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有你
我被封為太子妃那日,原是三九驕陽。
太子大婚那日,開了春,陽光更是明媚的不得了。我在一頂小轎子裏,被人抬着,踩着不絕於耳的鞭炮聲,踏着重重喜慶,從側門裏,入了東宮。
坊間都知道,定遠侯府嫡小姐秦安北,不是個尋常閨秀。怎麼個不尋常法兒,礙着定遠侯潑天富貴的面上,也不敢明說。
這倒也怨不得我,畢竟我十歲前都在北疆,是隨着父兄長大的。北疆之地,民風本就彪悍些,兼之我又是在軍營里摸爬滾打長起來的,若是寫得了一手好字,繡得了一手好花,那才真真是不尋常。
雖說這女子的活計上我差了些,可我畢竟也是學了好些她們不會的。六歲那年,父親選的小馬駒被我訓得服服帖帖,馬術上的天賦讓我那兩個向來眼高於頂的哥哥都讚不絕口。
我在北疆縱馬的時候,怕是這些上京城裏的小姐們連跑都跑不太利索罷?九歲那年,已經射了一手好箭。百步穿楊不敢自誇,但也總比那些小姐們投壺的準頭好上個千倍百倍的。
是以我甫一回京之時,聽着這外間傳言,驚得下巴差點合不上。我沒嘲笑她們弱不禁風的便罷了,她們倒是先笑起我來了?
為著我回京這事兒,父親母親吵了好大一架。
我上頭有兩個庶出的姐姐,大姐年前嫁了尚書府,二姐的婚事也算是定下了,只等着今年及笄了。母親這職責盡得差不多了,算盤便打到我頭上來了。
左右哥哥們都是跟着父親在北疆的,只一個幼弟,年紀尚小,跟母親留在上京。足以見她平日也真是閑狠了。
我本也該是在上京府上隨母親長大的,可我出生那年,父親打了一場大勝仗,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給我取名“安北”,也是寄了一份厚望在我身上。所以我雖是府上唯一的嫡小姐,卻也沒怎麼過過小姐的日子,被父親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只年節上回京罷了。
這日我本是在院裏練了一會兒槍的,卻聽見裏間傳來爭執聲。
母親本是個溫婉人兒,急起來卻也是犟的不行:“我當年就說,喚什麼安北?你還指望着你嫡親女兒為你平定北疆?”
父親壓低了聲,“安北是我親自教出來的,不是你們這些尋常女輩。她既是我大梁的子民,便也就有為大梁安國的責任!”
母親氣急了:“可她終歸是個姑娘家,是要嫁人的!你以為在邊疆之地把她縱得無法無天是對她好,可戰場上刀槍無眼,你便真的忍心?再這般下去,哪個敢娶她?你這是要耽擱她一輩子!”
父親默了下去。母親見他已是被說動了,便放柔了聲音,接着道:“等年過完你們回北疆,便把她留在上京。安北聰慧,我找學究來仔細教着,必定不比旁人差。安國定邦還有你呢,再不濟,安北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輪不到她頭上去。”
父親嘆了口氣,最後也是應允了。
我聽着,一愣神,竟把紅纓槍上的穗子生生扯了下來。
父親和哥哥走的那日,果真沒帶我。我本是想哭的,畢竟這麼多年都是父兄帶大的,總歸是更親近些。父親對我雖嚴苛,卻也是疼到了骨子裏。
再者,比起琴棋書畫來,我更喜騎射刀槍,這下子像是把小狼崽子關在金絲雀籠子裏似的,難受得緊。可想起來父親慣不愛看我掉眼淚,就又憋了回去。
