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

天王

?天王

外來意識形態的中國化

……

[話說當日林沖正閑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又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裏撞見。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裏?”

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發齎小人,一地裏投奔人不着,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賣買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裏?”

林沖指着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裏。如今叫我在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見你。”

李小二就請林衝到家裏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

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

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

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裏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

……

上面這段文字,大家按說應該都有印象。雖不知今天怎樣,但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還是語文課本中的一篇。在那個絕大多數人都沒搞清“飛雪連天射白鹿”到底是什麼意思的年紀里,林教頭、魯提轄,還有那一馬當先的馮婉貞,才是可以讓男生們“血為之沸”的形象。

這裏面,提到了一個地方,叫天王堂,從原文看,這是個好差使,每天只要打掃一下衛生,雖然比有錢財可用的草料場要差一些,但至少清閑。

但是,這裏卻沒有說清楚,這個天王堂……到底是作什麼用的呢?

手頭有一本宋人所撰的《嘉定赤城志》,列舉當地香火、叢林,累累千種。其中,把天王堂編入“祠廟”,與之並列的計十七種,分別是城隍廟、靈佑信助侯祠、三台星祠、二官堂、元應善利真人祠、武烈帝廟、佑正廟、大固山廟、小固山廟、鄭戶曹祠、義靈廟、東嶽行宮、靈康行祠、祠山廣惠行祠、王願靈觀王行祠、平園土地廟和悟真橋土地廟,從名字來看,都是道祠。

嚴格說起來,這裏面絕大多數都是“淫祀”,也算不上正宗的道家,最多是個廣義的道祠,但至少,絕對攀不上佛家。

另外,從明清時的記載來看,大致也是如此。如祝允明所作的《前聞紀》中提到蘇州天王堂時,是這樣說的。

[天王堂土地:姑蘇闔閭子城之濠股,有東西二天王堂,其西堂東廡有土地祠,神貌甚類太祖皇帝。相傳張氏僭據日,有道者潛塑此像,意謂此土地當屬太祖雲耳。道者失其名,蓋異人也。或曰偶肖聖容,初無道者事。]

另外……某本反映明人世情的……嗯,算是廣義的譴責吧,也很巧的提供了一個旁證,表明這個天王堂是道家的地頭。

“天啟末年,忽然有個道人打扮的人,來到閶門。初然借寓虎丘,後來在城內雍熙寺,東天王堂,各處遊盪。自稱為憨道人。”

綜合以上記錄,似乎可以說,天王堂應該被划入在“道家香火”的範圍里。不過,問題又冒出來了,有廟便有神……天王堂,供得是那路神仙?

考吾國經典,“天王”二字,漢前不存,是和佛教一齊輸入中國的外來詞,道家一部《神仙譜》龐雜無算,上追三皇,下及雞犬,裏面有不知多少人物,但翻來翻去,卻還真沒有以“天王”為號的。

那位說了,《神仙譜》沒有,可不等於就沒有,陷空山無底洞地涌夫人的乾爹,曾任降魔大元帥,點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嶽四瀆、普天星相,共十萬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羅地網,下界擒拿妖神的那位托塔李天王,可不就是個“天王”么?

這個……倒也是。

托塔李天王,諱上李下靖,說起來,正是吾國宗教抬舉名人入伙,張大聲勢的典型之一。

在中國人的眼中,“神”與“人”的界線,大抵是模糊不清的。一方面,人只要修持有道,就有機會飛升成仙,甚至只要是跟對了修持有道的老爺,都可能跟着升天,另一方面,篤信“聰明正直謂之神”,那些聰明、優秀、強大,特別是真正在民間有着良好口碑的強者智士們,總是會很容易被神格化,送入神域,比如被加上了六個小弟和一隻狗的李二郎,比如名列十殿閻王的黑臉包公……李靖,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歷史上的李靖,南平蕭、輔,北破狼騎,西定吐谷渾,軍功累累,號稱有唐第一,封衛國公,當時便有種種關於他的傳聞,如他曾代龍王行雨、曾在西嶽祈神、曾識虯髯、曾遇紅拂……等等,在唐傳奇中頗有出鏡率,而至遲到兩宋時候,各地就已有了奉其為神的廟祀,如山西風雨神廟,即明言“其神唐衛公李靖”。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天王堂供得就是托塔李天王,也就是神格化的李靖,是道系香火中的一支?

