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攀誣
三川口之戰後數日,宋軍戰敗的消息方才傳至汴京,此戰乃是仁宗皇帝即位以來對夏作戰首次重大失利,故一時間朝野震動。而令朝中文武百官驚怒交加的乃是一封來自延州的奏摺,此奏摺出自鄜延路駐泊都監黃德和之手,折中大加陳述三川口之戰主將劉平通敵叛逃之行徑,且隨奏摺附有數封從劉平延州家中搜出的與夏國國主李元昊的來往書信。
這日早朝之時,仁宗將此奏摺與書信傳閱百官,朝中諸臣頓時議論紛紛,時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即宰輔相公呂夷簡上言嚴懲劉平、石元孫等叛賊逆黨。當日朝散,刑部並開封府衙當即領人逮捕了劉平汴京家中一幹家眷,囚禁於刑部大牢。而與此同時,時任台諫諫議大夫歐陽修與富弼二人卻聯合上書,稱劉平、石元孫叛逃一案須慎重相待,按大宋律法,劉平一案尚未審結,刑部與府衙卻已逮捕其家眷,大有枉顧律法之嫌。
仁宗見書後怒氣不減,即命歐陽修與富弼二人入尚書房奏對,只道劉平一案已是證據確鑿,如何還有說法。歐陽修道:“臣聽聞劉平家眷被捕一事乃是陛下御筆內詔,敢問陛下可有此事?”仁宗道:“便有此事又如何?”歐陽修道:“天下事當與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陛下向來克己復禮,此事自有開封府衙、刑部與大理寺三司會審,何勞陛下親手降詔。”仁宗道:“雖如此,我亦不曾冤了誰。”這時一旁富弼道:“陛下此言差矣,劉平為人向來忠直,又曾歷任大理寺評事、監察御史等職,明道年間陛下廢郭氏后位之時,劉平為御史,曾與呂大相公相爭廢后之事,恕臣多心,陛下親下手詔前可與呂相公奏對過?”仁宗聞言不語,其實正是呂夷簡勸其下的手詔。一旁歐陽修又道:“邊疆之事詭譎莫辨,我等身處汴京,只憑黃德和一封奏摺與延州之戰戰報何以清楚當日三川口一戰詳況?茲事體大,如若處置不當,只恐傷及邊疆將士軍心,還望陛下遣人詳查,不可使一人蒙冤。”富弼隨即附和。仁宗思索片刻,道:“好罷,此事我自會命人細查。”
數日後,時任殿中侍御史文彥博即被前往河中府,與陝西都轉運使龐籍聯合調查劉平、石元孫叛逃一案。殿中侍御史文彥博身為台諫官,為人最是方正,到河中府後當即設法庭法官審理此案,而龐籍身為本地都轉運使,自然聽過街頭巷尾有關劉平等人叛逃的輿論傳聞,他雖與劉平無甚多交際,卻也從盧守勤等軍士口中打聽過劉平為人,案件審理之時鄜延路駐泊都監黃德和力陳當日戰況,只道劉平帶軍叛逃后自己力戰不敵,只能領兵撤往甘泉城。文彥博當時便覺黃德和所言與戰報卷宗對不上,三川口之戰宋軍雖是大敗,但亦殲敵近兩萬餘人,劉平身為主帥若一早叛逃,宋軍降者必眾,如何還能殲敵數萬?若劉平是戰敗不敵而降,黃德和所率部眾為何還能撤出兩千餘人?此案定有蹊蹺,文彥博與龐籍商量時,龐籍道:“鈐轄盧守勤曾言三川口之戰曾有數名兵士逃回,可聽其言以明當時戰況。”文彥博稱好,當即寫了文書遣人送往延州盧守勤處,因當時案件審理的推勘、檢法、邢獄和諸州通判都在河中府,書中便其讓將當時一戰的所有證人將士均送來河中府配合調查。