大哥來摸了摸我頭髮,笑着說讓我好好學着做個閨秀,卻把自己常用的劍解了下來遞給我,讓我平素里就當是鍛煉身體舞着玩玩。
二哥看着說自己也沒帶什麼能送我的了,便應下了回去好好照料我的小紅馬。
臨啟程,父親又叮囑道:“安北再怎麼樣,也是我定遠侯府上的嫡小姐,即便是放縱些由着她性子來,也沒人能說三道四。”
說完這話,一群人便浩浩湯湯走了。我看着陡然安靜下去的侯府,心裏難過極了,也有幾分體諒母親心情了。
就這般,十歲這年,我才開始了侯府小姐的生活。
細說起來......倒真是沒什麼好細說的。比起我前十年在北疆叱吒風雲的日子,在上京這兩年簡直嘴裏能淡出鳥來。哦,這話要是讓母親聽見了,會挨手板的。
只有逢年過節的,父親他們回來了,我才鬆散些,不必之乎者也宮商角徽羽之類。父親得空也會多教我幾套劍法,帶我去馬場過過癮。總而言之,怕是這上京城裏,沒人比我更盼着過年過節了。
繞是我被母親逼着學這學那,性子也收斂得溫潤了許多,這名聲卻不見得隨着我身量往上長。
若是忽略那次我與中書侍郎千金一伙人玩馬球,她騎着馬也不好好騎,凈拿我取笑,情急之下沒控制住一鞭子抽了她馬,把她掀翻在地卧病了半月有餘;再忽略那次我偷溜出府,有賊人惦記我身上荷包,我下手時忘了輕重,當街給他卸了一隻胳膊......如此種種,我想我還是有幾分閨秀氣質的。
罷了罷了,我看這東西勉強不來,許是我自打投胎起便錯了——錯了男女。
晚間學着做女紅的時候,我仔細瞧了瞧自己的手,頗有幾分顧影自憐。這雙拿得了刀舞得了槍還卸得了胳膊的手,若是留在北疆,未必不能戰功赫赫,如今卻委委屈屈地穿針引線,太可惜了。
父親留我在上京,有一半也是為了寬慰母親。隨着日月增長,寬慰不寬慰我心裏沒底,母親的愁容倒是增了不少。
好容易長到了十三歲。這年邊境安穩得很,父兄在家裏也多留了些時日,碰巧趕上了春獵。我自從得了消息,便安分守己着,再加上日日去父母親跟前晃悠哀求,磨了沒多一陣子,父親便鬆口同意帶我去了。只是囑咐了我不許胡鬧。
哥哥們十歲開始,若碰的上春獵,便是能正經參加的了。到我這兒,硬是拖到了十三歲,到底心裏還是有幾分忿忿的,必是得證明給他們看了,沒把我留在北疆是我大梁多麼大的損失!
上京沒有我的小紅馬,只好換了一匹小白馬。雖說沒有我的小紅馬有靈性,可好處是溫順得多,不必花心思再馴服了。
這日我換上了新做的海棠紅騎裝,取了慣用的牛角弓,頭髮高高束起,頓感神清氣爽起來。
父親最後也沒同意我與他們一同進獵場,只讓我去獵場安穩的地方騎騎馬放放風,射個兔子過過癮便罷了。我面上自然是欣然應許,心裏卻琢磨着,待會四散開來,這麼大的獵場,哪能注意到我在哪兒?
是以我騎着馬溜達了兩圈,順手射了兩隻雁,發現手藝毫不生疏后,便歡快縱馬朝林子深處去了。
我一手騎射是父親親自教導的,都說將門無犬子,此話誠不欺人。
撒歡跑了一陣子,才記起來自己是要露一手給父兄瞧瞧的。說來也真是上天眷顧,這個念頭剛起來,我便瞧見有什麼在樹的重重掩映下一閃而過。
當機加了兩鞭子,沖了過去,果不其然,一隻鹿正在前方奔跳的輕盈。我眯了眯眼睛,反手取了箭,迅速拉滿弓,嗖地一聲,箭離了弦,勢如破竹般。只可惜那鹿最後跳那一下子,避開了要害,只射中了腿。
我有些惱火,夾緊馬肚子,揚手又是一鞭,沖鹿奔逃的方向疾馳而去。
許是手上忘了輕重,這馬又不是我的小紅馬,十分的不配合,這下子竟是驚了馬。我在心裏狠狠罵了馬場一通,這樣的馬怎能送來騎射?用它遛彎我都是要嫌棄的!
