧着不是咱們鎮子的人啊。”她仰起頭來細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高聳入雲的九寒山,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外邦人裝扮的蘇謙,儼然一副江湖劍客的姿態,她便緩緩搖着頭勸慰道:“可別學那些不要命的人爭着去那種地方,活着比什麼都強。”
“您......”蘇謙反應過來之後便躬身作揖行了禮節,簡短介紹自己說道:“在下東陸大熙人,不知道您最近有沒有見到像我一樣的東陸人過來此地,借宿或是討杯茶吃?”
老婆婆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領着蘇謙進了村子,幸好她家的房屋就在村頭不必向里再走深了,推開簡陋的圍欄,她狗摟着身子慢慢走上前去想要收一收竹竿上晾的衣服,一旁的蘇謙眼疾手快,趕緊幫着老人家幹活,隨後聽到她咳嗽了兩聲,淡淡地說道:“昨日倒是有兩個年輕人提着劍進山了,可是他們一天一夜到現在都沒再看見人影,老婆子勸你一句也不必尋人了,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進山了?”蘇謙瞳仁猝然放大,猛然轉身又望了望那座奪人命的九寒山,更是不敢提起勇氣去背陰處看天下極險的流坡崖了,“那他們是從哪裏進山的,若要出來,又該走哪條路呢?”
耐不住蘇謙太過執着,在老人家面前晃來晃去地惹人頭疼,她抬起沉重的手臂指着村落的西北方向,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去吧去吧,看看還能不能趕上收屍。”
活久了見多了,她自幼便知道村子背靠的連綿山脈中最高的一座叫九寒山,那裏是天底下最危險的地方,幾十年間她見到過太多以各種緣由進山的人,可能夠留條命撐着下山的人卻屈指可數。
蘇謙順着老婆婆所指的路一直向西北走去,大概走了一個多時辰,他發覺自己已漸漸開始遠離向陽處而踏進背陰的地界,又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算真正走進了九寒山流坡崖的崖底附近。
隆冬臘月,這裏的景緻和溫度卻近似暮秋時節,枯枝落葉較多,崖底雲霧繚繞隱約窺見一汪深潭,卻能夠依稀聽得潭面浮波之聲,正欲走進一探究竟,便聽到遠處似有呼喊求救之聲。
果不其然越走近就越能感受到一股腥味,血腥味隨着霧氣漸漸蔓延開來,往林中再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居然清晰可見道路兩旁留下觸目驚心的暗紅色血跡,叫喊聲也越來越清晰,他能夠清楚的聽見有個陌生的聲音喚着‘殿下’二字,他定了定心已然確定那聲音呼喚的人就是凌靖塵。
等到真的見到了人,蘇謙卻直愣愣地怔在了原地,踩着地上鮮血卻不敢上前一步。
鮮血從凌靖塵後背的傷口流出,左邊衣袖已經完全被鮮血浸透,沿着胳膊一直流到了手腕處而滴到地上,全身輕傷重傷的疼痛感已經無法使他保持清醒,嘴唇慘白血色全無,失血過多的麻木顯然已將他層層包裹住,漸漸地呼吸也變得微弱起來。
“我是凌靖塵的同門師兄蘇謙,你是何人?”蘇謙看着守在凌靖塵身邊的年輕男子,此刻全身幾乎也已沾滿了他的血卻依舊在執着的為他按着傷口,努力挽救着他早已微弱的脈象。
“在下是宣親王殿下的心腹護衛,殿下出死令不許我進山跟着,我聽到動靜之後一路找就在寒潭邊上找到了殿下,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閣下就來了。”
“你是陰林?”蘇謙以前就聽凌靖塵提起過此人,如今卻顧不上什麼寒暄,兩人一心都撲在傷者身上,他蹲下身來檢查着傷勢卻又不懂,立刻抬起頭來詢問陰林道:“我記得你是會醫術的,靖塵這個樣子,可有性命之憂?”