……很遺憾,還是不行。

一方面,這樣的記載並沒有證明天王堂裏面供得就是李天王,只能證明他的確有被人當神供,另一方面,同樣是宋書,我們也能查到這樣的記載:

“黎州通望縣,有銷樟院,在縣西一百步。內有天王堂。前古柏樹。下有大池。池南有娑羅綿樹,三四人連手合抱方匝。先生花而後生葉。其花盛夏方開。謝時不背而墮,宛轉至地。其花蕊有綿,謂之娑羅棉。善政郁茂,違時枯凋。古老相傳云:是肉齒和尚住持之靈跡也。”

從這個記載來看,天王堂又似乎是佛家的產業,當然,這個倒也可以解釋過來,畢竟,天王殿是佛寺的標準配置,一個筆誤,把殿錯記為堂,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但不管怎樣,至少總說明在著作者或是傳抄者的心中,是以天王堂屬佛門的。

並且,關於天王堂的記載,唐中已見,如畫馬韓干,在他的行狀中,就有記到他在天寶年間入京供奉,曾在“寶應寺、天王堂、資聖寺”諸地畫“高僧、鞍馬、菩薩、鬼神等”,且不說這裏明顯是把天王堂與佛寺並列,而且,最重要的是,斯時去大唐開國未屆百年,李靖身為臣子,又怎能在本朝就立祠享祀?

……暫時岔開一下話頭,回去聊聊天王這個詞先。

前面有說到,天王是和佛教一齊輸入中國的外來詞,在南亞地區的古信仰中,對“天”有着極為複雜的想像與設定,後來,這些奇想被佛教吸收、改造,形成了“六道輪迴”的概念,划世界為“六道”,奉天道為尊,並繼承了前人對天的詳細區劃,分解出“三界二十八天”,其中,居於最底部的,正是“欲界四天王天”,亦就是“四大天王”的居所。

四大天王,音譯作“提頭賴吒、毗樓博叉、毗樓勒叉、毗沙門”,意譯則是“東方持國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南方增長天王、北方多聞天王”,其任務是“各護一天下”,即掌握“東勝身、南瞻部、西牛貨、北俱盧”等四塊大洲的山河林地,故又稱“護世四天王”,但地位在佛家的權力體系中很低,不要說佛,就連和什麼菩薩、阿羅漢之類的也沒得比。往大里說,是不進省常委的軍分區司令,向小里說,也就是個省公安廳廳長,當然,手上小弟還是很多的,是一級暴力機關的頭子。

四天王的原型都是南亞古傳說中的神祗,後來被佛教收編改造,其中,以多聞天王,或者說毗沙門天王的原型最招人待見。

他是什麼呢?

……財神。

多聞天王對應於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羅,這位神可不得了,意譯過來叫“施財天”,在印度古神話中出鏡率頗高,著名的吉祥天就是他妻子(也有一說是妹妹,總之是一家子。)所以,在隋唐時期的佛畫中,毗沙門像的下方常常會畫上很多金錢寶貝,闊綽的很。

這要一想,可就不得了了!

身為暴力機關的一把手,一出去開片動不動就是“八百萬”小弟一起上,這已經夠唬人的了,而同時居然還管着財政部,能給你無息貸款甚至是直接撥款、能透露內幕消息指導你該建倉還是該出貨……這樣的人,簡直想不紅也難!

所以,他的確很紅……至少,在他的神格分裂之前,他一直都很紅。

隋唐時期,毗沙門在佛寺中香火極盛,地位極高,遠遠勝過其它三大天王,甚至還有這樣的佛寺佈局:釋伽牟尼居中,吉祥天待左,毗沙門在右,可以說是一門顯貴,獨佔佛戚。

毗沙門在獨立造像時,典型形象是這樣的:

金身(其它三王則分別是白身、青身和紅身),着七寶金剛莊嚴甲,戴金翅鳥冠,佩長刀,左手托寶塔,右手執三叉戟,腳下踏歡喜天、尼藍婆、毗藍婆等三夜叉鬼,五太子及諸部下伺右側,五天女及天王夫人伺左側。(亦有一種造型是寶塔由三太子代托)

那位就說了,您等會,我怎麼看這寶塔有點眼熟哪?還有,四大天王的像見多了,和您說得這差也忒遠了吧?

