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無名兵
這是他當兵的第八年。
運氣不好,入伍時就給編入了伙頭兵。打仗的時候,撈不着戰功不說,當糧草不繼,兵卒肚子一吃不飽就罵娘的時候,他這個伙夫還常常受氣。
當年一起同營當兵的,有一個調營去了其他營,現在都升上了百夫長。嗬,平時給他神氣的。
當兵吃糧,當兵吃糧。他肚子裏想:有命吃糧才行哦。
以前,有個老兵,叫許什麼來着。唉,年頭長了,名字都忘記了,只知道他是紹興府的,釀酒是一把好手,平日裏和自己關係處得不錯。
他倆已經說好了,當完這九年兵,帶他去紹興府走一走,嘗嘗用紹興水釀出的正宗花雕。可不比這軍營之中的清酒,說難聽的,比河水好喝不到哪裏去。
那花雕的味道…嘖嘖…兩人不禁都咽了咽口水。
可惜,有次打襄陽城的時候,那個老兵死了,連屍首都沒找着。
他用石頭為其壘了個墳墓,以木為碑。他也不識字,就在木頭上歪歪扭扭地畫了一隻酒罈子。
老兄弟,紹興的花雕,等襄陽的戰事結束了,等我回去,一定給你拉一車來。
如果我也能回家的話。
……
君王劍指一寸土,試問多少人不歸。
襄陽城是涼國重鎮。涼國以納德為將,於襄陽駐守了八萬涼國鐵甲。一座襄陽城,三十年間,茶國未能向前半步,未能取得涼國寸土。
涼地有曲兒傳唱:納德不走,襄陽無憂。
這個納德,出身於西涼皆無寺,弱冠年紀便以一手禪棋冠絕天下,天下無人出其右。二十五歲時,入世為將,為涼攻下茶國的荊西三郡。
荊西之戰,是為涼國對茶國作戰中的少有大勝。故而此後,納德很快被倚為涼國重臣,節制涼國南部襄陽線的軍務大將。
十三年前,茶國舉行演武回營途中,遭遇涼軍伏擊,茶國中軍與前、后軍被切成兩截,首尾不能相顧。
中軍大帳被困在黃石堰,全軍上下,人心無不驚恐。由於人手緊張,伙頭兵的他,被叫去值守。
夜深,一輪明月當空。月下,有一老者坐於石崗,對月飲酒。
這人看着倒不像是涼軍。
他走近前,大着膽子,聲音卻還發顫,問道:老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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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不?你可別…別嚇我。
老頭聽到聲音,轉過頭,道:我可不是老許。
他又走近兩步,這回看清了老者的臉,收起長戈,道:您是…大將軍?
他是伙頭兵,往日往營帳送菜時,他見過大將軍幾眼。
大將軍端詳士兵須臾,道:你是伙頭營的吧,他們都喊你外號大頭。你姓劉…你叫劉都,對吧。
他使勁地點點頭,心裏難以置信,道:大將軍竟記得我?
大將軍示意他坐下,道:你說的老許,是不是許三兒,紹興府的許三兒?大將軍仰頭喝了口酒:可惜,一年前,死在了這座襄陽城下。
對了,那人是叫許三兒。大將軍也記得他的名字。
大將軍一邊喝酒,還說起很多人的名字。那些名字的主人,都是之前死去的兵卒。大將軍竟然都一一記着他們的名字。
大將軍把酒罈給了他:來幾口?
他擺手:大將軍,我在值守,有軍紀,不能喝酒。
替那個老許喝一口吧。大將軍把酒罈子扔過來:亂世之人,形同草芥。難得,你還記得另一個死去的人的名字。
他接過酒罈,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大將軍盯着他,問:你怕死嗎?
他答:怕死。
你為什麼當兵?大將軍問道。
他說:為了爹媽不被涼人的刀殺死,為了屋裏頭婆娘娃娃不被涼人的刀殺死。
大將軍又問:你屋頭的,是男娃子女娃子?
就生了一個,是個不帶把兒的,傍晚生的,滿天紅霞,我就隨便取的了個名字:晚霞。他說:女娃子也挺好,貼心,不用當兵。要是個帶把兒的,長大了還不是得拿刀殺人,或者被涼人……萬一落個身死的命,婆娘又該哭腫眼睛了。
大將軍念着他女兒的名字,道:晚霞,晚霞,這名字取的可真好聽。
大將軍屋裏頭是男娃子女娃子?
大將軍苦笑一聲,道:我命可沒你好,大頭。我生了兩個帶把兒的,一個戰死了,一個染上了瘟疫,去年也死了。
大將軍是一門忠烈…
因為是我的兒子,就忠烈啦?大將軍搖頭道:他們兩個娃娃,和許三兒的死,和襄陽城下死去的每一個人,沒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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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
我的女娃,就是大將軍您的女娃。天下人的娃娃,都是大將軍您的娃娃。他又一次拿起酒罈,道:大將軍,我大頭斗膽,我敬您一個。
兩個罈子碰在一處,各飲大一口。
大將軍拎着罈子,問:涼人壞嗎?
肯定壞,壞透頂了。沒有涼人,大將軍的兩個兒子就不會死了。說到激動處,他不自覺地握緊手中長戈:涼人襲取荊西三郡,多少茶國人因此流離失所,親人陰陽相隔。這筆血債,自然要涼人血還。
大將軍笑了笑,丟掉手中的酒罈,踢飛腳下的幾塊擺在一起的石頭,道:好在,我們不會死在這了。
月光下,大將軍有如一尊偉岸的神像。他道:大頭,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帶你,帶你們們離開這裏,離開這座吃人的襄陽城。
是夜四更,大將軍親穿胄甲,於黃石堰口,伏擊了庸城方向意欲截殺茶軍的涼兵,打開一個缺口,成功突圍。
納德長於守,短於攻,立於襄陽城上頭,親眼看見茶國中軍與前後軍再次匯合一處,一騎絕塵而去,不由長嘆一聲:
非我計疏,實天不滅茶國。
茶軍成功突圍之後,他還是去做了他的伙頭軍,如前一樣,每日忙在灶頭。
數月之後,和前線營中的士卒聊天,之前那位神氣得不行的百夫長,在突圍戰中也戰死了,涼刀穿透了他的肚皮,內臟混和着獻血,流淌了一地。
他嘴裏咬着的,不知道哪個涼人的耳朵。
他琢磨了三天三夜,想起了那個百夫長的名字:他叫吳廣。
一年後,九年兵役期滿。襄陽攻下了,茶國付出了十三萬人殞命於城下的代價。
戰事吃緊,他沒能離開軍營。
家裏託人書信來了三封,一封兩文錢。
最後一封信,是他的婆娘寫的。信中說:松江府大旱,只好賣糧食活命。公婆相繼喪命,奴家與女兒也不知能撐活多久…
家中已實在擠不出兩文錢來寫信了…不知相公你能不能看見這封信…
不知奴家是否能等到你回家,應該是等不到了……奴家讓咱們的女兒別改名字,等你回到家鄉,你站在村頭槐樹底下一喊:晚霞…晚霞……
我們即便死了,埋在土裏化為了枯骨,我們也能知道,一定是你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