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舌戰

還好他趕上了。

宋世安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的視線掃過在場眾人臉上的表情，結合剛才朝着這邊趕來時順帶着聽到的內容，算是簡單弄明白如今的局面。

他看了眼絞刑架上的少年，對方身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致命外傷。

這也讓他在心裏稍稍鬆了口氣。

宋世安的視線轉而移到了主教的臉上，很快重新打起了精神。

他清楚，真正的硬仗恐怕至此才拉開帷幕。

這也是宋世安這個第一次當皇帝的現代小年輕首次真正對上他在這個世界的政敵。

對面，主教隔空與宋世安對視。

在看到宋世安出面的瞬間，他心裏登時便一咯噔，提早預料到了麻煩。

到底是成功坐上了教堂主教位置的人，即便是邊境城鎮的一位普通主教，他也很快反應過來剛才發生的種種究竟意味着什麼。

他看着世安·宋突然出現在教廷清掃懲戒行動的現場，回憶對方那幅彷彿興師問罪的樣子，已然明白了這位新上任的年輕帝王意圖與他們教廷作對，以亡靈法師作為攻訐教會的借口獲取民眾的支持，在這場權利的爭奪戰中乘勝追擊將教皇清出場外。

畢竟論起源，清掃懲戒行動來源於教廷。

在教廷提出清掃懲戒行動前，亡靈巫師頂多是有些不招人喜歡，但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種人人喊打的地步。但在清掃懲戒行動落實后，隨着教廷的逐步建立，亡靈巫師的處境才開始變得越發艱難了起來。

駁斥清掃懲戒行動本身便意味着對教廷的違逆。

……也難怪世安·宋會突然選擇隨着軍隊來到邊境了。恐怕也只有在這些荒涼頹敗的城鎮中，才會有漏網之魚苟且偷生，才能等到這樣一場懲戒清掃。

只是這位年輕帝王在這一點上還是有些過於天真了。

主教在心裏得意得笑了笑。

慾望催生出不切實際的貪婪，以至於所有的理想最終都將如空中樓閣般一腳踏空。

這位在權力爭奪中連連取勝的君王到底還是被勝利蒙蔽了理智，最終下了這麼一步爛棋。

在過去數十年裏，民眾對亡靈巫師的認知在教廷的催生下變得越發牢固，任憑世安·宋在登基後有多少民望，恐怕在場這麼多人里，最終也不會有多少人真心實意地贊同對方。

「罪不至死？！」主教聲音裏帶着些許壓抑不住的興奮，這讓他的聲音也因為這點異樣而變了聲調，結合他此時說出的話語，以至於最後的尾音都顯出了幾分歇斯底里的意味，「陛下啊，他罪不至死，那您倒是看看我，看看在場這些普通的鎮民，我們又何其無辜。」

「我們這些正常人也同樣罪不至死啊！」

宋世安眼皮子一跳，已經開始預料到了對方的打算。

這場至關重要的爭辯並不給他任何多餘的思考時間，任何停頓恐怕都會成為後續指責的借口。

他回憶剛才自己來到這附近時聽到的那些話，結合如今亡靈巫師在帝國的處境，迅速接着對方的話回答道：「但他並不會，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從始至終、乃至於現在被困在絞刑架上都沒有要作惡的心思，不是么？」

「就算是在過去，有多少亡靈巫師是真的作惡多端害過人？」

因為城牆上那些俘虜的反應，宋世安對此也算是早早有了個隱約的答案。

大抵這些被公開劃在正義背面的亡靈巫師是真沒有半點要作惡的膽子。

無論個人品格如何，就看如今帝國的局勢，但凡他們行事稍稍出格些，恐怕就會被人盯上。只要稍一反抗，就會被毫不猶豫地就地處決。

其他魔法師犯事了還有存活的可能，但亡靈巫師只要一被旁人發現身份就該數着數開始等死了。

在這樣的前提下，怎麼可能有亡靈巫師會不要命地出手。

邊上，就算再不喜歡亡靈巫師，周遭鎮民對世安·宋的崇敬還是讓他們順着這位年輕帝王的話語往下深思。

確實，過去整個帝國範圍內好像確實沒有多少亡靈巫師曾因為犯罪而被絞首，真要想起來這些亡靈巫師好像確實也沒這麼犯事。

只是，如果真就因此而輕易赦免了這些亡靈巫師……

周遭鎮民臉上的表情登時變得複雜了起來，這恐怕他們一時間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主教挑眉，看得出來此時他仍舊還沒把宋世安說的那幾句話當回事：「陛下您還是太過年輕，恐怕您並不知道，在數十年前，在文獻的記錄中，確實是有亡靈巫師害過人的，甚至於我們教會清掃懲戒行動最初的初衷便是因為這個。」