……咱不是說了么,這是隋唐那會的事,那時候,毗沙門他老人家還是北方軍分區司令兼中央財政部部長,紅得很,還沒想到自己日後會妻離子散、喪權失兵,被什麼猴子啊、人偶啊、蝙蝠人啊、三隻眼啊之類的怪物當小反派打呢。

有老婆有兒子,還一生就是五個,四大天王中,家庭這麼得瑟的就毗沙門一位,要說這五個兒子,也是子子不同,有出息到能自己掙香火的,也有不爭氣到只能跟老爹後面混飯吃,五子當中,最能耐是二太子和三太子。

二太子“獨健”,三太子“那吒”。

咣鐺!

稀里嘩啦,也不管什麼茶杯瓜子都混成了一片,那位可真急了,扯着嗓就亂起了場子。

打住,您打住,那寶塔您混就混過去了,這三太子那吒,又是怎麼回事?!

這倒也是哈。

……其實,天王堂里供得,就是毗沙門天王,當然,同時也是托塔李天王,還是李靖李衛公。至於這個話頭,說來就比較長了,可以從太原起兵講起,也可以從開元盛世講起。

隋煬失德,天下蜂起,四十六處煙塵,一十八路反王,個個都以為自己就是下一個漢高祖,在當時,從太原起兵的李家作為北周入隋的舊貴族之一,並不招人待見,在南方正統士族眼中,這些自稱“隴西李家之後”的傢伙實在很可疑,和飛將軍到底有多少血統關係,那真是天曉得。

自古以來,帝王起兵,總要先打口水仗,強調自己是受命於天,有多少多少祥瑞,得多少多少天助,李家那時勢頭不是最大,聲望不是最高,連身份到底是胡是漢都還有很多人懷疑,更要打足旗號來吸引眼球了。

我們今天最熟悉的神話之一,當然就是風塵三俠、棋觀天下,不過,在當時,這並非李家神話系列的主戰場,只是秦王府搞出的一個小把戲:一來,在早期的時候,李家全力包裝的只能是高祖李淵,不會也不可能容忍李世民成為神化的中心。二來,這個故事更類似於史記、戰國策中的風流豪傑,對知識分子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對苦於自晉以來數百年刀兵交作的黎民百姓,卻沒有什麼意義。

在當時,李家所主打的,是佛跡系列。

佛本非中國之教,自漢明夢佛以來,大舉入夏,數百年間,信徒遍於草野,尤其是在少數民族交替立國的北方,整個上層階級但知刀馬,宗教信仰還處於原始形態,沒有南朝士大夫階層以儒道為支撐,滿懷歷史驕傲感的意識形態,在相對先進的佛教面前完全無從抵禦,可以說是全面淪陷,崇佛、佞佛的皇帝、重臣層出不窮,雖然中間有名列“三武滅佛”之一的北周武宗大殺了一氣,但開皇強欺孤兒寡母,以隋代周之後,引導了一次報復性反彈,佛教捲土重來,再作馮婦,復為一時之尚。在這種背景下,把李家包裝成受佛力佑護的世家,當然是最為有效的着法。

(順便說一下,中國百代朝廷當中,以“周”為號的共有四姓五朝,除了姬姓兩周之外,還有宇文之北周、柴之後周和代唐而立的武周,北、后兩家的收場完全一樣,都是英主早逝,留下孤兒寡母,然後被自己人窩裏反,捏着鼻子禪位,至於一代女帝,也是以寡婦的身份,被自己人窩裏反,捏着鼻子禪位……不得不說,起國號真是大事,一定要牢記“世易時移“的道理,不能看人用着好就偷懶照抄哇!)

