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境哀鳴

第五章 北境哀鳴

九月初,惠瑟部攻打燕州;

十月末,金殖部突襲樺州。

北漠大地的風霜在這幾日突然變得更加凌厲,打在臉上生疼的很。

那束夕陽透進營帳里的餘暉,清冷無溫地投在白布上,猶如一攤詭譎的血,場外枯藤孤獨而立,烏鴉哀鳴遍野,映襯着枝椏像極了墳墓中爬出的枯骨。

戰袍與鎧甲滿是鮮血,腳底踏過黃土地面,帶着一路血色腳印執着向前,樺州西關城終究在最後一刻等來了增援,可百里之外的鎮北關下卻被一場大雪掩埋着萬千屍骨。

也正是那天,懷遠將軍陣亡的消息已擬成了白皮塑封的訃告傳回朔安城。

姜卿言陣亡的消息傳來樺州時,凌靖塵剛卸下一身灰紅色的戰甲,身邊是為他縫合傷口的軍醫,腳下堆積了數十塊染着鮮血的棉布。

“殿下,節哀......”軍醫小心縫合著向外滲血的傷口,感受着宣王殿下的整副身軀都在忍不住微微顫抖,“樺州三郡百姓還要仰賴兩位殿下,臣斗膽,請您為了三郡百姓保重自身。”

凌靖塵悲痛地閉上含着淚的雙眼,眉頭緊促,逼着自己暫時不想鎮北關外的累累白骨。

換好衣衫,他咽下嘴裏的苦,獨自去了睿王的中軍大帳中繼續商議樺州沿線軍防部署之事。

臨近亥時,中軍大帳里,睿王和將軍汪頌淼正在議事。

“援兵一到,金殖部現在已向北撤了數十里,咱們終於能喘了一口氣,整歇調整幾日。”說話的年輕將軍就是汪頌淼,他指了指佈防圖,對身前的睿王作揖,說道:“後方糧道在雪后亦急需整修,末將願親自去督修糧道。”

凌靖毅想了想,同意了汪頌淼所請。

他自午後便始終在推演部署,只因曾說過,不會讓將士們白白流血。

也不知道是大家此刻太過投入,還是凌靖塵的腳步聲太輕,以致於諸位將軍回過頭來,才恍然發現宣王殿下來了。

“不是傳話叫你今夜不用過來了。”凌靖毅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傷痕纍纍的弟弟,竟恍惚間后怕了,若倒下的人是凌靖塵,叫他如何接受?他又該如何向亡母交代?

“我沒事。”凌靖塵嗓子有些嘶啞,畢竟剛剛率軍,雙方挑起火把廝殺了一場。

凌靖毅走過去確認了一下他的傷勢,嘆了口氣,琢磨着說些安撫的話:“燕州那邊有顧樾老將軍坐鎮,鎮北關外雙方損失慘重,一時膠着上了。”

凌靖塵知道兄長苦心,他苦笑着嘆道:“燕州暫時守住了,倒是此番金殖撤軍,年底前定還會蓄勢重來,馬上就是隆冬最冷的時候了,我們跟他們耗不起了。”他三日前就說過了自己的部署方略,眼線重兵部署,實則金殖大帳之後東北方二百里的糧倉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而凌靖毅也一直都在認真地琢磨金殖糧倉附近的地勢,他斟酌着說道:“大部分都是平原,金殖雖無法設伏,但我們也很難借山勢掩護哨兵前去探查。”

汪頌淼點了點頭,贊同睿王的話:“也就是說,想燒掉金殖的糧倉,卻始終難以知道他們究竟留下多少人馬守糧,一旦中伏,無論多少人馬都將是有去無回。”

“金殖主帥是庶出的二王子金摩,他一向激進,想來不會重視糧倉守衛。”凌靖塵冷靜地分析着,“況且,想要探查也並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手下陰林猶擅輕功與偽藏,可派他前往打探消息。”

“糧倉需要重兵把守,就算金摩想不到,但大王子金笛未必想不到。如果我們派哨兵過去,也甚有可能被抓獲。一旦打草驚蛇,他們會迅速反應過來咱們一連數日的表面部署是何意,意識到咱們缺糧,將士疲於交戰......那才是沒有退路了。”

凌靖毅領兵多年,他顯然會更推崇萬無一失的做法。

“我覺得,我們派去的人能探營成功......”凌靖塵卻看到了金殖內部權力爭端的弊病。

“為何?”汪頌淼看了看佈防圖,不太明白地問道。

凌靖塵忖度着說道:“大王子金笛因為被彈劾,大權旁落,只能眼看着二王子金摩的帥旗舉在前面,他一直都很聰明,或許比我們更不希望金摩大獲全勝吧。所以我想,即便金笛看出了糧倉守衛的破綻,也不會多說什麼,甚至就連對我們派過去的哨兵也不會多加阻撓。”

凌靖毅最初還有些猶豫,此刻卻微微點了點頭,顯然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金摩不足為懼,金笛卻十分危險。”但他明白了,大熙現在恐怕只能做一回金笛的手中刀,以圖自救。