這個俊朗的少年自然不僅是個簡單的心腹護衛,“我查看過了殿下並沒有致命傷,內傷較輕外傷更重,失血過多又從高處掉落寒潭,如今深度昏迷意識全無,不知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蘇謙點了點頭,他和陰林兩人一左一右將凌靖塵從這裏移去了一處安全的地方守着,在陰林使用針灸強行將人逼醒之後,凌靖塵連夜發起高熱同時再度沉睡,這一睡又是整整三天三夜。
在此期間,蘇謙發現凌靖塵身上的傷口竟然沒有絲毫好轉跡象,還是陰林解釋之後他才知道,流坡崖上的草木,日夜經受高寒風霜卻依舊存活下來,那些地棘天荊自然無比尖鋒,連帶着刮出的傷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養好的。
“你實話告訴我,靖塵的身體究竟哪裏還有問題,這些傷我們也看過了,雖然流血多,難癒合,可再重也是皮外傷,再深也不到心肺遠不致命,怎麼脈象能這麼微弱呢?”蘇謙雖然對醫術一竅不通,但他多年經驗也能夠看出來,凌靖塵如今的身體絕非只是幾道血痕能夠摧成的。
陰林起初還不太能確認,但已到了這步便再難猶豫不決了,蹙眉站在床邊低聲嘆氣說道:“殿下本就有重傷又從高處墜落,而九寒山的寒潭水乃天下至寒,全身被極寒之水完全浸沒,寒意入經脈侵肺腑蝕骨骼,他能醒過來養好外傷,可身體此後怕是不好再恢復如常了,只能做到外在看來與往常無異罷了。”
蘇謙聽罷卻只能凝望着整整齊齊晾在窗前的連根無義草,知道這些幾乎是他的全部希望。
“你知道他要來此等危險之地,卻從頭至尾都沒攔過嗎?”
“殿下豁出性命所救之人,必是他所深愛之人......我只恨自己無能,連替殿下進山採藥都做不到。”陰林親眼目睹過宣王殿下征戰殺伐的鐵血與堅毅,見到過他提劍使出驚世劍法的凌傲與卓然。
如此人物,奔襲千里只為故人的渺茫生機而搭上了半條命,陰林心中五味雜陳,明知阻止不了卻也只能護在他身邊,如今只恨自己所學不精,無法相幫以致於只能看着殿下踏入危險。
又過了大概半個時辰的功夫,榻上之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只稍稍一動便覺傷痕劇痛之感再一次襲來,被流坡崖上的荊草所傷的地方雖包紮卻依舊隱隱滲着血,他只覺胸口每喘息起伏一次便是錐心劇痛。
“陰林......”凌靖塵緩緩張口喚着他最為信任之人,縱然用盡全力說話卻依舊有氣無力。
“殿下,我在呢!”陰林方才支着茶案睡著了,聽到一絲動靜便立刻醒過來,趕緊跑來床前說道:“竹蘇的蘇師兄也來了,他出去舀清水了......殿下有何吩咐?”
蘇謙就在屋外井口邊,聽到屋子裏說話的聲音也立刻放下手中水舀進了來,直到湊在凌靖塵床前才能夠粗淺聽到他在交代什麼。
“我既醒了便是無礙,你趕快......趕快拿着無義草去南疆妄緣塔交給你長姐,務必請她儘力......儘力救治竹蘇江柒落,她體內有劇毒且要縫合腳筋,需要無義草吊著命才行,你快去......快去找陰夏前輩。”
南疆以醫術聞名天下,而玉山的妄緣塔附近住着一位絕世名醫,她低調內斂,江湖人若見了她皆要尊稱一聲陰夏前輩,蘇謙恍然大悟,自己三日下來觀望陰林一身卓絕醫術,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是南疆陰夏的親弟弟。
陰林守着凌靖塵醒來之後倒是肯放下心來離開,囑咐蘇謙幾句之後,為了讓他家殿下放心便將無義草仔細包裹好立刻啟程趕去南疆,一時之間房間裏面只余了竹蘇師兄弟二人。
凌靖塵重傷至如此情形到底還是把蘇謙嚇得不輕,待馬蹄聲漸遠后,他耐心地將床上之人扶起來,又給他倒了杯清水潤嗓子,從頭至尾也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只能嘆着氣道:“你說說你,受傷流的血倒比她還要多,這救人的反倒比被救的還要痛苦。”
此生從未受過這樣的傷痛,凌靖塵自醒來便沒有舒展過眉頭,淡淡說道:“我若是能替她受過此生該受的痛,倒也不必再計較誰該更痛一點了。”他只覺得這傷十分不同往日,刀傷劍傷他不是沒受過,只是這一次發起痛來竟然有思緒迷昏之態,昏睡時也是多夢多感。
“我睡了幾天?”