(由此可見,吳三桂不唯無德無義,而且無智無識,起個兵反清就反清么,國號還叫什麼“大周”,須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算真能一時得意,最後怕也要在身邊出個楊某或是趙某某,逼他孫子捏鼻子禪位嘀……)

在李家早期的諸多神話當中,有一項就和毗沙門天王有關。太原起兵之初,河洛地區的李密正如日中天,李家號召力遠遠不如,募兵能力有限,同時還要面對北方突厥的不斷消耗,一段時間內,搞到連女人小孩也要披掛上陣,今天看來,郡主領軍似乎是很有趣的美談,但當時,實在是李家的椎心之痛。

在這種情況下,“神人投軍”的傳說自然應運而生:某天,某個身材高大,一臉金光的男人帶着很多人招搖過街,來投軍入伍,在被問到身份時,這人自稱為“毗沙門天王”,因為李家“上應於天”,故前來投軍相助,而之後,這隊人也正如所有的傳說一樣,悄然消失,不給好事者以驗證神力的機會。

不過,從當時來看,這個傳說並沒有被炒熱,而從效果上來說,也沒有收得太大作用,真正令李家站住腳跟的,是他們和突厥的成功媾和而蒲山公又在戰略上犯下重要錯誤,可能,正是這個原因,才使毗沙門天王在唐初尚不能立刻取得朝廷歡心,得到超群拔類的地位。

(嗯,還有一個可能,是我猜的,話說,李建成的小名就是毗沙門,換您當了李世民,怕也不怎麼待見這北天王……是不?)

令“天王堂”被全面建立的傳說,發生於天寶年間,當時的大形勢,和隋唐交替時,已有很多不同:

一來,作為自然規律,佛教已自南北朝間的高峰開始回落,道教則終於找准感覺,牢牢把握住本土牌這個重要抓手,並放下架子,既吸收佛門祈雨、攘讓等能夠吸金的專業技能和十八層地獄等能用來嚇唬信徒的概念,又大肆收編佛門神靈,改造成為道家代表,兩隻手都硬,堅持以“你能,我也能”的泥沼原則,和佛教形成同質化競爭,且大打價格戰,導致佛教幾項重要業務的利潤率都大幅下挫。(文、煬之世,烈火烹油,地方富商作一次焰口都可以耗數百金,但睿宗年間,韋后親自出面參與的法事,據說華麗到無以復加,更集中了當時最著名的一批大德,總預算也只是千金)在這種情況下,佛教自然要想法開源節流,一邊尋找新的市場空間,一邊努力把原有業務作大作強;

二來,李唐在站穩腳跟之後,也意識到佛教終是西來胡教,過度消費的話,反而更會被作實掉“胡人漢衣”的偽華族身份,於是借一個“李”字,把自己生拉硬扯到李耳身上,相應的也就加強了對道教的認同和資源分配;

三來,武后佞佛,無為之甚,則自神龍以降,李家宗室們自然也會把貶佛揚道作為對武后施政的反彈之一。

種種因素結合起來,使佛門弟子意識到,眼前已是一個關口,是向上提升還是向下沉淪?不容再有遲疑了。

(在這裏,不得不說一句,縱觀吾國宗教史,佛教雖屬西來,卻總能在每次佛道之爭中,比道家更加迅速和精準的把握住中國特色,和以更大力度淡化掉自己的原教旨色彩,積極因應於信徒的喜好需求,真正作到了“你想要什麼,我就是什麼”,對自身的原始形態一點都不在乎,甚至可以為了擴大影響而把三世佛的概念放棄,轉而塑造并力捧在民間有需求有聲望的女觀音、胖彌勒、帥韋陀和降龍伏虎等等跡近“偽基督”或至少是“偽聖徒”的中國化偶像,身段之靈活,態度之謙卑,真真讓人嘆服。)

天寶元年,西域有變,大石、康居等五國圍攻安西城,斯地,去國有萬里之遙,在那個冷兵器時代,指望國內來軍隊報仇就有可能,指望援軍及時趕來解圍,那是完全靠不住的,要活過來,就得頂住。

雖然部隊派不過去,可總要努力啊,這時候,國內佛門尚以“密宗”為大,諸如禪宗這樣完全本土的思想流派尚未出現,但,怎樣投帝王所好,怎樣揀便宜撈積分,這些傢伙已實在是很熟練了。

斯時的密宗之長,名為“不空”。

一聽說西域有變,不空就跑來到明皇這裏,告訴說吾皇啊,您甭急,那疙瘩是好地方,是毗沙門天王的老家哇,只要您信我,讓我作個法事請天王出手,絕對沒問題!

