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石榴
拉菜車走了半日,路不幻不知是被晃的還是被餓的,隱隱感到一陣頭暈。
失策啊失策,下山前什麼都記得帶,唯獨忘了口糧。不知這拉菜車何時才能停下?停下后她又去哪找吃的?
路不幻晶晶亮的大眼一睜,突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並不知道這拉菜車要去哪啊!
探出頭望了望趕馬的張老漢,路不幻猶豫片刻道:“老伯,現在是幾時?咱們這是在哪啊?”
張老漢並未被嚇到,似乎早就知道她在似的,笑着說:“此時已過晌午,你看着沿路兩邊,已不像是東明山地界了吧?”
路不幻仔細一瞧,可不是嘛,沿路像是平原,日頭被蒙在雲彩里,難怪天不是很晴。
張老漢又道:“姑娘瞧這荒地。這兒曾是西鳳城地界。很久以前西鳳城與東明山相連,東明山只是西鳳城東邊的一群山脈。後來西鳳城退城百里,算是與東明山徹底分清了。”
“這西鳳城為何要與東明山分清?”路不幻驚訝。好端端地把整個城挪走一百里,這得費多大的功夫啊,她看過最鬼扯的戲本子都不敢這麼寫。
“姑娘年紀尚輕,自然不知道這段往事。”張老漢回頭看了她一眼道,“若是姑娘有興趣,老漢我給姑娘講一講也無妨。”
路不幻手搭在車沿上,換了個舒舒服服聽故事的姿勢。她最喜歡故事了,在寺里都是自己看,如今有人繪聲繪色地講,真是一等一的樂趣。
張老漢清清嗓子,看來是段很長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多久以前?”路不幻問。
“這……差不多二十年前吧,西鳳城主有兩位夫人。一位像柳枝似的嬌柔,一位像兔子似的聰敏。這兩位夫人……”
“這兩位夫人是親姐妹嗎?”路不幻又問。
“女娃娃,你還聽不聽了?”張老漢對她打斷自己表示非常不滿。
路不幻噤聲,頭搭在胳膊上,老老實實地聽故事。
這下張老漢滿意了,繼續講道:“雖說自古男人三妻四妾,但妻妾間和睦的少之又少。更別說這西鳳城主娶的兩位夫人不分大小,皆是同等待遇。一山不容二虎,柳枝兒似的大夫人是名門閨秀,自然是瞧不上自小在東明山瘋跑的二夫人。”
說到東明山,路不幻兩隻耳朵倏地豎起來。東明山竟還有其他女子?
張老漢知道她的疑問,笑了兩聲:“當年的東明山歸屬於西鳳城,山中還有些獵戶人家。並不像現在只有東明寺有人煙。據說那位二夫人是家住東明山的獵戶,從小在山裏打兔子逗狼群,膽子不是一般的大。西鳳城主就是在東明山中打獵時瞧上了她。”
原來如此,路不幻點頭。
“所以啊,大夫人看不得二夫人受寵,用家中勢力將東明山住戶都趕走了。就連東明寺的老和尚也被趕走。大夫人還要西鳳城主退城百里,跟東明山分清界限。二夫人氣不過,竟扔下咿呀學語的孩子出走了,再也沒回來。”
路不幻聽得入神,原來戲本子裏大夫人看不慣二夫人的橋段是真實存在的。退城百里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人的妒恨之心果然可怕至極。難怪各位師兄弟說女人比什麼妖魔都可怕。幼時隱約聽說師父年輕時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後來才隱退在東明寺。這麼一看就全對上了。但話說回來,要是沒有這段恩怨,師父又怎麼能討到東明寺這麼好的避世之地呢?
路不幻忽然想起什麼,問道:“老伯,我突然出現在車上,你怎的不驚訝?”