翌日,睿王殿下召集眾將於中軍大帳中議事。

五日後,杞山糧道樺州東南路段整修完畢,自遂州運來了補充的軍械與糧草。

十一日後,沿線城池相繼燃起了戰爭的烽火,金殖糧倉俱毀,大熙將士們奔赴硝煙。

戰事曠日持久,一場又一場的風雪都掩蓋不住屍橫遍野的戰場。

今夜,北漠金殖大營中,一位紅衣姑娘無聲無息地取下了大王子金笛的首級,正欲逃走之時被前來進賬送晚飯的士卒撞見,一時之間慌亂異常,不過那紅衣殺手顯然經驗充裕,趁着金殖部軍中慌亂,巧妙脫身,隱於黑暗無跡可尋。

少將軍汪頌淼帶走了邊境十萬人馬,和殘軍一起星夜撤回了樺州境內,睿王和宣王兩位殿下將帶領三萬大軍斷後用以排兵,牢牢牽制金殖的追擊。

金殖內部早已亂成一團,大王子所率兵士皆揚言要為主子報仇,主帥金摩尚未處理糧倉被毀之事,如今軍中大亂,人心不穩,他正焦頭爛額,誰知前方探子卻稟報大熙連夜撤軍,這叫他一時喜出望外,下令務必追擊敵寇,渴望這最後的功勞能為自己抓回一點顏面。

“眾人聽令,隨我追擊!”

話音剛落,金摩帳外的一眾人等已經點燃了火把,漆黑的天空頓時被一片火光點亮。

半個時辰后,凌靖毅站在山上,觀望着山下形勢,指向前方乾脆地揚起落下,冷冷地說道:“放箭!”話音一落,樺州將士的弦上之箭被點燃,射向了山下的一個個身經百戰的身體。

忠心耿耿的北漠將士,用自己的身體為二王子金摩擋住了一支支射來的箭,就連凌靖毅閉上眼睛都能清晰地聽到山下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凌靖塵望着那一片罪惡之光,從頭至尾不發一言。

凌靖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痛恨北漠人,天亮后我會率兵拔營,與汪頌淼匯合一起退回蒙城據守,你有三個時辰的時間去金殖糧倉,焚燒他們最後的保障,一旦得手,此次戰事也就結束了。”

“陰林已經去了。”凌靖塵眼眸微動,只覺山下敵人用生命來點燃的火光,在暗夜中有些刺眼,他淡淡地說道:“無論金笛還是金摩,他們其中任何一人若執掌金殖部,將來皆為大熙之患......今晚,他們兩人都非死不可。”

“你一個人,怎麼面對他們兩個?簡直胡鬧!”凌靖毅有些微怒。

“弦月山莊的人不是在北境嗎?如此厲害的江湖殺手,我們如何不能用?”

“你!”凌靖毅知道現在阻攔他已然晚了,“你該知道,不是所有仇恨的解決都可以用一劍斃命那麼痛快的。”

“若非金殖部與惠瑟部聯姻,豈會逼得大熙損兵折將?”凌靖塵眼眸變得愈發深邃,那片平靜的深潭之下正在醞釀著驚濤波瀾,“國讎已報,如今我與他們還有些私怨未完。”

凌靖毅無奈之下知道多說無用,只得擺了擺手說道:“算了,你走吧。”

山下像是一朵綻放的焰紅之花,妖嬈的不可一世。

衝出火海的人倉皇竄逃,有人跑得太急,跌倒在地上,連滾帶爬地想要回北漠軍營。

在一片混亂與黑暗之中,一位蒙面的人悄無聲息地混進了金殖部的逃命隊伍中,他一掌將金摩從馬背上逼了下來,看着他摔下來滾進身下煙塵四起的黃土之中。

緊接着一把利劍刺進了金摩的心臟,金摩單膝跪在地上還妄圖與此人做最後的搏鬥,但是一切都太晚了,尚未坐上的王座,那個高高在上的影子在他的腦海之中越來越模糊。

山下的火燒了一天一夜,後來金殖糧倉燃起的大火更是燒了整整三天。

直到另一場大雪飄下,徹徹底底覆蓋了人間這場不堪入目的焦屍殘體的畫面。

等不到期待的天明,一場亂世千軍萬馬的輸贏,時刻悲吟着冬時之殤。

十一月十六的深夜,距離樺州百里之外的竹蘇卻死寂一般幽靜,下了一場盛大而絕美的飛雪。

風煙俱凈,莊嚴肅穆,如此空茫寂寥的夜晚,原來遊走在林間的色與光,只剩夜幕的蒼涼。

江柒落獨自走上茗山峰頂,風雪中,泣血般的紅梅更襯她冰肌玉滑的雪膚,她就站在斷崖的梅林盡頭,隔着漫天飛雪與北境風沙遙遙相望。

有人告訴她,這裏是東陸距離星河最近的地方。

白衣素服的她手中拿着一個白瓷凈瓶,那上面還點染着一根青黛色的竹子,她將凈瓶里的粉末一點點倒在手心裏,向身前的深淵拋灑出,伴着凜冽的寒風和微弱的星光,她看着自己哥哥的骨灰消散離去。

斷崖下是山澗,由雲端至谷底,飄到人們不知道的地方去,也許是鎮子,也許是另一個山澗,或者是終結在戈壁。

風雪的呼嘯聲在耳畔迴響,伴隨着,身後剎那間響起了拔劍的聲音。

江柒落轉過身來看着佇立在自己面前的八個黑衣人,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驚擾姑娘雅興,請問,姑娘可是朔安城的姜寂初?”