顧不得逃竄的鹿,我狠狠勒住馬,馬前蹄高高揚起,竟是想把我摔下去。電光火石之間,我身下一輕,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待我回過神來,已是坐在了另一匹馬上。
這馬當真是好馬!我略帶讚歎地摸了摸馬的鬃毛,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我愣了一下,又忽然想起到嘴又飛了的鹿,也顧不得道謝了,扯了韁繩來,朝身後說了一句“這位兄台,馬借我一用”,便策馬向前。
雖說是人生第一次騎馬帶人……但好在這人知情識趣的,騎術了得又足夠配合,也沒什麼存在感,只覺得一道視線一直落在我後腦勺上。
順着血跡追了沒多一陣子,便又瞧見了那隻小可憐。我取箭搭弓,又是一箭。只是距離略有些遠了,我力道差了點兒,這一箭雖是射中了,那鹿卻還是有力氣奔逃的。
我有些急眼,又想策馬去追。只聽身後有破空之聲,三箭連發,又穩又狠,那鹿再受不住,最後一箭竟是被生生釘在了樹上。
我不禁讚歎出聲。這般力道和準頭,怕是能與我大哥旗鼓相當。
於是便帶了幾分敬意,微微側偏過頭去看他,一身銀白盔甲,還是有那麼點意思的。
“方才情急,還未道謝。不知公子是哪位?”
那人又是輕笑一聲,聲線低沉悅耳,慢慢道:“當是我先請教姑娘芳名才對。只是不知,上京何時出了姑娘這般巾幗?
我沒琢磨出味兒來,這到底是挖苦呢還是真心誇讚呢,便帶了幾分不滿的探究,望向他雙眼。
不期然撞進了一雙含水桃花眸里,雙瞳明亮,能瞧見我一襲紅衣映在他目光里的模樣。我怔了怔,繼而心跳如鼓擂,這才反應過來,這人不是我父兄,兩人共騎一馬實在是距離過近了些。
他饒有趣味的看着我兩頰一點點燒上紅色,“方才你搶我馬的時候可不是這般拘謹的。”
春色滿人間,林中深處更是如此,一派郁蔥之色。更兼着一樹一樹的花開,鳥鳴不時傳來。那些馬蹄聲離此處遠着,只聽得隱約的喧囂。
我與他初遇,便是這般光景。
也當得起這般光景。
我咬了咬嘴唇,不知該回什麼,便想跳下馬。許是我動作意圖明顯了些,他把手按在我肩頭,微微用力:“你那馬怕是騎不得了,我把你帶回去。難不成你想自己跑回去?”
我一時語塞,狩獵用的林子裏,還真不知道都有些什麼。他既是開了口,我也不好太不識好歹。這樣想着,就乖巧安分坐好,又稍稍往前挪了挪,與他保持一點距離。
馬兒慢騰騰往回走着,他時不時跟我搭幾句話。
“我倒是忘了,上京還真有位小巾幗,出自定遠侯府上。”
“不敢當。”
“你騎射瞧着是小有所成的,可最後那一箭,失了力道,應是疏於練習了。”
“繡花繡的,力度不收斂,怕綉壞了帕子。”我頗有幾分誠懇地解釋道。
那人啞然了一陣子。
我糾結半晌,還是開了口:“那鹿雖說是你射死的,但終歸是我先發現的,也是我先射傷了它的,”斟酌再三,接着道:“不如你我三七分?”
“不必。”
我慌忙接上,“那四六分也成!再不濟,五五分我也不是不能……”
他打斷了我:“都算你的。”
我怔了怔,雖說就算沒有他,若是馬爭氣一點兒,這鹿我打下來也不是不可能。鹿生性好動且靈巧,狩獵很是難得,通常是用來標榜自己騎射水平高的。這般好事,他竟肯全讓給我?
罷了,沒準碰上了個死心眼兒的呢!
想着,我心頭一樂,不由自主回頭望他一眼笑了開,連帶着看這人也順眼極了。
那人冷不丁被我一瞟,扯着韁繩的手頓了頓,接着又佯裝無意地扯好。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怕是我臉上沾了東西,突然回頭嚇着人家了?
三言兩語間,時辰過得也快,不留神便回到了春獵起點。各家的親眷都在帳篷里坐着閑聊,正中間最大的那頂明黃色帳篷便是皇家的。
倒也不用我指路,馬兒繞了幾個彎,準確停在了我家帳篷前方不遠處。他先一步下了馬,甫一站穩便朝我伸出了手。
開玩笑,一沒摔着二沒碰着的,下個馬我還需得人扶着?我右手一撐馬背,輕輕巧巧一躍而下,頗有幾分自得地瞧了他一眼。
他收回空中的手,笑着搖了搖頭。
如今各家帳篷里全是女眷,他進去也不妥,便就留在原地。我進了帳篷,又探出頭來,朝他揮了揮手,他這才上了馬,絕塵而去了。
母親坐在主位上,啜了一口茶,問道:“怎麼是太子殿下送你回來的?”