“姑娘這是玩笑話,東明寺隱蔽難尋,無凈大師豈會讓信不過的人送貨。”
路不幻恍然大悟。這才感到張老漢周身透着若有若無的內力。好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高手!想來張老漢也是師父信得過的江湖中人,才將飯食口糧託付給他。
又躺在拉菜車上顛了許久,路不幻聽見張老漢叫她:“姑娘瞧遠處那棟城樓。”
此時雲彩已散,日光變得有些刺眼。遠處那暗紅色的城樓快比天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從沒見過這麼氣派的場面,這氣派與東明山綿延的晚霞和雲霧不同,除了壯闊,還有種金碧輝煌的塵世感。
“那就是西鳳城!”張老漢一揮鞭子,馬兒朝着城門飛馳而去。
“西鳳城……”路不幻喃喃的低語被馬蹄聲淹沒,只在她心尖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若說西鳳城的城門樓是金碧輝煌,那城內的鬧市就是浮生若夢。
路不幻從未見過這麼多人。大姑娘小媳婦富公子小夥計,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擠在一條街上熱鬧。連她這麼愛湊熱鬧的人都難立即適應。瘦小的身板在人群中像只小動物似的,逮着人群縫隙亂竄。
張老漢離別前要把東明寺這月口糧錢給她。路不幻自是不肯收。不色是自己親師兄,實在沒法子坑一坑他也就算了。張老漢勤勤懇懇送貨,帶她進城又給她講故事,不額外報答已是不該,怎能佔了人家應得的工錢?
二人僵持不下,張老漢拗不過她,只得撿出幾塊碎銀道:“西鳳城魚龍混雜,不比東明山清凈。姑娘獨自行走江湖,還是先拿着銀子換身行頭。”
路不幻瞧瞧四周穿羅裙簪玉釵的女兒家,才意識到自己一身青衫,頭頂用髮帶綰着男子髮髻確實顯得古怪。
張老漢將碎銀放在她手裏,又道:“這沒幾個錢,下個月我請無凈大師補上便是了。”
她這才點頭收下,雙手抱拳給張老漢鞠了一躬。
在人群間亂竄的路不幻終於發現了幾家布莊。西鳳城民風開放,姑娘家穿的綾羅紗裙都大大方方掛在門外吸引客人。其中一家布莊格外謙遜。招牌不大,也不放花花綠綠的成衣展示,打眼看過去,店內全是黑白灰色的衣裳。路不幻站在店前抬頭看,招牌上寫着白鹿布莊四個字。
白鹿?有意思。
她估摸着自己銀子不多,素色的布衣總該便宜些吧?抬腿進了店,左看右看,看中了一件黑色勁裝。
路不幻在和尚堆兒里呆慣了,只見過弟子們的青衫和師父的白色長衫。西鳳城滿街的花枝招展看得她眼暈,這件黑色衣裳是件男裝,精神幹練,只在交領處有一排暗黑刺繡,需得湊近了才能看見。
大俠嘛,就是要這種低調的華貴!路不幻越看越喜歡,反正她也不會梳髮髻,身着男裝方便許多。
“掌柜的!”她學着戲本子上的話吆喝,“給我把這件衣裳包起來!”
