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山去
自路不幻得知自己身世已過了半月,不色時常將她行蹤彙報給無凈。
這月初五,“小十六心情甚好,在山間玩了幾個來回。”
這月初十,“小十六又飛上東明峰頂看紫洐花了,看到日落才回來。”
這月十三,“小十六今日心情有些低落,因為沒料到短短三日內紫洐花竟謝了大半……”
“只是賞花玩耍,並無反常之處?”無凈問。
“呃……”不色細想片刻答道,“倒是有一件事,小十六近日喜歡把玩木頭。”
無凈以為是那檀木盒,點了點頭又揮揮手叫不色退下。
也許他不該如此憂心。無凈低嘆自己上了年紀承不住事。理了理衣袖又誦起經來。
不色為人老實,有時顯得呆悶,心思卻十分細膩,總能察言觀色細緻入微。路不幻這兩天確實心情不好,一半是因為紫洐花快敗了,一半是因為她尚未找到下山的法子。
她自然試過半夜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偷跑下山,只是她高一尺,師父高一丈,每日太陽不落就將寺門封鎖,斷了她的出路只得另尋他法。不過在路不幻的世界裏,愁眉苦臉是不存在的,反正也想不出來下山的主意,不如去找師兄弟們解悶兒。
眾人正在院內練功,瞧見路不幻來了不禁眉毛微微一抖,不知這小魔王又要如何折騰他們。
“哇!三師兄四師兄五師兄,你們的如意掌練得也太好了吧!”路不幻伸手摸了摸院內專供練掌的大石頭,上面留着長年累月積攢的掌印。
“小十六過獎了。”不嗔回道。
“不過獎不過獎。”路不幻笑笑,彎彎的眼睛被太陽照得晶晶亮。然後又湊到別處,不色和不得正切磋拳法。
“不色,我只知你縹緲功練得好,倒是第一次見你使拳法也使得像模像樣。”
不色聞聲收了把式,沉了口氣道:“小十六今日怎的這麼會夸人?我的東明拳只是皮毛,咱們寺內弟子中,東明拳參悟最透的還屬小師弟。”
“哦?劉不得還有這等本事?真是年輕有為。十六師姐平日多有得罪,還望小師弟見諒。”路不幻說著,拱手行了個禮。
不得的白臉唰地躥紅了。各位師兄都要讓她幾分,他一個排行老么的小弟子,如何能受師姐的禮?趕緊作揖還禮道:“十六師姐莫要折煞不得了。不得只是酷愛鑽研拳法,年頭尚短,能參悟到哪裏去。”
“酷愛拳法?那你倒說一說,東明拳和小油菜,你更愛哪一樣?”
不得被路不幻戲弄的眼神盯得臉頰似火燒。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急哭的心都有。
不色解圍道:“好了小十六,怎能總是欺負小師弟。”
“我是喜歡劉不得才欺負他嘛。”路不幻拍了拍不得的肩膀,“下次再有小油菜,師姐那份給你便是!”
不得一愣,心裏算盤打得飛快:“那就是……這月二十五?”
“為何是這月二十五?”路不幻不解。
說到這個,不得就十分得意了。飯堂的菜譜他背得最熟,吃喝供給他也算得最清:“小油菜在菜譜上排在第五日。下次張老漢再送菜來是這月二十日,那下次吃小油菜,可不就是這月二十五!”
“行啊劉不得,算的真清楚!你們繼續練功吧,我去別處玩。”路不幻又拍了拍他肩膀,轉身走了。
啊……下次送菜的拉貨車來就是七日後。
路不幻笑得像小狐狸,眼睛滴溜溜轉了幾下,回寢房擺弄她的木策去了。
隨後幾天路不幻心情好得出奇。眾人不知緣由,只覺她笑起來彎彎的眼睛比月牙還好看。
不色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本書,大概是講女人如何可怕,長着三千煩惱絲的好看女人更可怕。
不色突然又想起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沒頭沒尾的一句,竟叫他有些臉紅。阿彌陀佛,看來是有日子沒讀清心訣了。
東明寺的夜晚十分寂靜,雖然白天已修過不少經文武藝,夜深人靜時才更能深刻參悟一花一葉一動一靜的靈氣,所以眾弟子多愛夜晚在寢房中讀書誦經,潛心鑽研。而素愛偷懶的路不幻是不會潛心鑽研的,她正準備着下山的包裹,思前想後,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不色正在寢房中展開清心訣,剛念了兩行便聽見有人喚他。
“不色!”
聽聲便知是哪位小祖宗。少女蹦跳着推開他房門,毫不避諱。
“不色,你有銀子嗎?”
“你要銀子何用?”不色琢磨着這事是否要告知師父。
“哎呀,你倒是有沒有嘛。”路不幻靠近坐下,有些撒嬌的語氣。
不色不留痕迹地移開。路不幻又靠近。
“我的好師兄,你幫幫我嘛。”
“你且說要銀子何用。”
不色嚴肅的樣子實在難得一見,路不幻心思轉得賊快,撒謊道:“我的裏衣有些小了,得要些銀子扯布做新的。”
“裏衣?”
“就是女孩子穿的小衣呀!”