我從案上撿了塊點心塞了滿嘴,囫圇着聲音道:“我騎得那馬半路耍性子了,幸得太子殿下搭救……太子?!”
老祖宗說食不言寢不語是有些道理的,畢竟這一受驚,太容易被噎着了。
我端了茶猛灌幾口,顫顫巍巍道:“母親說,方才送我回來的是誰?”
母親看着我的慌張模樣,痛心疾首極了:“你在上京也這麼多年了,連太子都不識得?”
我在上京這麼多年每日裏除了繡花便是讀書彈琴的,為防着我御前失儀,連宮宴都不讓我去,哪有空識得太子?——這話自然還是只能在心裏埋怨埋怨的。
我心下忐忑,父兄都是極為正統的忠君愛國之人,把皇家看得比一切都重,這若是知曉我搶了太子的馬,還搶了太子的鹿,還把太子本人當馬夫用……怕是今晚我就能見家法了。
不過這太子與我想像的很是不同。上京城裏的公子哥們,多半文縐縐的,扇子人手一把,搖的比我還好看。原以為太子爺作為上京貴公子們的領頭,該是文人氣一些的,沒成想,倒是有幾分血性。
自己巴巴兒地跑到母親手裏,自然是不用再想出去了。我盤算着揚眉吐氣的目的也達到了,箭上是有各家的標記的,索性等着清點獵物就好。
果不其然,晚間父兄他們回來,遠遠便聽見父親喚我。我歡快迎出去,被父親舉起來轉了兩個圈。
“不愧是我侯府的女兒!”
大哥遞給我一把弓,一眼即知此非凡品,也是含笑道:“這是皇上親賞的。今年獵場鹿少見,算是你運氣好。太子殿下也說了你不少好話,時至今日,你終於算是在上京熬出頭了。”
我接過弓來拉了拉弦,果真好手感,這趟春獵總歸是賺的。
春獵轟轟烈烈結束了,父兄他們也是該啟程了的。自打春獵回來,母親便開始帶着我出門了,勵志要將我打進京城貴女圈裏去。我便任由着她把我打扮得精緻貴重,像捧個瓷器似的給別人看。
次數多了,我也是頗有心得。其實說來也簡單,無論是去別家拜會還是接待來客,只消端正坐着,含着笑——這笑有講究,不能像我以往那般燦爛,要收斂含蓄,效果最好的便是皮笑肉不笑——能不說話便不說,非要答話便客氣簡短些。案上的點心是不能動的,一動便又諸多講究,實在無聊了便喝兩口茶,一點點啜飲。
這一套做得多了,母親神色也一日比一日好看了,外人提及,都道我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沉穩了。
我實在想不明白他們依何得出的結論,也便不費這份心了。
太子殿下也隔三差五便來府上一趟。我也樂得他來,不為別的,他來府上那可是天恩浩蕩,無論女紅還是琴棋書畫都得停了,專程來陪這位太子爺。左不過就是偶或陪他到處轉轉說說話,經常換身常服偷溜出去,有趣得緊。
這一年日子輕鬆,過得也就快。眨眨眼的功夫,天就落雪了。
父兄回京這日,我起了個大早,隨母親打點好了給他們接風洗塵的一應事務。
晚間用了膳,一家人許久未見,廚房燒了梅子酒來,又配了幾樣小菜,便就着酒看着漫天的雪談天。
房內炭盆烘得極暖,幾口酒下去,便起了一層薄汗。
父母親在說著話,我插不上嘴,便拐了二哥一把,問他:“你今日回來的時候,同行那個,我看着有幾分面熟。”也不是我惦念着,那人多看了我好幾眼,想不注意他都難。
二哥略一思索,道:“你說賀盛?”
我皺了皺眉,“鎮國大將軍賀祁第三子?”