「而關於近來沒有多少亡靈法師犯罪的記錄……」主教故作慈悲的腔調，語氣溫和道，「這真是因為我們提前為這個帝國清掃了罪惡，在所有錯誤發生前便早早結束了悲劇，這才有了這個和平美好的帝國啊。」

宋世安冷笑，無師自通地開始反擊：「呵，是么，那我倒是覺得過去你們要是能把這份心用在保護邊境上，這個帝國恐怕能比現在看着美好得多。」

「確實，我還年輕，我知道的東西和你們還真是截然不同。據我所知，過去還曾有教會的神父因為對生活不滿，脫離了教會開始報復社會，你說我要不要也學着你們這樣，弄一個清掃行動出來？」

說到最後，宋世安的語氣已經開始接近明晃晃的威脅了。

權勢能豢養出傲慢，他就不相信教會在權利中浸Yin這麼多年還能清清白白乾乾淨凈，他就不相信這個被獸潮多次侵襲的城鎮對教廷沒有半點怨懟。

他一個外人都覺得教會做得不地道，就更別說這些曾在教會統治下的民眾了。

至於他故事裏的那個神父，這確實算是他臨時發揮瞎編的，不管怎麼樣氣勢絕對不能輸。

有沒有宋世安也不清楚，但這問題不大。

都是小概率事件，教廷的人又那麼多，這麼多年下來教會中肯定會有這麼一個發生的可能。

宋世安那叫旁人聽不出半點謊言心虛的話一出口，周遭的人群都隨之開始沸騰了起來，似乎是驚訝教廷里居然還能出來這樣糟糕的一個聖職者。

相比起邪惡墮入塵埃，原本聖潔美好的事物沾染上污泥往往更加醒目吸睛。

攝於教會的威勢不敢出聲，但那無數雙寫滿了八卦的雙眼已然從那位瘦弱的亡靈法師身上挪開，轉而用意味深長的視線打量起那位在高台上分外注目的主教了。

主教終於開始有些急了：「胡說八道，我們教廷從始至終都不會出現這樣的混賬！」

「是么，」宋世安笑笑，意味不明地繼續往下說，「我之前也只是聽別人這麼說的，你們教會恐怕還會下意識隱瞞這些不光彩的事情，誰知道這件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還真是得再次感謝他那些遠在另一個位面的修真學院老師。

雖然沒教會他多少術法，也沒讓他增加多少實力，但有關嘴炮的內容倒是朝他輸出的夠夠的，就怕他哪天陰陽怪氣都說不出多少話來。

這不，轉移話題，擴大攻擊面，渾水摸魚模糊原本話題，正好就在穿越后都用上了。

不過這似乎也只能給他拖出一段思考的時間。

他必須得趁着這個工夫，想到一個能真把亡靈巫師徹底摘出來的辦法。

對面，主教的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

他壓根就沒有能在這種時候證明教廷清白的辦法。

在被潑髒水后，他發現自己在這一塊上還真就說不過宋世安。

如果對方是普通人，他們還能藉著權勢直接說對方在散佈謠言，以此來讓鬧事者至此徹底閉嘴。

但說出這些話的人是這個帝國的主人——世安·宋，更別說對方曾經還因為過去驅逐獸潮，以及如今支援邊境的事得到了民眾的認同，強大的武力更是讓貴族乃至於整個教會為之妥協，慣常的粗暴手段在面對這樣尊貴的身份會開始變得無力。

不過等等，認同……

最開始不是還是準備讓民眾認同亡靈法師么，怎麼說著說著就轉到了他們教會身上了。

……是不是世安·宋實在想不到合適的解決辦法，所以才故意把話題引到了其他原本無關的事情上，以此來把亡靈巫師額外摘出？

主教很快回過神來，他裝出一副悲憫的樣子，像是突然開始對這位新王體貼至極：「陛下，您說的人我是真的不知道，不過陛下，您到底是個帝國的陛下。」

「我知道我可能無法說服您，但除了那些亡靈巫師之外，您也一定要為這個國家的其他人着想啊。」

「或許一些亡靈法師是無辜的，但這些甚至都不會魔法的人才是最為可憐的人。他們對您這個帝國的君王交付信任，覺得您能給這個國家帶來更好的未來。」

「可您呢……確實，如今這位亡靈法師現在確實不會害人，但您就一定要讓其他普通人因為他的存在而冒險么？」主教像是真的為了這個城鎮哀嘆出聲。

那副體貼的模樣，簡直瞬間就博得了在場所有人的認同。

這幾句話簡直就像是道出所有人的心聲。

或許在此之前，他們只是潛意識地排斥亡靈巫師的存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在這之後，所有的困惑和疑慮都擁有了具體的形容。

