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聖明決斷

第二章 聖明決斷

嚴州冬日寒冷,積雪厚重,封路后就連車馬都行的極慢,轉眼間,狹小茶肆內又添了三兩位風塵僕僕的過路客。半晌后,姜卿言與凌靖塵一前一後離開茶肆,尋了處平日裏無人的僻靜地方說話。

道路兩旁儘是被白雪壓折的殘枝敗葉,附近住家極少,也沒什麼煙火氣,即便是方圓數里內唯一的官道也始終無人清掃,只能憑藉著來往車馬走來走去硬生生踩出一條路來。

臨靠山下石壁,確認四下無人後,姜卿言才從懷中拿出一封文書,顯而易見,封口處的火漆印早已被人挑開,而文書封面並沒任何關於收啟人的字跡,以致於凌靖塵很明顯的產生了疑問,姜卿言解釋道:“這封文書加在送去燕州的詔令里,詔令是給睿王的,文書是給殿下你的。”

“我哥全都看過了?”火漆印早已被啟封,以致於他能夠很輕鬆地便拆開這信,簡單閱看后,他背靠着積雪的石壁,立刻給出了結論,“兵部文書附在聖詔里,看來,這文書上的每一個字都是父皇的意思。”

“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

姜卿言簡單地說道,誰知凌靖塵突然抬眸仔細打量着他,就像是夜幕中穿透濃霧的月光,有些冷,亦有些單薄,令人在惶措中還不忘夾雜着些許心疼。

末了,這位大熙皇子竟低下頭笑了,舔了舔嘴唇帶着不甘與微怒,用極低的聲音低眸嘆道:“父皇的意思?包括......讓最熟悉南境戰場的睿王兄去北境燕州禦敵?”這番話壓在心裏很久了,每每想起,他左臂上的箭傷都忍不住隱隱作痛。

睿王正妃顧氏是北境主帥顧樾老將軍的嫡親孫女,加之懷遠將軍從前亦是他的參軍副將,所以睿王無論如何與北境軍也不可能完全脫開關係。故此番‘南將領北軍’的安排亦是在狠狠地敲打睿王,也藉機命令庭鑒司暗中監視睿王與北境兵將在接觸時的一舉一動。

無論燕州一役的勝敗,陛下心底到底是埋下了一根生疑的尖刺。

既然,這株疑心的尖刺遲早要傷人,那不如他們自己來解決掉。

那支射向睿王的冷箭,並非來自於梁家,並非來自於敵軍......

這是他們兄弟兩人達成一致的想法,只有如此,才能獲得天子那一點點可憐的惻隱之心。

這件事,世上再無別人知道。

而凌靖塵方才的話,姜卿言就當不曾聽過,他從容鎮定地繼續說著自己此番前來的用意:“睿王雖不熟悉北境,但殿下自幼在嚴州受教,對嚴州的地形地貌想必很熟悉。”他說完后,從懷中拿出了一枚極其精緻的暗黃色細金線紋邊錦囊,那錦囊嚴絲合縫地包裹着一件堅實的東西,他並沒有打開它,而是直接交到了眼前人的手中。

“父皇密令我持此文書去整肅嚴州東南駐軍,待戰事起后,率兵從後方為燕州增援。”凌靖塵將那枚錦囊拿在掌心捏了捏,他知道那裏面是一枚調兵虎符,可調嚴州東南部的十三萬駐軍走杞山糧道去燕州。

可北境中有資歷的兵將眾多,整軍之事為何必須是他來做呢?

饒是奉旨而行,他卻蹙眉深思,半晌后似有遲疑地說道:“燕州與惠瑟部停戰還不到兩個月,此時雙方都在屯兵納糧,這仗肯定還要繼續打。嚴州東南與程國黎州接壤,北境也就只有這裏能夠分出重兵,可一旦我把駐軍帶離嚴州境內,熙程邊境恐怕就不安了。”

姜卿言微微頷首,說道:“鎮北關和北顙九城還在惠瑟部手裏,年初隆冬,他們佔盡天時地利,對燕北三城勢在必得,這個架勢別說是大熙了,就連程國和大辰都能看得很明白了。”

“想要讓嚴州駐軍離境,我們就必須先穩住程國......”