“整整三天,今天是十二月十一,你算算看你還有幾天可以留在西域將養。”
“無妨,我這副身子不重要。”他強忍着渾身傷痛,尚且不知道那些草藥究竟能不能救她的命,一顆心就快要分成兩半來用了,一半放在大熙帝都時刻準備着應對即將到來的熙程聯姻,另一半便不自覺地隨着陰林去往南疆。
十一日後,凌靖塵拖着重傷未愈的身子回到朔安后,在蘇謙和尚方南的建議之下,他便決定留在北郊樊連山下的橫瀧劍閣養傷以避開帝都各處的耳目,以致於朔安中人一概不知這位宣王殿下的行蹤。
夜涼星疏,整座劍閣從白日喧囂恢復了夜晚寧靜。
尚方南端着新熬好的湯藥,在劍閣西苑的一處涼亭裏面找到了在這望月吹風的凌靖塵,這是他在此獨坐的第四天了。
“無義草已送到妄緣塔,陰夏前輩看過後終於鬆口,說柒落的命有救了。”
“那就好。”凌靖塵端起這碗還升騰着熱氣的苦藥湯,一飲而盡卻因太苦而麻了舌頭,隱晦的皺了皺眉。
“好什麼好,你這樣還叫好!”尚方南突然將他的左袖擼上,采着月光,果然一道滲着血的傷口顯露在眼前,“九寒山是什麼地方,那荊草之傷極難癒合,此後每到陰天下雨你這傷口便會作痛!”
耐心地為他上了葯,尚方南嘆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據他所知,凌靖塵受了極重的荊草之傷,加上野獸出沒,偏偏趕上那日突然落雨,他跌落懸崖因此昏迷數日。雖然在松依鎮的村子裏將養了數日,卻還是擔憂着帝都局勢而不得不撐着身子連日趕回來,以致於傷口數次裂開又縫,始終沒能好生將養。
凌靖塵泛着蒼白的臉色苦笑着說道:“就是因為傷的重,我才連王府都沒回選擇在你這兒養傷。”他連日身着黑色寬鬆衣袍,還在左臂腕處重新着人綉了加厚紋樣,就是為了防止血流出來浸濕了衣袖。
尚方南知道他的憂慮之處,“王府佟管家是你的心腹,你若是擔憂府中人不幹凈,大可以叫他暗中探查,府內人再雜可那裏終歸是你家,若住着不舒服一日兩日的能忍,長此以往該當如何?”
“我尚未回朔安,在宮外建府的事情都是別人全權操辦,王府裏面多數人都是內務府選過來的,裏面不知道混了多少各方眼線。如今聯姻在即,過幾日禮部便又會派去人,屆時魚龍混雜,佟管家查不查得出來單說,打草驚蛇卻是肯定的了。”
“真是麻煩!我要是你,頭早就炸了!”尚方南一貫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這些年瀟洒江湖習慣了,雖然老閣主時常教導,可他言語之間依舊難免露出些江湖人的心直口快。
一陣陰風吹過,凌靖塵微微咳嗽了幾聲。
尚方南看得出他一直在擔憂江柒落的情況,即使他不說,可眼神是藏不住的。
“柒落雖然中毒在身,可總歸傷的是腿,也不知道她以後還能不能站起來......據說接筋絲毫不亞於當初受傷時的痛,我的天哪,這是什麼人間痛苦。”尚方南嘟囔着說道。
凌靖塵卻出奇的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她定會再站起來的。”
尚方南一驚,“你就這麼相信她?”