然而文彥博這封文書送出七八日後,延州處並無迴音,也無證人前來,而在此間案件審理之時,劉平與石元孫家奴俱出首告狀,只道曾見過有人與劉平、石元孫密謀,又取出數封劉平與李元昊互通的密信以作證據。龐籍與文彥博只覺不對,數日後龐籍親自前往延州見了盧守勤,詢問證人兵士與文彥博文書一事,然而盧守勤對此事竟恍然不知,只道並未曾收到過什麼公文。龐籍大驚道:“此公文十萬緊急,七八日前便已送出,鈐轄如何未收到?那證人兵士又在何處?”盧守勤聞言當即命人前去尋那些逃回的兵士,半天後有人來報那幾個兵士皆不見了。龐籍道:“何為不見了,幾個活人能上天不成?”來人答道:“營中回報那數名軍士前些日去山中狩獵便不曾再回來,營中都頭以為那幾個做了逃兵,正帶人追捕。”龐籍驚嘆道:“怎的要證人時便不見了,竟有此等巧事?”一旁盧守勤見狀,忙呼退了來人,將龐籍引入內帳之中,低聲道:“只怕並非事巧,而是事關重大,那幾個兵士只怕是被滅口了。”龐籍道:“此話怎講?”盧守勤答道:“轉運使有所不知,昨日夜裏我帳中有數位將領引數騎從萬安寨方向逃回,他等皆是三川口一戰的將士,當日戰敗后不得已逃至萬安寨中,延州之圍解後方才回到這裏。”龐籍聞言喜道:“如此,速將他等叫來,隨我回河中府作證!”盧守勤道:“轉運使莫急,那幾個將領人雖已回來,但身上均受了不小的傷。”龐籍道:“三川口一戰慘烈,他等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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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先士卒,定然是受了傷的。”盧守勤道:“非也,他等卻不是在沙場受的傷,而是在回延州路上被人偷襲刺殺受的傷!”龐籍心中一驚,半晌不語,忽喃喃道:“如此,怕是有人不想他等作證。能截我等公文,能在軍營中獲知消息欲提前滅口證人……”龐籍忽看着盧守勤,道:“能有此等權柄,且牽涉案中,此人是誰,鈐轄應當心中有數!”盧守勤笑道:“轉運使心中應當也有數!”
當晚盧守勤命人出門採買,只道次日要於家中宴請龐籍。此夜丑時,數騎快馬從延州城門衝出,數日後,郭逵、周美、王信等人到了河中府公堂,當著眾多判官、知州、糾察之面,直斥鄜延路駐泊都監黃德和貪生怕死,臨陣脫逃,郭逵念即兄長之死,音吐激憤,唾濺黃德和當面。而黃德和仍不肯認罪,狡辯郭逵諸人誣陷,但因此案涉及重大,辦案的判官、推勘皆是各州調來的高手,過過無數條人命案子的老吏,一經三推四問,將劉平家奴取出的所謂投敵密信與劉平往日書信筆跡作對,便查出線索,劉平家奴禁不住推問,道出密信作假、黃德和用銀錢收買其作偽證的事實,黃德和這才無話可說,理屈低首不語。
此案經十幾日審查,最終報至汴京時,據三川口之戰過去已一月有餘,文彥博與龐籍上書仁宗,直道:“黃德和臨陣脫逃,應當斬殺,劉平、石元孫等人儘力而戰,裹屍疆場,應撫恤其子孫。”仁宗見書嘆道:“朕當真冤了劉平!”隨後黃德和被腰斬,梟首於延州城下,而劉平家眷皆被釋放,其子弟在官者多遷升,劉平被追贈朔方節度使,謚壯武。
劉平被誣一案到此為結,但延州一戰到底是敗了,宋廷痛定思痛,將知州范雍、鈐轄盧守勤皆降為他職,而至於任用何人來整點邊軍,仁宗心中不決,這日早朝散后,仁宗留下諫議大夫富弼、歐陽修、時任樞密使晏殊和次相的章得象於尚書房中奏對。詢問前往陝西治軍人選時,富弼首推時任越州知州的范仲淹,歐陽修附議。仁宗聞言不語,轉問晏殊:“卿主樞密院,以為何人可用?”樞密院乃是宋廷最高軍事機構,與中書宰輔文武權柄對分,而身為樞密使的晏殊乃樞密院主官,仁宗此問本是應當,只是晏殊心中嘀咕,自己將長女嫁與富弼陛下並非不知,女婿既已先提了范仲淹,而當初范仲淹又是自己提拔舉薦,這立場已不言而喻,此刻這樣一問,是要自己這個泰山與女婿唱反調不成?晏殊思索片刻,忽道:“臣以為原益、利兩路體量安撫使韓琦可用,此人端重穩妥,學問過人且為人機敏,數月前剛從四川抵京。”仁宗聽罷點點頭,道:“此人尚可。另外青州知州兼安撫使夏竦在地方做的不錯,考績優良,不日也要抵京述職,朕亦有意與他。”隨即轉頭問一旁不語的章得象道:“章愛卿,如今呂相公有病纏身,時常告假,中書事多由你裁決,你以此二人如何?”章得象拱手道:“臣以為此二人均可。”富弼聞言心中暗笑。