北疆素來是我朝兵家必爭之地,自先帝登基,便多看重邊境安寧,對武官也多有倚重。如今北疆這片的兵權,除了我定遠侯府手上的,便是握在鎮國大將軍手裏了。雙方雖都是為了朝廷,卻也是各自為政,好在北疆地域廣,我秦家軍與他賀家軍平素無什麼交集,是以兩家往來也是少的。
二哥灌了一口酒,“哎是他。他比你長兩歲,說起來,你們當初還是有過節的,你可還記得?”
既然記起來是誰,那自然是記得了的。
我九歲那年,還沒被上京這些規矩框着,在北疆上野得很。父親為了照顧我名聲,自然,其實是為了他方便,讓我在軍營時整日裏束着發,衣袍也隨哥哥們。軍中父親心腹的叔叔們拿我逗趣,天天小兄弟長小兄弟短的,我自個兒都忘了自己本是個姑娘家。
那日,恰好與賀家軍碰頭了,十一歲的賀盛氣勢洶洶闖進了軍營——自然也是沒人攔他的緣故,說要與秦家人比試。
他在比武場叫囂,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我慫恿二哥上場收拾收拾他,二哥卻不屑一顧:“大哥是怕不小心傷了他不好交代。我再怎麼著,也是長他一歲,這傳出去可不成了我欺負他了。勝之不武,罷了罷了。”
眼見着二哥不聽勸,我又咽不下這口氣,從二哥那裏出來,轉身提了紅纓槍上了比武台。
九歲那年,秦家槍我是練得熟透了的。
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吃了小兩歲的虧,兼之女孩力氣要小一些,只好憑着身形靈活避其鋒芒。賀盛能來叫囂,雖是少年心氣,卻也是有備而來。觀他刀法大開大合,我自知拖下去必是我輸了,又礙於臉面不想人前輸陣,只好另闢蹊徑。
我十分不齒的,早在上場之前就做好了不齒的準備的,抓了一把沙子,藏在袖口袋裏。我佯裝被刀鋒劃到,露了出破綻,他果然攻上來。緊接着我一揚手,將沙塵撒進他眼睛裏。
大哥這時候趕到,遠遠一點地,整個人騰空而起,躍上比武台,劍未出鞘,只一挑,便卸了他刀。我自知闖禍,乖巧站在一邊。
賀盛怒極,罵我卑鄙。我好脾氣的笑了笑,諒他這一時半會兒的也瞧不清楚,開口道:“賀公子此言差矣,怕是沒聽過兵不厭詐的說法?”
我一開口,女聲便是十分明顯了。賀盛後知後覺,又想起定遠侯之女還小他兩歲,怕是也體會到了二哥說的“勝之不武”。這話也不對,畢竟他也沒勝了我去。
大哥見我沒傷着,面色便帶了幾分無奈,道:“安北!快給賀公子謝罪。比武場上用陰招,本就是你錯了。”
我聞言乖巧行了禮謝罪,末了還刻意加了句:“這論起來,安北還是要尊稱賀公子一聲哥哥的。此番實是冒犯尊長了。”
大哥憋着笑,也作了一揖,“小妹年幼頑劣,賀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賀盛一肚子氣,也被堵得啞然無聲,只好打碎了牙往肚裏吞。
回憶往事,我不禁笑出了聲。
“那個時候,我為了幫你泄憤,還偷偷找麻袋套了他,打了一頓。”二哥嘆了口氣,“後來被父親三十軍棍打掉了半條命去。”
我好心提醒了一句,“那三十軍棍半數是大哥替你受的。你打到一半,就沒了聲響,好在沒嚇死我和父親。”
二哥瞪我一眼,“還不是為了你這個白眼狼!”
我忙將這一茬揭過去,“你們為何一同回來的?”
“回來路上偶然碰到,便同行了。士別三日,果真是當刮目相看。賀家三郎如今也稱得上少年俊傑了。”
笑笑鬧鬧的,夜已過了半。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了晌午時分才醒,用了膳,便溜達着去了書房。
如我所料,大哥果然在書房裏,捧了一本兵法在讀。我湊上去,十分狗腿地倒了杯熱茶,“大哥,喝口水歇歇罷。”
他皺着的眉頭舒展開,接過茶喝了個乾淨,“我便知道你醒了便要來找我了。”
我笑眯眯道:“那是自然。這許久不曾見大哥,做妹妹的挂念得緊。”
大哥頗為嫌棄地瞥了我一眼,我趕忙接著說:“學究說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以我想着大哥也該是十分挂念我的。也不知大哥這次帶了什麼禮物給我?”
