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老卒
回到太城京都后,大將軍韓漸離獨自提着一壺酒,一瘸一拐地去了北城的包衣衚衕。
城北,一間用木板釘成的簡易小破屋,漏着半邊的天光。
院子前,也是用山上打下來的樹枝搭了一條簡易籬笆,主人別有興緻的隔出了一座菜園子,田壟中稀稀拉拉種着幾顆菜。
院子裏堆放着幾垛柴火,精心地搭了個遮雨小棚,不讓雨水濕了柴火。
陳重八…
大將軍輕車熟路地進了院子,扯開嗓子喚了一聲,見無人答應,又跑到屋子后喚了幾聲。
遠處,一個穿着灰舊衫的老頭兒這才從田壟間直起腰板,招了招手,走了過來。
沒等韓漸離開口,舊衫老頭問道:大將軍,你咋來了?
大將軍假意罵道:陳重八,喊了你幾聲也不答應,怎麼著,兩隻耳窟窿留着出氣呢。
舊衫老頭圍着籬笆繞了一圈走進了院子,道:大將軍也別說,入夏以來,耳中老是嗡嗡地響,但凡動靜小一點,就聽不見啦。
大將軍晃了晃手中的酒罈子,道:要是聽不見好,還省我一壺杏花酒。
舊衫老頭從韓漸離手中搶過去,道:要不是遠遠聞見這杏花酒的酒香,我還真不知道你過來哩。
夏天時節,木頭屋子裏頭悶得慌,外面涼快的多。舊衫老頭從屋子裏搬出一張木桌,大將軍幫忙拎出兩把椅子。
我去村東頭割點下酒滷肉。說著舊衫老頭要往外走,被大將軍一把抓住,道:得了,你還不知道我嗎?有啥吃啥。
舊衫老頭回屋端出了兩隻小碟子,一碟是花生,一碟是蘿蔔乾。
就這兩樣兒下酒菜就足矣。大將軍高興地像個小孩,把兩隻碗裏倒滿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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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坐下,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酒碗,可不敢灑出一滴,捨不得。兩人各自抿一大口,從舌喉滑過,慢慢吞下去。兩人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
香!
爾後,兩人相視大笑。
大將軍與陳重八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時開懷大笑,時指天怒罵。喝到第三碗,陳重八道:這次老三營是不是又死了幾個老弟兄?
朱老七,丑猴,馬一刀,他們幾個都沒能回來。說完,大將軍獨自喝了一口酒:你放心,襄陽城下,我親手給為他們立的碑。
沉默良久,陳重八端起酒碗,道:敬咱們老三營的弟兄們。
韓漸離亦端起酒碗,道:敬我老三營的弟兄們。敬我襄陽城下埋着的十三萬同袍茶國子弟。
陳重八與韓漸離,以及方才大將軍提及的幾個名字的主人們,他們皆是當年老三營的袍澤。
在大將軍率領北線軍初臨襄陽,與納德第一次作戰中,陳重八被涼軍削去了右掌。沒有了右掌的陳重八是重殘,單手端不起茶制重戈,按律遣回原籍。
誰承想,卻成了老三營中為數不多能活下來的幾人。
想當年,北線軍剛至襄陽城下,老三營的幾個弟兄還打賭說,是半年還是一年拿下襄陽。沒想到一繞這就過去十五年,襄陽堅城才被茶軍拿下。
兩碟下酒菜早就吃光,兩人只能光喝酒。
陳重八還沉陷在當年回憶中,道:我記得那會兒你還說,打下襄陽,北涼之地就如探囊取物,每個人都帶一個涼人婆姨回家去哩。
眼下,襄陽真打下來了。大將軍仰頭喝光碗中的酒,道:可是我,卻不想向北了。
是你韓漸離不想向北就不向北的嗎?陳重八為韓漸離添酒,酒罈已空,道:即使你已重為當今大將軍,可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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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下,可也有身為大將軍不得不做事情。
大將軍沉默不語。
陳重八飲自己碗中酒,道:再說,老三營的弟兄們不能白死吧,十三萬北線袍澤不能白死吧。
陳重八,正因為我看到死了太多的人。大將軍嘆了口氣,道:十三萬北線軍,十五萬涼軍,就躺在了襄陽城下,死去的屍體來不及掩埋,有的就被衝鋒戰車絞碎…
大將軍呷了一口碗中酒,繼續道:茶軍也好,涼軍也好,那可是二十八萬本來活生生的人啊…
陳重八道:大將軍,杏花酒喝完了。你醉了,我送你回將軍府吧。
……
武宗於太極宮召見北線軍大將軍韓漸離。
太極宮的一角,掛着一張百平見方的中土輿圖。武宗命人在襄陽重重地畫了一個紅圈。紅圈之北,是北涼之地。
沒有了門戶襄陽城,茶軍伸出手來,一把就能掐住北涼的脖子。
年邁的武宗,拉着韓漸離的手,走到輿圖面前,對他道:襄陽之戰,你把涼人打疼了。這很好,但你也要明白,光掐住涼人的脖子沒有用的。對他們,就要趕盡殺絕,切勿手軟。
臣遵陛下諭。韓漸離俯身道:據前線軍報稱,大涼已在襄陽已北的婆礱關,築起了新防線。
婆礱關,立於秦嶺之間,雖不及西蜀一夫當關的劍門關險峻,卻也是一座歷來令兵家膽寒的關隘。
武帝附在韓漸離的耳邊,低聲說道:大將軍,你記住,朕拖不起,茶國拖不起,縱是再死……再死十三萬的茶國子弟,北涼也要盡入吾彀中。
城北,一名老三營的老卒,自縊於破屋之中。身邊只留了一張寫了字的木板,上面用鍋灰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字:
向北!向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