凌靖塵不語,而是怔怔地望着南邊的方向,他看不到妄緣塔點燃的燈火,看不見她受痛自額頭留下的汗滴和她因疼痛而數次咬破的嘴唇,也看不見數根深深扎在腳腕處的銀針,更看不見染紅了一塊又一塊棉紗的鮮血。
突然左手臂上一絲疼痛傳來,讓他猝不及防的吃痛皺緊了眉頭,流坡崖的荊草在他身上狠狠割下的傷痕,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淡,心底的牽挂卻日益沉重不堪。
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將年月里的相識當作一段錯誤的緣分,僅此而已。
但他知道她的堅強,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一向可以活得很好。
“聽說,禮部的人昨日又去宣王府了?”凌靖塵淡淡地問道,畢竟還有許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尚方南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替他留意朔安的情況,“對,畢竟如今無人知曉你的行蹤,那些底下辦事的人多少也會心急。”
“確實,我也該回去了。”凌靖塵若有所思,“今晚我就回去吧,禮部那些老骨頭一向難纏。”
尚方南十分體諒這種妥協,嘆着氣說道:“誰讓你是皇子呢,多不想要這樁婚事卻也沒辦法。”他說完便眼珠一轉,有些好奇地問道:“那你怎麼知道,你師妹重曦會替她妹妹嫁過來?”
“你也說了她是我師妹,我既然和她一起長大,自然清楚她心裏的打算。”他們幾個同門常年在竹蘇,對親人多少有些淡薄,偏偏重曦將親情看的比誰都重,這點他一直都知道。
“打算?聯姻豈是兒戲,既然重赫在國書中已欽定了重瑤聯姻,豈是重曦說換就換的?”
確實,僅僅據此還不足以讓重曦成功頂替重瑤,她需要一個幫手。
凌靖塵右手輕輕敲着石桌,平靜地說著一樁機密之事:“程國的少將軍紀庭昀你可知道?”
“有誰不知道啊,他年紀輕輕卻統御程國邊境幾十萬兵馬。”
“國君重赫曾經親擬一封婚旨,着心腹送到了將軍府。”凌靖塵的親兄長睿王早在數年之前,便在千里之外的程國將軍府硬生生地釘下了幾根釘子,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如今看來,這幾顆釘子啟用的正是時候。
“婚旨?娶誰啊?”尚方南一時沒有跟上凌靖塵的思路,轉念一想拍案激動的說道:“那個世安長公主?”
“紀庭昀與世安長公主的事情,被重赫下了死命令,不許外傳,但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如今他選擇將這個妹妹送嫁過來,也確實是無奈之舉。”
至於紀庭昀為何寧願冒着抗旨不遵的風險,也要拒絕這樁稱心如意的婚旨,凌靖塵不願多言。
只是,他知道這位大將軍是不會看着重瑤千里過來赴死的。
同樣,重曦乃竹蘇同門,他也不會看着她死在大熙。
尚方南總結下來的結果就是:“所以,重曦不願妹妹遠嫁,紀庭昀會幫她?”
“不錯。”凌靖塵點了點頭。
雖然是由熙程聯姻聊起,尚方南卻突然想起了一樁事情,“此事放一邊,有件事你恐怕還不知道,大辰赫連氏那兩個嫡出公子,前不久先後擇主,已知嫡長子赫連奕奉宇文陌為主,卻至今無人知道次子赫連觴究竟投靠何人?”他頓了頓,“有人說,赫連觴去了程國,難不成他的主子是國君重赫?”
尚方南所言的宇文陌,便是大熙鄰國大辰的東宮太子。
凌靖塵多少知道些赫連氏的事情,赫連一族信奉從東海傳過來的月冥教,族中人極少入仕,既然兩位公子已經擇主,定然不會盲目,他搖搖頭否認了:“程國就快要燈盡油枯了,就連送嫁公主也是停戰的權宜之計,這種外強中乾的境況,赫連家的人一向聰慧明理,不可能看不出來,若赫連觴真的奉重赫為主,難道還想憑一己之力替程國扭轉乾坤不成?”