說話的人右手持劍,劍柄上鑲刻的紅玉在如此微弱的光亮之下,反射出的光好巧不巧的落入了江柒落的眼中,她冷哼道:“家兄大喪,弦月山莊一貫如此沒規沒矩嗎?”

“山莊只是做生意的,我們也是依照僱主之命行事,姑娘見諒。”他拱了拱手,以示恭敬。

“這裏的紅梅種之不易,我隨你們下山。”她是個惜花之人。

誰知話音剛落,八名殺手同時拔劍的聲音實在整齊響亮,劍尖閃着寒光一個個朝她刺過來,可她身上並無手持的武器,只能用掌力將手上的白瓷凈瓶震碎,起落之間瓷片劃過來者的脖子,卻也在她自己的手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血痕。

地上的血越來越多,碎瓷片在她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傷痕,一滴兩滴三滴四滴......

紅色的血在白瓷上顯得格外明顯,已經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飛起着,濺落着,點在她素服上,猶如瞬間刺上了朵朵盛放的紅梅,以刀光劍影做配,釀出了這幅絕世的紅梅滴血之景。

江柒落奪了他們的劍,握劍的手緊了緊,抵着梅樹,狠狠劈過身前的梅枝,劍氣伴着飛旋的紅梅花瓣掃向他們,梅花落身,敵人深受劍氣,脖頸處留下了一處觸目驚心的劍傷。

她內力凈純,身形端穩,可劍術卻極其卓絕陰狠,見血封喉,劍氣所指掃過之處寒意逼人。

名動天下的竹蘇劍法,其劍招十七寂殺的最後一式殺招,名喚蒼冥祭月。

殺招之後,梅林中躺着八具無名的黑衣屍體。

江柒落跪坐在地,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努力地要擦掉上面的鮮血,抹了一遍又一遍,卻還是擦不掉,滴下的淚流進了手心的傷口,痛得讓她咬緊了嘴唇。

血腥味瀰漫著整個梅林,她忍不住想要作嘔。

這就是殺人的感覺,這就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滋味,是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痛苦。

紅梅之外,萬千樹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或許能掩蓋住她傾瀉而出的眼淚和幾近崩潰的哭聲。

這一年的竹蘇紅梅,紅的格外妖麗,以致於他上山的時候就發覺了異樣,直到臨近梅林,梅香中依舊染着刺鼻的血腥味,他還看見一個姑娘遠遠地跌坐在梅樹下,不禁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姑娘節哀,懷遠將軍是為了我大熙百姓。”他以玄布蒙面,聲音很冷。

扶起她的時候,無意之中碰到了她的手,冰涼的簡直沒了溫度,再看她全然失了血色的臉頰,他暗吸一口冷氣,意識到自己今夜的任務竟然是這樣的一位姑娘。

她抬起頭藉著淡淡的星光,勉強看清了他的眉眼,淡淡地說道:“你也是來殺我的?”

“是。”他手中的幽光冷劍,彈指間便能取她性命。

江柒落已經身受重傷,她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冷笑道:“人活着不容易,死卻很容易......”

手起劍落,他望着落雪紛繁而至漫天飄落,低眸望着倒在地上的姑娘,嘆了口氣。

“柒落!”只聽一聲嘶叫,盛紋姍被一片紅色的雪狠狠地揪住了心,她跑上前來跪着抱住了江柒落,雙眼通紅地盯着他,極為不甘地咬牙說道:“是你害的她?”

他不顧那束恨意的眼神,只冷冷地說道:“若還想救她,就別廢話。”

“你既想殺她,又何必假惺惺?”盛紋姍看着懷中人墨發凌亂,手心血痕,微弱的脈象昭示着她有可能徹底停止呼吸不再醒來。

“若還能救活,你最好勸她,此生不要再回東陸。”他低頭看了一眼,那蒼白的臉已無血色,血不斷流着,無時不在浸染衣襟以及身下白雪,雪化后就成了向前匯流的血溪,冷艷到了極致。

收回惻隱的眸光,他說道:“否則,我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會真的沒命了。”

他說完后便收了劍,隻身踏進風雪中,踩着斑斑血跡消失在了梅林盡頭。

盛紋姍看着那背影,卻只覺得四周的空氣開始變得稀薄,呼氣都變得困難起來。

月色難初,昔人不再,江柒落閉上眼睛的前一刻也曾怔怔望着十里飛雪,任其寂寂地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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