凌靖塵眼睛一眯,突然想起今早的一件事,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穩住程國?”姜卿言此處聽的不是很懂,“新帝重赫登基以來,一直頻頻向大熙示好,原先要送嫁公主聯姻,如今重氏已快要守完國喪,前些日子使者奉國書而來再提兩國姻親。陛下聞之,欲加封德親王次子為郡王,據說,禮部已經在擬定封號了......程國的態度難道還不明顯?”

“不對,三公主已經病重了,程國如今還想送誰來聯姻?”

不遠處自樹梢處摔落而下的碎雪塊,剛好掉在地上一處極鋒利的尖石上,兩股力量對沖,雪塊頓時被撞的細碎四濺,在尖石頂上又覆上了一片薄薄的芒白,那層碎雪花就像信紙一樣輕薄。

信紙,信紙......他突然想起了重曦晨起收到的來自程國的信,一字一句皆為國君重赫親筆所書,讓重曦務必在二月中旬之前趕回黎州雲平城。

去年程國先帝駕崩前,都不曾有人如此緊急地把重曦傳喚回去,如今病重的不過是區區庶出公主,怎值得新君重赫如此重視,還在偏偏在信中給重曦定下了二月中旬的歸期?

想到這裏,凌靖塵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這使得站在一旁的姜卿言很明顯地看出了端倪,問道:“殿下方才說程國公主病重了?可這並非朝夕之事,細作若察覺到任何風聲,一定會告知庭鑒司,大熙豈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石壁正中連帶着四周的石山,剛好有一處缺口,讓他們能夠清楚地看到身前方圓之內的人群動向,石壁裹着山風形成氣流的閉環,將他們的交談聲盡數包裹在內,不會讓任何人聽到。

凌靖塵正做着一則大膽的猜測,“除非......有人向重赫施以重利,讓他以聯姻作障眼法,讓我們放鬆警惕......難道,是大辰?他們欲聯合程國,意圖奪回樺州三郡?”

雖然這猜測乍一聽的確有些唐突,可姜卿言的想法卻與他近乎完全一致,而北境山川圖與邊境佈防他早已做到瞭然於心,想了想道:“等到大批嚴州駐軍調往燕州前線,而重赫就可以派一支精兵出黎州直接繞到樺州後方偷襲,切斷回來的嚴州援兵。若再有大辰相助,提供兵馬糧草軍械的話,只怕大熙無法兼顧北境的東西兩方,到那時,辰程兩國將樺州割分,不是不可能的。”

樺州三郡的所屬權若追溯而上,要提及二十多年前的一場血戰,大辰痛失三郡之地,大熙三名強將陣亡。不同於惠瑟部,要面對漠北最強悍的金殖部,東陸諸國誰能得到樺州,就佔到了一半的地利與人和,此等兵家必爭之地,沒有人不眼紅。

“重赫若答應大辰的合作,他就必須儘快從大熙接回重曦,以免她的安危成為重氏的掣肘。程國雖兵力最弱,但卻同屬大熙和大辰的後方,重氏的態度尤為重要......”凌靖塵暗自攥緊了拳頭,敲在沾着白雪的石壁上,而後卻又鬆開了,他似是打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氣沉重地嘆道:“無論如何,猜測也好,事實也罷,樺嚴兩州的安危不容有失......這次絕不能放重曦回黎州。”

“那位程國公主......目前還在竹蘇,對嗎?”姜卿言突然作此一問。

凌靖塵默默地點了點頭,隨後竟悵然一笑。他在這一刻明白了,陛下為何假借兵部文書之名,實則密發詔令叫他來辦嚴州整軍一事,甚至,將掌控邊境守軍的兵符都已為他備好送來。

不管動文動武,他父皇早已打定主意,暗示他無論如何也要將重曦扣在大熙境內。

“我猜,庭鑒司的人應該已到了竹蘇方圓十里之內,監視重曦,當然也包括我......甚至根本用不上我出手,自增兵詔令送去燕州的那一刻,她就走不了了。”

可笑,他竟差一點就真以為他父皇絲毫不知程國重氏的態度,一心在準備兩國聯姻之事!

詔令禮部擬定郡王封號?將夾着兵部文書的增兵詔令明目張胆的送去北境燕州?這些連他都差一點騙過的舉措,無非是做給大熙境內的程國細作和他們的國君重赫所看罷了。

姜卿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實則雙手也在陣陣發冷,天子這般深沉縝密的心思與部署,令人很難不畏懼臣服,饒是如此,他依舊要安撫着眼前的大熙皇子,緩緩道:“陛下聖明決斷,豈是你我二人能揣測的?”