尚方南繼續說道:“前不久,有人在雁山弦月山莊附近看到了帶着赫連氏玉佩的人,雖然沒人知道他前去究竟所為何事,但也不難猜,山莊最近確實猖狂的很,不僅做殺手的營生,而且還開始管雜事了,據說暗中截下了一批大辰貨物,調查之後竟然是宇文陌的私貨。”他的消息一向正確而快速,結只因交的江湖之人居多,門路自然廣。
凌靖塵少時在研究鄰國局勢的時候,就覺得大辰不止朝堂上的局勢難以琢磨,就連皇室宗親一個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宇文陌乃是先帝宇文舒的嫡子,他雖身為東宮太子卻理應喚如今的陛下宇文博一聲叔父,而宇文博的親子昱寧王宇文珏也是個狼子野心之人。
東宮太子與昱寧王的黨爭戲碼一向精彩的讓人不忍移目。
凌靖塵這麼多年習慣性的對局勢產生敏感,這叫他不得不反覆思慮:“我只是覺得奇怪,弦月山莊為何會管這一樁事?赫連奕真的因為宇文陌的事情,不遠千里從大辰前來找葉筠茳閣主交涉?只是幾件私貨而已,宇文陌當真還會在乎這些?”
尚方南多少知道些葉筠茳的脾氣秉性,“葉伯伯連大熙自家的朝事都不管,這種別國之事想來也是不會管的,由着他們去吧。”
弦月山莊與橫瀧劍閣明面上是生意合作關係,劍閣每年為山莊提供刀槍劍戟,作為殺手們執行任務趁手之用,但私底下老閣主尚方銘章與葉筠茳乃是多年好友,因而尚方南對於葉筠茳這位前輩除卻熟悉也是十分敬仰。
“尚方伯父還在南川,不是說這幾日就回來了嗎?”凌靖塵飲了一杯提神的濃茶。
“我爹昨兒傳信說了,辦完事後月底再回來,他和葉伯伯還有盤沒下完的棋擱在我家茶室呢。”尚方南從來不是個多想的人,他抓過來一個南瓜餅就放到了嘴裏。
凌靖塵顯然淺存疑慮,直到深夜宵禁之前,他辭別尚方南隻身朝着城中方向騎馬而去。
夜寐風輕,距離城門大道不足五里之地,道路正中立身着一位內力深厚之人。
眼前男子並無半分戾氣卻負手而立背對着凌靖塵,察覺到所等之人將至,他象徵性的攥了攥了戴在左手上的扳指,耳聞馬蹄聲越來越近。
凌靖塵本想着那人聽見馬蹄聲自當躲開,誰知道竟然依舊立在道路中央,不知敵友,他立刻拉住韁繩剛停下來,那人便轉過身來看着他,氣定神閑地說道:“在下,弦月山莊葉筠茳。”
他手中長劍上鑲刻的紅玉,在月華如練之下泛着紅光,顯得尤為刺眼。
凌靖塵下馬走到葉筠茳身前,依照江湖輩分,作揖恭謹地行後輩之禮說道:“葉前輩深夜來北郊,可是有要事找尋尚方閣主?”