鎮民紛紛議論出聲，像是至此終於開始覺得不平了起來。

「對啊，為什麼我們非要冒這樣的風險啊。」

「亡靈巫師要是死了，我們未來壓根就不會再有遭遇任何危險的可能，為什麼陛下非要讓我們這些正常人遭遇這樣的風險。」

「就算他不害人，但他是亡靈巫師，可是會操控屍體會偷走死屍的！我要是哪天死了，可不想無知無覺地成為亡靈巫師的走狗。」

絮語聲逐漸響起，宋世安那些安靜了好一段時間等待最終結果的的聯邦隊友們也從中意識到了問題。

他們的臉色開始逐漸陰沉下去，面上是憎惡與忐忑的複雜神情。

……作為聯邦的軍校生，過去他們確實還沒怎麼遭遇過政治上的傾軋，但戰術和政斗總歸是有點相像，他們隱約能察覺到，要是今天因此落敗，不只是那個絞刑架上的少年會因此而失去性命，宋世安先前在這座城市建立起來的威望也將打個折扣。

他們擔憂地看向宋世安。

而此時宋世安的臉色也確實看着有些糟糕。

老實說，如果真要繼續吵下去，宋世安也不是不能繼續再繼續陰陽怪氣幾句。

但他也清楚，如果按照這個方向繼續往下說，無疑會把那些和亡靈巫師一樣，擁有超越其他普通人力量的魔法師和戰士拖下水。

這無疑會讓如今的局面變得更加混亂，會引出更多潛藏於普通人心底的恐懼感。

宋世安至此是真的開始覺得為難了。

但他偏偏又不敢默不作聲停頓沉默下去，只怕自己的沉默會被指認為默認，被對面的主教扣頭說是不關心民眾的生死。

正有些束手無策之時，也就是在此時此刻，周邊鎮民的小聲討論自然也傳到了宋世安的耳邊，而這些狀似無意的話卻讓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突破口。

宋世安陡然從中醒悟了這些鎮民此時需要什麼——

他們需要充足的安全感，以及與冒險讓亡靈巫師留在這座城鎮同等的利益。

和徹底落入他手中、被他掌控生死的俘虜不同，這些鎮民更加自由，於是需要的也更多。

威脅只能讓恐懼越發泛濫，先前在城牆上對待俘虜的那一套放在現在顯然並不適用，他必須得換個更加溫和的方式，讓這些鎮民自己開始主動接受這些亡靈法師。

「你們要相信這個帝國的力量，你們要相信我。絕大多數亡靈巫師可能從始至終都沒有要害人的想法，就算是偶然出現了意外，不管作惡的人究竟是誰，哪怕是教會的主教，以整個整個帝國所有的力量作為後盾，我也會為你們將人緝拿歸案。」

宋世安即時發揮，抓着他剛才找到的這個突破口繼續往下說：「同時，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像是亡靈巫師這樣的人，他們能使用魔法操控屍體像是活人一般動作一，甚至能催動它們不眠不休地工作。」

「這能加快城鎮的建設，讓所有人儘快擁有一個堵更加堅固的城牆和更安全的家。」

宋世安說著還不忘去看其他鎮民的反應，在看見周遭其他人帶着掙扎和糾結的表情后，當即反應過來話說到這，打動這些鎮民的砝碼至此還不夠充分。

宋世安再接再厲，硬着頭皮繼續往下說：「當然，作為整個帝國的君王，我也絕不會讓我的子民為我打白工，我會按照市價給所有參與城鎮建設的人發錢。」

「而作為操控他人屍體的亡靈巫師，想必也會遵守國家的法律，不會讓所有被他操控的屍體打白工，自己依法給在世親屬發錢。」

話音剛落，四周頓時陷入了安靜。

這也不應該啊，難道是他話說錯了么……宋世安也是知道一點邊境的情況的，他知道邊境的死亡對貧民來說有多麼不值錢。

難道是他估計錯了，他說的話對於這些人來說還是有些過分了？

宋世安忍不住扭頭去看其他人的反應。

嚯，除了那些因為他的言語而錯愕異常的聯邦人，在場絕大多數人都在目光灼灼地看向亡靈巫師。

這把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