大哥白了我一眼,終還是轉身去了書架后,大大小小拿了不少東西出來。我臉上笑容更盛,一個個打開來瞧。
“髮釵很是精緻,大哥眼光果真是好,”我拿着放在一旁,又想起來什麼,“阿彥...啊不是,太子殿下也送了不少來。”
“這小玩意兒有趣,”我從一堆東西里挑了個造型別緻的撥弄了幾下,又嘟囔了句,“月余前太子贈了一套玉連環,我到如今還沒解開呢。”
“唔,這個前兩天他也拿了一個差不多的。”
三撿兩撿的,我把東西翻了個遍,也沒瞧見真正想要的,又眼巴巴盯着大哥。
他眉眼彎了彎,“怎的,沒看見中意的?也是,這些東西太子殿下差不多都送了一個遍給你,你自然是沒什麼覺得稀奇的了。”
“那哪能跟大哥相比?大哥的在安北心裏才是最好的。”馬屁從小拍到大的,我可是輕車熟路。
大哥無奈地嘆了口氣,從身後拿出一隻木匣子。我探手搶了來,急急打開。黑漆描金紋的一把小弩躺在其中,另還配了五支小箭,袖珍極了。
我小心翼翼將弩取了出來,寶貴地用袖子擦了擦。“這袖中弩便於攜帶,雖說只能供防身,不過你如今人在上京,是十分夠用的了。”大哥有些揶揄問:“太子殿下不知道你喜歡這些?這倒是沒送重了。”
我愛不釋手地擺弄着弩機,聞言答道:“他知道,但是這些東西明面上送不進來的,私下裏更是不妥當。”
看着大哥意味深長的笑容,我手上一頓,後知後覺道:“這麼一想,這禮收的這麼頻繁,來來往往又這般密切,的確有些不尋常。”我斟酌了字句,“大哥,你說太子總不會是瞧上我了罷?”
大哥依然是那副意味深長的笑容,看得我心裏直發毛。“安北,你跟大哥說,你可是也歡喜他?”
我私以為大哥這話問的十分不妥,八字還沒一撇,哦不對,是連墨都沒蘸好的事兒,怎麼就用上“也”了?
“歡喜不歡喜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想想東宮那樣琳琅滿目的規矩,頭都要疼了。”
大哥低聲嘆了一句“果真是個傻的,”便去倒了熱茶塞我手裏,“你若是真心喜歡,自然會為他改變許多,也不覺是煩憂了。”
說罷停了停,眼神裏帶了幾分憐憫,“還有,琳琅滿目這詞,不是這麼用的。”
我一口水還未來得及咽下去,差點嗆到。便瞪了他一眼,“大哥早就到了議親的年紀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給我娶個嫂嫂回來?”
“說話越發的無法無天了,”他伸手彈了我額頭一下,我吃痛地揉了揉。“北疆上看着平靜,實則暗流洶湧,我哪有心思想這些?你若是實在要操這份心,且替我留意着,看上哪個,想讓她當你嫂嫂了,便知會我一聲,我去提親。”
眼見着年關近了,母親忙起來,也不日日催命一般逼我讀書了。倒不是我不愛讀書,小時候二位哥哥輪着給我念兵法聽,我還上癮着呢。只是母親讓我好好學着的女誡女訓之類,常常是讀了三四行便開始瞌睡,怎的也記不住。
連着下了兩日的雪,午後難得放晴。我手癢得狠了,偷偷取了紅纓槍,在後院舞了幾套槍法。這時節梅花開的正好,練得也乏味了,玩心一起,便去挑紅梅上的落雪。一時間香雪紛紛,倒叫我想起了流風回雪一詞。我仔細品了品其中意味,忽的悟出了點什麼。槍尖一轉,紅纓柔柔弱弱揚起,再一轉卻有颯颯之聲,殺機頓現,梅枝應聲而落。
正兀自興奮着,聽得有腳步聲近了,想着左不過是大哥或是二哥,剛好送上門來讓我練練新招式。便是頭也未回,紅纓槍往身前一橫,徑直向聲音來處刺去。還是怕傷了人,末了收了幾分力。
來人腳步一頓,騰空而起,自我上頭翻了過去。我嘴角勾了勾,去勢一收,借了梅樹一把力,攻了上去。
來人彎下身取了早先我打落的梅枝,並未抬頭,梅枝往上一挑一推,避開了我槍尖鋒芒,四兩撥千斤地化了力。我使了一套秦家槍,又把方才悟出的流風回雪加了進去,秦家槍本是至剛,此番一融合,少了幾分正氣,卻頗有些詭譎難測之意。
交手兩個回合,我才發覺這人似乎並不是我秦家人,竟是連秦家槍的套路都不太熟稔的樣子。我分了心仔細一瞧......原是這流風不僅回了雪,還把太子殿下吹了來。
梅枝以一個極其刁鑽探了過來,正擊在槍身上,震得我虎口一麻,槍差點脫了手。他低笑了一聲,“跟我比試你還有閑暇分心?”