葉筠茳雲淡風輕般地笑了說道:“我找你。”
他見過莊主后,連夜從南疆趕回東陸,接到山莊暗線傳書稟報了凌靖塵的行蹤,便直接來此等他。
“想來近期不曾有過冒犯山莊之處,不知前輩所為何事?”凌靖塵自問與弦月山莊並無交情,這位大熙閣主深夜不請自來,想着山莊的營生,他着實不知葉筠茳是敵是友。
“做生意。”
凌靖塵先是輕微蹙眉,隨後冷笑道:“我竟不知何人能夠請葉閣主親自動手,當真一件稀罕事。”話音剛落,他眼眸流轉,眉目微皺,似是想起了方才剛與尚方南提起過的赫連氏。
若大熙宣親王曝屍荒野,熙程聯姻便不得不推遲而行。
屆時天下皆知大熙違約,受益者不言而喻。
宇文陌果真好盤算,以交涉私貨為名,掩天下人耳目,行簽單之事。
“前輩內力有缺,今夜恐不好迎戰吧。”凌靖塵並非恐戰,而是習武之人不會看不出葉筠茳如今有傷在身,既是君子之戰,他不會朝一個傷者動手。
葉筠茳倒是淡淡一笑,握着長劍抵在身後說道:“殿下不也是有傷在身嗎,我們兩相抵減便好。”話音剛落,他便出劍迅急凌空而來,硬生生逼着凌靖塵祭出手中劍。
江湖上能夠躲開這一劍的人所剩不多了,葉筠茳能夠算準對手躲閃之間的每一處破綻,弦月山莊殺手出招於世間江湖之上也許並不一定最快最准,但一定最狠,或者說,能夠進入弦月山莊的人都是天下最狠的人。
劍尖凌厲地扼住對手的咽喉,讓人毫無招架之力。這一劍若是對準尋常江湖之士,必定無情地刺破對手頸部血脈,片刻之間涌血而亡。而凌靖塵持劍相迎,一手竹蘇劍法早已是出神入化,准而快,以靈巧制勝讓葉筠茳一眾殺招皆石沉大海。
竹蘇劍法前勢穩准而快,但真正聞名於世令人聞風喪膽而又心馳神往的卻是其凌狠的劍氣之法。若輕雲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雙劍交鋒,只見兩人衣袂飄飛,只聽劍氣破空之聲。
不過半柱香,兩人已過百招,卻招招相抗至天衣無縫。
劍氣無形勝似有形,葉筠茳內傷在身,實在不知能否躲過竹蘇劍法的十七寂殺。
橫瀧劍閣據此不遠,等到尚方南循聲趕到的時候,凌靖塵右手執劍,劍尖指地硬生生地撐着,他左臂傷口裂開鮮血滴到地上,順着縫隙蜿蜒向前,他捂着胸口霎時一口鮮血噴出。
“靖塵!”尚方南正欲扶起他的時候,還吃驚地看到了倒在一旁的葉筠茳。
“這是怎麼回事?”尚方南將他扶到一處樹下安歇,這裏地廣人稀乃是城郊與帝都的官道,他正欲走過去查看葉筠茳的傷勢,便聽到凌靖塵輕微喘着氣說道:“尚方......不必了。”
那時他受了葉筠茳一掌,拼盡全力用出十七寂殺之時,手中劍氣劃破對方的右手腕,長劍飛出手筋頓時即斷,他劍氣迴轉而刺破了葉筠茳的喉嚨,同時也重重傷及自身。
這是世間唯一兩敗俱傷的劍法,名曰:蒼冥祭月。
蒼冥祭月,以劍客之身獻祭蒼月。
“你......你殺了葉閣主?”尚方南此刻正在為凌靖塵點着止血穴位,可額角卻生出了細細的冷汗,這種結果他簡直難以置信。
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雁山的方向,他無法想像,若那紅衣姑娘得知今夜之事,該會有痛心?
凌靖塵卻想不通,今夜葉筠茳與他皆有傷在身,為何方才偏偏硬是要決一死戰?
“葉閣主與我交手之前,已受了嚴重的內傷,我不知他為誰所傷,但這世上能做到與葉閣主一決高下的人不多......捫心自問,我是做不到的,可他卻執意刺殺我,不死不休。”
凌靖塵捂着傷口,定了定神撐着站起來行至葉筠茳的身前。
葉筠茳無緣無故地突然送命給他,他憑藉經驗,只能察覺到這是整件事情的一個環扣罷了,這背後究竟是誰在做推手,他現在還不知道。
尚方南帶着些憤恨,一拳頭砸在地上,生氣地說道:“還用想嗎,這定是大辰赫連奕去簽的單子!這天底下,恐怕沒有宇文陌更希望熙程聯盟中斷的了。”
大熙與程國都卷進了北漠戰火之中,唯獨大辰從始至終隔岸觀火。
凌靖塵擦去嘴邊血痕,眼中露出從未有過的寒光,他冷笑而帶着些隱忍地說道:“如此,本王便是要讓宇文太子......大失所望了。”
空氣中滿是腥氣,他們二人站在死者身前,滿臉肅穆之意。
大熙宣王凌靖塵,這個註定不凡的寒夜,朝着弦月山莊閣主葉筠茳,行最後一次的江湖後輩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