可凌靖塵卻似乎陷入深思,巋然不動地與石壁和風雪化為一體。

直到半盞茶的功夫后,他突然從石壁側方走出,目光朝向茶肆旁邊的官道,原來,他們方才在石壁一側說話時,江柒落並沒有離開,而是與一位舊友交談。

“殿下?”姜卿言不明白他望向遠方,為何會升起如此防備的眼神,問道:“寂初身旁的人是誰?”

凌靖塵朝前走了幾步后又退了回來,藉著石壁夾角形成一個天然的視線死角,他用十分低沉的語氣解釋道:“他叫秦襄,是西川秦氏的江湖養子。”

顯然,這句話的危險程度與他眼神上的防備完全不符,隨後聽到:“他是庭鑒司明使,曾親自監視過我,查看我離開嚴州時遊歷江湖的去處,甚至還着人調查過與我交好的江湖黨宗,包括橫瀧劍閣的尚方氏一家。”

庭鑒司中的普通官職分為司使與明使,司使暗自潛藏不以真面示人,負責諜探工作;而明使往往公開露面出入州郡,亮牌調查上級交代的事情,關鍵時可用庭鑒司的身份震懾他人。

姜卿言深吸一口涼氣,“既然如此,便不能讓他知道拜師竹蘇的姑娘是姜家女。”

“兄長放心,我與寂初行走江湖時另有身份。”凌靖塵說話時的眼神從未離開過官道旁的那兩道身影,不覺竟颳起了風,連帶着將積了數夜的風雪都吹了來,不多時,官道地面上又覆了幾層雪霜。

“那我先走,若打了照面反而不好。”姜卿言看了一眼不遠處栓馬的木樁,又看了看與舊友相敘的妹妹,見她清素衣衫與斗篷,加上白雪漫天的山林景色,愈發映襯她遺世獨立的氣質。

凌靖塵輕輕拽住姜卿言持鞭的手,微微搖了搖頭,想要阻止他這麼快就走,有些不忍道:“不如一塊過去吧,寂初經常念叨兄長你,盼着你每次多待一會,跟她多說上幾句話。”

“這些年,多謝你照顧寂初。”姜卿言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欣慰地笑了,此刻這句話的語氣與措辭中,顯然並沒有摻雜任何的君臣之別,反倒是多了些親近與情誼。

端詳着眼前這個尚未到十八歲的少年,姜卿言忍不住感嘆,明明正是鮮衣怒馬的肆意華年,卻為了生存,為了替兄長也替他自己守住一個嫡皇子尊嚴,不得不學着揣測迎合天子的心意,哪怕那個最高位的人是他最該依賴敬愛的父親。

三日後黃昏時分,守山人蘇子文正持劍牢牢抵在秦襄的脖頸處。

凌靖塵身披狐裘毛領斗篷,負手而立,平靜地望着不遠處幾近劍拔弩張的兩人。

“秦公子,何事如此慌張?”他緩步走上前來,將蘇子文的劍尖輕輕撥開,平靜地問道:“莫非,待客有何不周嗎?”

秦襄身上衣衫略有鬆散,儼然是從遠地剛剛趕回來的,尚且來不及修飾衣冠,他喘着氣一臉震怒地質問道:“六殿下,敢問程國公主身在何處?”

“我師妹數日前收到一封告急的家書,聲稱家姊重病,她早已啟程回了黎州。”

凌靖塵正淡淡地說著,眼見着不遠處的一抹青色身影策馬而來,顯然奔襲許久,連人帶馬都滿是疲累,他見狀趕快奔去接應,正是陪着重曦回黎州的傅柔綺。

她髮髻盡亂,臉頰上還沾着些灰塵,衣衫斗篷上掛着好幾處打鬥過的痕迹,其中似乎還沾着血,凌靖塵攙扶着她,她身上無力只能趁勢完全依靠在他身上,喘着氣說道:“曦兒,曦兒被程國細作劫走了,他們還......還擄走了蘇謙師兄。”

秦襄眼神里滿是驚詫,不久后變成了憤怒,他幾乎朝着傅柔綺撲過來想要抓着她問清事實,凌靖塵卻將她牢牢護在身後,含着極凌厲的目光瞪了他一眼道:“秦公子好沒眼力,師姐奔波一路好不容易逃回師門,你不關心問候便罷了,怎如此無禮!這便是西川秦氏的教養嗎!”