出宮路上,富弼對岳父晏殊道:“岳父大人向來與范公交好,今日奏對何以不提范公?”晏殊皺眉道:“小子只是愣頭青,行事如此率直,作台諫雖可,將來若入中書定要吃虧!”富弼不解,問道:“這是為何?”晏殊道:“今日你提起用范公,陛下可有話與你?景祐年間朋黨之論四起,陛下終歸心有芥蒂。”富弼道:“可官家今日留你我和歐陽修於書房中奏對,我三人與范公交好,陛下向來清楚,且中書不詔呂相公而詔章相公,章相公一向圓滑,從不得罪人,這豈非明示我等舉薦范公嗎?”晏殊搖頭道:“你眼雖明,心卻不亮,你與歐陽修同為台諫舉薦范公尚可,我卻身主樞密院,若還附議你等,豈不正好坐實朋黨之論?屆時章相公附議,陛下只怕心中疑心更甚,若要起用范公又非只此一條路。”富弼笑道:“原來岳父大人早有良策。”晏殊只一副恨鐵不成鋼模樣。
當日傍晚,富弼來到韓琦府邸,此時韓琦方從四川鎮災而回,吏部還未勾對新差遣,傍晚閑來無事,正在後院樹下乘涼,富弼從前院由人引進,瞧見韓琦躺在竹椅上閉目養神,手持蒲扇輕輕搖動,一副清閑姿態,不禁笑道:“稚圭好會消遣,只恐今後便無這等清閑。”韓琦聞言站起,一見來人是富弼,笑道:“原來是彥國兄。”二人互拱手行禮,下人奉上香茶,韓琦屏退了旁人,與富弼坐道:“彥國兄方才所言何意,可是有差遣與我?”富弼便將今日於宮中奏對之事詳說了一番,又道:“官家聖意已有裁決,想來不日吏部便有公文下來,西北邊疆軍事關係重大,稚圭可須慎重相待!”韓琦聞言半晌不語,富弼見其額眉緊皺,問道:“邊疆勞苦,稚圭對此差遣可是心有猶豫?”韓琦答道:“彥國兄說甚麼話,我等食朝廷俸祿,自當為國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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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土復疆西北更是個好去處,只是正因茲事體大,我亦不曾熟識邊疆事務,若有疏忽,恐傷國體,若有旁人協助便好……”富弼聞言心中一喜,道:“原來稚圭是憂心此事,既如此,可上書陛下,舉薦一人與你一同參贊邊務,想來陛下也會允准。”韓琦正想問:彥國兄可有良人推舉?忽然腦中念頭閃過,隨即笑道:“原來彥國兄今日來是為范公而來。”富弼驚異道:“你怎知我為范公?”韓琦道:“今日宮中奏對,彥國兄不是已經向陛下舉薦了范公嗎?只是陛下心有猶豫,怕是還為當年朋黨之事所擾,故未曾採納富兄之言。”富弼道:“我那岳父道你機敏過人,當真不曾錯看了。不錯,今日我岳父不肯附議,亦是為了躲朋黨之嫌,當日范呂之爭,牽連甚廣,歐陽修、尹洙等人接連被貶,朝臣畏懼呂大相公宰相權勢,無人敢置一言。旁人不敢說,我卻不怕,范公為人你我皆知,此邊疆大事,若由他來掌定然無恙。”