白鹿布莊的掌柜正要上前,卻被一隻好看的手攔下。
那隻手骨節分明,手指細長,指尖都透着白凈的玉潤感。順着手腕往下,是縫了與黑衣同色暗花的袖口,暗暗地勾了銀絲。一身黑色衣袍華貴又清逸,不知什麼料子做的,看起來比綢低調,比絹硬挺。腰間掛着的圓形玉佩也辨不出原石,邊角處透白,隱隱泛光。
那隻好看的手輕輕落下,掌柜的低頭將路讓開。
“姑娘是看上了哪件衣裳?”那人聲音低醇,像陳釀的梅子酒,溫淳中帶着勾人的甘洌。
可惜路不幻是個不吃酒的。她指着看上的黑衣說:“這個。”
“真是不巧了。”他微微笑道,“這是我定下的衣裳。”
路不幻回頭,這才對上了他的眼。
書上說雙瞳剪水,書上說燦若星辰,卻沒說人的目光可以如此炯炯,比東明山八月的日頭還炙熱。這雙眼笑得甚是好看,眸光流轉卻不見底。嘴邊那抹微彎透着幾分妖邪。若是沒有黑錦衣袍平添朗潤氣質,完全是個玩世不恭的俊俏公子。她從小見過的男人都是和尚樣兒,溫和純良不問世事,還不曾見過這樣氣質的男子。路不幻看得入神了,像發現珍奇動物似的盯着那人,完全沒有一絲害羞。
“姑娘。”那人又開口,語氣中帶着一難以發覺的捉弄,“這衣裳是我的。”
“你的?”路不幻回神。這人的黑衣交領處也有暗花,款式類似,說這衣裳是他的的確可信。只是她看中的那件尺寸短小,這人身材比她高出不少,怎能穿得進去?罷了罷了,他說是他的就是吧。衣裳那麼多,再尋一件便是。
沒料到路不幻如此輕易作罷,那人眉毛一挑,又道:“如今衣裳樣式數不勝數,真能一眼相中的卻很難得。姑娘若是真心喜歡這長衫,可見你我品味相投。知音難覓,在下倒不介意忍痛割愛。”
這話說得十分誠懇,路不幻看着他道:“你是說,這衣裳給我了?”
“正是。”
“那小十六在此謝過。”說著拱手行了個禮。
“你叫什麼?”那人被逗笑。
路不幻暗叫糟糕。怎的一不小心把寺里那一套露出來了。師父千叮嚀萬囑咐不可暴露她的身份。她得隱姓埋名低調再低調,不然沒等找到爹娘,就先被人給宰了。
“我叫……小石榴。”路不幻強扯了個諧音,希望他剛才沒聽清。
“小石榴?這名字倒十分有趣。”
“這……怪我小時候貪嘴,每逢石榴季節便管不住,一次能吃幾斤,便有了小石榴這個綽號。”路不幻撒起謊來不打草稿,越說越高興,眉眼都生動起來。
那人心情很好的樣子:“小石榴不妨換上衣裳試試,不合體的地方也好裁改。”
路不幻覺得這主意甚好,招呼掌柜的將衣裳取下。只是白鹿布莊不大,換衣裳的空間十分擁擠。路不幻探出頭朝那人招手。
“這位公子,能幫我拿一下包袱嗎?”
路不幻毫無防人之心。東明山到西鳳城一路顛簸,包袱早已有些鬆散。落在他手上時,隱約露出裏面的物件。他盯着檀木盒子露出的花紋,瞳孔瞬間緊縮。
“謝謝啊。”路不幻換好衣裳出來,將包袱重新打結背到身上,“這衣裳不大不小正合身,我喜歡的很。多謝公子忍痛割愛了。”然後又朝掌柜的道:“這衣裳多少錢?”
她身後的人手指比劃了一下,掌柜的心領神會,說道:“一百兩。”
什麼?一百兩?!這衣裳是金子做的嗎?竟抵得上師父收藏的如來金身佛像全十卷!路不幻頓覺自己進了家黑店。她現在脫下來不買了行嗎……
正琢磨着,身後的人放了一錠金子在案上,梅子酒般的聲音響起:“這衣裳本就是我的,由我付賬理所應當。小石榴若覺得欠了我,在別處還了就是。”
路不幻覺得此話有理,但又有哪裏很奇怪。不等她細想,人已被拉着往外走了。
“已快日落,小石榴不介意陪我吃個便飯吧?”
往前走了半條街,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街上的人攘來熙往,夕陽的金光照在那人身上有種莫名的契合感。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她說。
那人又是一笑,比之前任何一次笑容都更惹眼。路不幻想起戲本子裏講二女子為一翩翩公子哥兒爭風吃醋的戲碼,當時她不知何為翩翩,此時好像有些明了。
“小石榴,你可記好了。”
那個像是從戲本子裏走出來的人,趁着夕陽的餘暉悠悠地叫她。
“我姓閔名洲,字無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