“你!”秦襄將拳頭在袖中攥緊,眼睛裏就快要能噴出火來,“嚴州境內的程國細作?光天化日之下劫走了程國公主,還連帶着擄走了安國公世子爺,你們倒真是敢編!”

凌靖塵正欲說話,反倒是他身後的傅柔綺聞言衝上前來,生氣地怒懟道:“我在編?憑你是誰,我們打鬥的時候也沒見你這個活人在場,怎的到這裏像個瘋狗一樣亂咬人!”

秦襄被她劈頭蓋臉的數落一頓,反而還緊追着問:“那程國細作長什麼樣子?”

“你是誰啊,我憑什麼告訴你!”傅柔綺嘴上雖硬氣,背在後面的一雙手卻隱約在顫抖,不知是因為昨夜突如其來的纏鬥而心悸,還是懼怕秦襄那雙鷹眼一般的如炬目光。

凌靖塵輕輕按着她的手臂,暗示她不必驚慌,“師姐,他是我和柒落的朋友,雖然沒什麼教養,卻也是關心則亂,你可以告訴他。”

秦襄聽此一言,暗自咬着后槽牙。

“矇著面,天又黑,我看不清......只知道,他那支短匕削鐵如泥,劍法高深,我和師兄皆不是他的對手,若非師兄最後把我推出來,我只怕也要被程國人擄走了!”傅柔綺感受着來自身後人的支撐,那股溫暖給了她力量,她回過頭來問道:“靖塵,那些人不會為難蘇謙師兄吧?”

“有曦兒在,師兄無虞。”隨後他便示意蘇子文將傅柔綺送回山上養傷。

秦襄這一次卻沒有攔着傅柔綺,他緘默不語了半晌,等到想明白了再抬起頭時,卻只剩滿腔怒意,他瞪着凌靖塵那雙令人生惡的眼睛,只覺此刻那深潭中盛滿了對他的嘲諷,冷笑着咬牙問道:“江柒落呢?不知道她那把不常示人的短匕上,可沾着剛才那位姑娘的血啊?”

此言非虛,龍丘墨羽曾傳給江柒落一把短匕,可削鐵如泥,此事獨有紫林峰的人知道。

秦襄跟蹤凌靖塵與江柒落出嚴州時,突遭山匪,她曾當著秦襄的面用那把短匕刺傷了十多個身壯體寬的男子,每一道劍痕都恰到好處,不致命,卻能讓人在片刻之間喪失一切搏鬥的能力。

凌靖塵聞言卻笑了,他臉上掛着還算客氣的神色,端持着竹蘇門下弟子的姿態,以一副勸慰的口吻淡淡地說道:“庭鑒司偏愛一口好牙的明使,若你咬碎了牙,實在有失我大熙公職官員的體面。”

他深知秦襄是什麼樣的人,在庭鑒司中以手段陰險毒辣,人面獸心著稱,絕非眼前一張眉清目秀的臉皮能看出的,若重曦的性命被此人拿捏在手中,他怎能不想個萬全之策。

“六殿下,你就不怕我庭鑒司來日硬參上你一本嗎?”

凌靖塵負手而立,雲淡風輕地說道:“程國公主在大熙嚴州地界上被程國細作公然劫走,還順道擄走了安國公世子為質,此舉究竟是在打誰的臉?秦襄明使,可還需要在下為你提點這其中的道理?”

再明顯不過了,這事一旦被庭鑒司自行呈稟給陛下,無論結果如何,負責諜探之事的庭鑒司都要擔一半罪責,而司里獲的罪,多半還是要由負責此次行動的秦襄扛下。

“六殿下,容臣再說一句,程國公主不可放回黎州。”他不經常用這種口吻講話,總覺得官腔十分虛假,可今日他偏偏說了,便說明這位庭鑒司明使是真的動怒了,“家國在先,請殿下不要耽於兒女私情,一旦公主踏進黎州境內,前方將士的血就白流了......”

秦襄竟突然肅穆地後退一步,躬身向凌靖塵作揖行臣禮,這是他奉於大熙的全部忠誠。

“明使既有禮在先,那在下願為明使一諾:公主重氏不可能回黎州,待她性命無虞后,我自會着人把她送到明使面前,斷不會叫庭鑒司因此而失了臉面。”

凌靖塵微掀寬大衣袖,也拱手向秦襄回了半禮,以示對公職官員的尊敬。

兩日後,大熙六殿下遠走嚴州東南邊線,整軍調練十三萬兵馬,督修數百里杞山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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