我再不敢大意,專心迎了上去。
也不知是交手多少回合,這些年疏於練習,體力實是跟不上了,到了後面我已有力不從心之感。他不急不慢地引着我,似是有指點之意。直到看我喘氣喘得愈發急促了,才收了勢,將梅枝往槍前一遞,那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梅枝便又碎作了兩截。
我收了槍,撐在地上倚着喘了好一會兒,才把氣喘順了,摸了一把臉頰上的汗,“你怎麼自個兒進來了?”
“世子放我進來的,”他把外氅脫了下來,往前走了兩步,極其自然地給我披在了身上,又把系帶系好。“天冷,你又出了一身汗,一吹風該凍着了。”
聽他提及大哥,我又想起那日在書房與大哥說的話,便覺得彆扭起來。在北疆那些年給我落了個總想不起男女大防的毛病,這一年間他來的勤,我們又時常偷摸溜了出去,我也多是喬扮男裝。在此之前,像這般的動作細細想來也不少,可我都沒多想。
如今多想了,反而尷尬。好在他似是沒察覺,接着又替我掃落了方才對招時從樹上濺起落在頭上的雪。我偷偷抬眼瞧他,誰料正撞上他眼神,便慌忙把視線移開,盯着地面使勁瞧。
他在我頭上輕輕笑起來,我氣惱,本是要狠狠瞪他一眼的,只是抬頭甫一看見他那雙桃花眼,因着笑彎了弧度,裏頭像是藏了星宿,便泄了氣。
“你眼睛真好看。”我真心實意誇讚道,“比那次我們偷偷去看的奪月坊頭牌都要好看上許多倍。”
他笑容僵了僵。我哀嘆一聲,“若是能換給我多好,左右你長着這麼好看的眼睛也沒什麼用的。”
他一抬手,又快又准又狠地彈了我額頭一下,咬牙切齒着溫溫柔柔道:“不會說話便少說些。”
這一個兩個的,怕不是都嫉妒我額頭生的好看,可着勁兒彈!
太子此番造訪本是親自送了皇上的年節賞賜來的,如今陪我這一鬧,又吃了會兒茶消消汗,便也就回去了。只我晚間躺在榻上,琢磨着今日過招的槍法之時,冷不丁想起那雙桃花目,自己笑了起來。笑完了還是有幾分的驚懼的,這平白無故也能笑出聲來,怕不是真有些痴傻了?