不色一愣,下意識看向路不幻胸脯,突然意識到這有違規法,趕緊收回目光。
“銀,銀子,我有的。我去拿給你。”
路不幻看着他慌亂的步子一陣笑。不一會兒他從裏屋出來,拿着一個織錦袋子。銀子不少,應該是他近些年攢下的積蓄。路不幻愧疚之心更重,有些不好意思接了。
“不妨事,小十六有需要儘管拿去。”
“謝謝你。”路不幻第一次如此正經地跟他說話,“這算是我欠你一次。將來你需要我做什麼,我一定還上。”
“小十六不必說得如此嚴重。”
“要的要的,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你可千萬不能聲張。我是拿你當自己人,可不能叫旁人知道。”
被信任的感覺實在太好,不色感到自己被委以重任。女兒家做小衣,自然是私事,不能叫旁人知道,連師父也不好講。
路不幻歡天喜地地走了。不色在房裏呆坐,腦中一直浮現看她胸脯的那一眼。
三歲入寺至今已十六年,看來他修行境界還差得遠呢。於是使勁閉了閉眼,將清心訣誦了十遍才休息。
有了銀子,路不幻的行囊就收拾妥當了。其實東西並不多,幾件青衫,幾條髮帶鞋襪,再有她爹娘留下的檀木盒子。小小行囊帶着身上十分輕便。等到這月二十,路不幻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她記得拉貨車是天不亮就會來,躡手躡腳地等着門口,果然看見上山的路上有位老漢正牽着馬運菜。那拉貨車着實不小,側邊擋板剛好能藏住她。
這一個月的口糧得卸許久貨。路不幻跑去了無凈寢房,悄悄推開了門。無凈面朝內側睡得正熟。
路不幻走到塌前乖巧地跪下,輕輕磕了個頭。
“不幻感恩師父養育教導之恩。師父愛護弟子十七年,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今日下山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路不幻抹了一把眼淚接着道:“不幻想過自己的身世該是像戲本子一樣跌宕,卻沒想到我爹娘竟是心繫天下的江湖兒女,投身江湖至今生死未卜。我身上流着他們的血,怎能任由悲劇上演?師父定知我天生好熱鬧,旁人的悲劇都瞧不得,又怎能看着親生爹娘下落不明?就算這戲本子是個悲劇,我也要同老天鬥上一斗,親手改了那結局!”
說到激動處,路不幻聲音漸大,沉了沉嗓子道:“不幻雖在佛門長大,卻未剃髮苦行。修行太淺,沒學來師父的超凡脫俗。不幻還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只知紫洐花好看,沒見過白洐花黃洐花粉洐花。如今也算個下山歷練的好時機。帶我尋到父母,定帶他們回東明山與師父重聚!”
路不幻淚珠越滾越大,最後一個頭磕在地上,算是結束了這段肺腑之言。輕輕從袖中拿出近日細琢的木策放在桌案上,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黑暗中一雙眼睛慢慢睜開。無凈起身走到桌案前,那枚木策上精細地刻了三行字,是東明寺弟子的法號排行:
愛恨嗔痴貪戀狂
悲喜惡怒空怨恨
色幻悔過難捨得
手指摸到第十六個幻字,無凈心中一動。
木策翻過來,是稍大些的一行字,刻道:東明山東明寺無凈大師座下十六弟子路不幻書。
作孽啊。
路不幻進門時他就醒了。本該厲聲呵斥叫她斷了下山的念頭,聽到她說還未見過世界時又猶豫了。是啊,她到底不是佛門中人,今後是要嫁人的大姑娘,怎能將她圈在東明山一輩子?叫她出去走走也好,頂多是費心暗中保護便是了。
天色漸亮,無凈再看那枚木策,微微地泛着描金的光彩。這些法號還是他年輕時定下的。當年他意氣風發,自大得視紅塵為無物,笑天地間痴男怨女不通透。現在想來,這三行字也算是他與俗世的緣分。
記憶中有個同樣不顧天高地厚的人,張揚的眉眼與路不幻有幾分相似。十七年前那人在東明寺門前亮着嗓子對他說:江湖正氣義薄雲天,管他什麼牛鬼蛇神,路某都要跟他鬥上一斗!
追憶至此,無凈早已不問世事的心緩緩浮上一層暖意。
愛恨嗔痴,色幻悔過,終究是難捨得。
這頭再看擦乾了眼淚去趕菜車的路不幻。她伏在門口,瞧着不嗔和不得將最後一捆菜運下來。
要如何趁人不備藏到車上呢?
武功到用時方恨少,路不幻懊惱自己的縹緲功尚未修到能讓人無法覺察的境界。現下這節骨眼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於是施展縹緲,輕手輕腳地藏到了車上。
空氣中忽然靜了一剎,路不幻在心裏將佛祖觀音十八羅漢拜了個遍,祈求自己別被抓下車。
眾人自然是感覺到剛才空氣中詭異的動靜。
不得先開口:“三師兄,剛才……”
不嗔正要說什麼,卻見無凈從寺里出來。
“不嗔,不得。”無凈沉穩的步子在安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這月的菜數對上了嗎?”
“師父,菜數無誤。”
“如此,快叫張老漢回去吧。清晨露重,趕路人路途遙遠,甚是辛苦,切記凡事須加小心。”
無凈深深看了一眼拉貨車,轉身回去了。
不嗔不得跟張老漢道了別。路不幻聽見東明寺的大門吱扭扭地響,最後重重關上。
師父……她伏在菜車裏任由眼淚滾下,知道無凈這是放她去了。
今日一別,不知歸期。路不幻心中不舍,幾乎要跳車回去。摸了摸懷裏的檀木盒子,咬了咬牙堅持下來。
不色發覺她誆了他的銀子會氣跳腳吧?不得往後都能吃上兩份小油菜了。
路不幻抹了一把眼淚,胸中鼓起勇氣:我乃東明山東明寺無凈大師座下十六弟子路不幻,什麼江湖險惡妖魔鬼怪,本大俠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