韓琦聞言,心中笑道:聽旁人說晏殊曾稱富弼乃是御史台和諫院第一愣頭青,也當真不曾錯看了,當初范呂之爭,富弼為諫官曾多次上書為范仲淹說話,卻未曾大遭貶斥,難道不是你那位用心良苦的老泰山背後使力嗎?但話雖如此,范仲淹為人他心中自然清楚,對范公他亦是神交已久,若得他協助,邊疆事務定然清明。於是,韓琦道:“我雖敬仰范公,但亦不曾與他有多交集,若向陛下舉薦,也應當不會有朋黨之嫌,且邊務為重,顧不得許多。”富弼聞言這才放心。
數日之後,韓琦果然被任為樞密直學士、陝西都轉運使,原來的都轉運使龐籍因辦理劉平一案有功升作延州知州、鄜延路都總管。韓琦一經任用,當即上書仁宗力薦范仲淹一同參贊西北軍務,仁宗見其奏摺中寫道:“范雍節制無狀,宜召知越州范仲淹委任之。方陛下焦勞之際,臣豈敢避行跡不言?若涉朋比,誤國家,當族。”這話說得甚重,意為:范仲淹實在有才,如今邊疆吃緊,官家既然已經焦頭爛額了,我自然不能因為避嫌當年朋黨之事明哲保身,而不舉薦真正有才的人,日後若查出我韓琦與范仲淹有私下結黨,因此誤了國家大事,陛下便是將我族誅了我也不說一句怨言。
范仲淹為官數十載,仁宗自然清楚他的才幹與為人,如今又見韓琦此言,心中再無猶豫,即命夏竦為陝西經略安撫使,韓琦與范仲淹同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作為夏竦副手,三人總攬涇原、鄜延四路軍機要務。
當時夏至方過,韓琦從汴京出發先至河中府,范仲淹收到任命后從越州(今浙江紹興)一路往北,六月初時方才到任。按令范仲淹主鄜延路,即鄜州、延州等陝西東面一帶軍事,韓琦主涇原,即涇州、原州陝西西面一帶。二人到任后即開始熟悉邊疆事務,按舊制邊疆各路由馬步軍部署統兵萬餘人,兵馬鈐轄領兵五千餘人,兵馬都監領兵三千餘人,原延州知州范雍當時便兼任鄜延路馬步軍都部署,為鄜延路一帶兵馬最高統帥,手下有數位馬步軍部署,數萬兵馬可調(都部署統領部署,正如都指揮使統領指揮使),可惜范雍無勇無謀,三川口一戰戰敗損失慘重,如今范仲淹到任后檢點鄜延路各城寨禁軍、廂軍人馬,只得一萬八千餘人,且糧草不足,軍械缺失壞損,眾軍實無戰力,而保安軍、白豹城、金湯城、萬安寨、安遠寨、土門寨等十數寨陷於敵手尚未奪回,范雍留下如此爛攤子一時讓人焦頭爛額。
為求速速收回失地,以安邊境軍民之心,范仲淹將鄜延路一萬八千人馬統一調配,分為六部,每部三千餘人,至於這六部兵馬各由誰來統領,范仲淹向時任延州知州龐籍和時任涇原、秦鳳兩路經略安撫司判官的尹洙徵詢意見,龐籍於邊疆任職多年深知邊事,尹洙則與范仲淹乃是摯友,因當初景祐年間黨爭之事被貶於此也有數年。此二人當即向范仲淹推薦了六人,乃是:王信、狄青、周美、種世衡、許懷德和郭逵。龐籍道:“此六人皆弓馬嫻熟,謀而勇悍,往日頗有戰功,可堪大用。”范仲淹道:“王信、周美、許懷德皆是老將,但用無妨,那郭逵是大將郭遵之弟,承兄之勇猛亦可堪用,這狄青又是何人?”尹洙道:“范公不知,這狄青乃我禁軍中後起之秀,入伍不到三年便已積功升至延州兵馬大營一軍都指揮使,此次延州之戰他所守安遠一寨僅用兩千人馬便阻敵軍四萬人馬兩日,現已因功升作延州兵馬都監。當初保安軍一戰告捷,也皆因他用計奇襲敵軍糧草大營,之後又多番剿滅叛亂羌族,武功勇猛不若當初郭遵大將。”龐籍附和道:“不錯,此人年紀不大,但入禁軍以來歷經大小戰鬥數十次,勝多敗少,延州戰後也是他與眾將一同整點軍馬,是原鈐轄盧守勤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就在這延州城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