大年初六上,皇後娘娘宴請各府夫人小姐,且多是我這個年紀上的。以往是只各夫人去拜見的,今年也不知是怎的。母親如臨大敵,簡直把我耳朵都要囑咐破了。
從前倒是也見過皇後娘娘,只是多半隔着遠或是帘子遮着,瞧不真切。待到真有幸目睹皇後娘娘儀容,才發覺太子那一雙眼睛是隨了誰的。只是皇後娘娘將我那一套皮笑肉不笑的理論發揮到了極致,雖是面上讓人如浴春風,我卻始終覺得,那笑沒到眼底,眼睛也便失了幾分神采。
待輪到了我上前請安,我規規矩矩行了禮,皇後娘娘叫我上前去,含着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我一遍。
我心裏沒底得很,那笑近着看,更覺得假起來。兼之這打量的神色,像極了母親挑衣服的時候。
好在也沒多久,皇後娘娘笑着道:“本宮見這孩子投眼緣,看着就親人。凝桂,把本宮那隻金絲種翡翠玉鐲取來,賞給安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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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規矩行禮謝賞,退回母親身旁,忐忐忑忑等着宴會結束。
回府路上,我和母親同在馬車裏,我摸了摸那隻玉鐲,十分擔憂道:“無功不受祿,皇後娘娘這抬愛也太猝不及防了些。”
母親閉着眼睛養神,淡淡開口,“許是看你順眼罷了。”
我拉着母親袖子搖了搖,“我看皇後娘娘眼神兒好着呢,不至於第一次見我便合了眼緣了。”
母親睜開眼打量了打量我,我滿心想着她怕是要教導我不要妄自菲薄了,沒成想,母親讚許地點了點頭,“我看也是。”
回了府里,父兄都在後堂,也沒有旁的人,我和母親也就徑直過去了。父親見了皇後娘娘的賞賜,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我擺樣子擺了一天,腰酸背痛,進了門就不成樣子地攤在貴妃榻上,一邊自個兒捶了捶腰,一邊想着母親若是日日都這麼過,也真是不易,就算練了一天武也不至如此之累。
父親負着手來回踱步,終是下了決心,朝母親開口道:“安北也不小了,今年便把她婚事定下來罷!”
我心裏一驚,慌忙看向母親。
“皇後娘娘前腳剛賞了她,你後腳便把她許出去,這不是明擺着打天家的臉嗎?今日這宴席,分明就是皇後娘娘在挑兒媳。”母親頗為不贊同,“再者說,太子殿下瞧着對安北也是有幾分上心的,太子妃的位子,又不是坐不了。”
“荒唐!”父親略微有些動怒了,“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竅!”父親一指我,“你看看她,哪有半分入得了東宮的脾性!”
眼瞧着這戰火馬上要燒到自己身上了,我摸了摸鼻子,直了身子端方坐好。
父親接着道:“她這無法無天的性子,便給她許個尋常人家,能真心待她,能縱着她些,便是好的。我定遠侯的女兒,誰敢怠慢了去?你這做母親的,何苦把女兒往火坑裏推?”
我明裡暗裏總覺着父親這話是在損我愚笨又張狂,可也不敢開口辯解。
這劈頭蓋臉一頓說,母親鬆動了些。她琢磨了一陣,又有幾分擔憂問道:“可如今皇後娘娘的意思怕是無人不知了,即便是想提前一步定下安北婚事,又有哪個敢來提親?”
見着氣勢沒那麼劍拔弩張了,我又慢慢倚回了靠背上,隨手端起了方才上的雪梨湯,喝了一口。
二哥這時突然插嘴,“這幾日我倒是把這事兒忘了。那賀家三郎,之前與我提及,似是有這意思,還托我回來先探探小妹口風。我看人是配得上小妹的。”
“此話當真?”父親又踱了幾步,“賀家也是將門世家,沒那麼多規矩。我兩家來往雖少,可同在北疆,若是能成,也還算個不錯的去處。”
我手一抖,雪梨湯撒了出來,濕了袖口也顧不上擦。“不妥不妥不妥,”我把湯盞放下,“我與那賀盛統共見了沒幾面,私下裏也沒往來過,他這想法也太沒根沒據了些。怕是還惦念着小時候結的梁子,想把我娶回去慢慢討回來?”若真是如此,那這人,度量可不是一般的小。
眼見着母親又該訓斥我口無遮攔了,我求助地望向大哥。自打父母親開始說這事兒,大哥就一直忍着笑。如今接到了我目光,他清了清嗓子,終是肯開口:“婚姻大事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還是要過問小妹意願得好。畢竟這一嫁出去,母家再怎麼護着,也不能面面俱到。往後的路還需得她自己走的。”
我用力點頭,附和道:“大哥說得對,若是我自個兒選的路,日後必然沒有後悔的道理。”
父母親交換了眼神,父親笑着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女大不中留。倒是我操心過了。”這事兒終是這麼揭了過去。
只是我想起二哥說的話,便有幾分膽寒。小時候是我不懂事,可又不是比武招親,輸了便輸了,怎麼還惦記起人來了?那賀家三郎瞧着也是相貌堂堂,十分英氣的。若不是他實則是個心眼兒小的,便是...有些受虐的偏好?我在心底打了個寒戰,不管是哪樣,都是嫁不得的。
自那以後,我往往是躲着賀盛走。可天多半是不遂人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