話說,不空的話也不完全是胡扯,在當時的西域,的確有傳說,指于闐國(今天的和田,出好玉的地方)是毗沙門天王的故鄉,歷代于闐王也一直自稱為毗沙門天王的後代,還有過天王現身幫着抵禦匈奴的傳說,他這個點子,大概就是這樣琢磨出來的。

這李隆基他也不是好騙的笨人,可摸摸腦袋想想,這事也沒什麼損失啊?最多向我要點錢搞搞宗教活動,錢……我都小邑猶藏萬家室了,公私倉廩都那麼豐實,還怕沒錢么?

結果,不空就奉皇命作了一場法事,請天王二子“獨健”率神兵相助。

為什麼是二子呢,倒也有講究,前面說過,在佛教原始形態中,毗沙門天王五子中以二、三子最有出息,但細說起來,兩人分工又有不同,二太子常領天兵護其國界,三太子捧塔常隨天王。倒有點象是當初李世民和李元吉的分工。

按當時的說法,法事一作,立見“毗沙門天王第二子獨健率神人二三百人於道場前立”,神兵辭別長安,當天下午即到安西解圍,於是龍顏大悅,?令天下,教諸道城樓皆置天王像供奉。

那位說了,您這書說得倒熱鬧,真得假得啊?

……這個,我還真不敢說。

首先,上面所說的故事確非近人所造,唐兵書《神機制敵太白陰經》中已經有了很完整的敘述,

“經曰:古者,天子望于山川,遍於群神;諸侯祭其封內興雲出雨之山川神祗,出師皆祭,並所過名山大川,福及生人。神祗,《爾雅》云:是類是?,師祭也;既伯既禱,馬祭也。師初出,則?軍之牙門,禱馬群廄。蚩尤氏造五兵,制旗鼓,師出亦祭之。其名山大川,風伯雨師並所過則祭,不過則否。”

“?沙門神本西胡法佛,說四天王則北方天王也。于闐城有廟身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祗從群神殊形異狀,胡人事之。往年吐蕃圍于闐,夜見金人被發持戟行於城上,吐蕃眾數十萬悉患瘡疾,莫能勝,兵又化黑鼠,咬弓弦,無不斷絕;吐蕃扶病而遁,國家知其神,乃詔於邊方立廟,元帥亦圖其形於旗上,號曰:神旗。出居旗節之前。故軍出而祭之,至今府州縣多立天王廟焉!一本云:昔吐蕃圍安西,北庭表奏求救,唐元宗曰:安西去京師一萬二千里,須八月方到,到則無及矣。左右請召不空三藏,令請?沙門天王,師至,請帝執香爐,師誦真言,帝忽見甲士立前,帝問不空,不空曰:天王遣二子獨?將兵救安西,來辭陛下。後安西奏云:城東北三十里雲霧中,見兵人各長一丈約五六里,至酉時鳴鼓,角震三百里,停二日。康居等五國抽兵彼營中,有金鼠咬弓弩弦,器械並損,須臾,北樓天王現身。”

太白陰經大致成書於玄宗年間,其作者一般認為是李筌,他曾在唐肅宗乾元二年獻上此書,其內容“記行師用兵之事,人謀籌策,攻城器械,屯田戰馬,營壘陣圖,括囊無遺,秋毫必錄”,書分十卷,其中第六卷全是祭文:計有?牙、馬文,祭蚩尤、名山大川、風伯雨師、毗沙門天王等文,其中自蚩尤以下,全是中國古信仰,只有毗沙門一個外來戶。應該說,這部分內容,可以看作時唐時軍中信仰的權威版本,由此可以看出,毗沙門信仰在當時的確是很有地位的。

不過,從上面的記載來說,毗沙門的地位,又好象還是有點問題。

上面所引的文字,是“祭文總序”,目的是說明為什麼要在打仗前祭祀以上各位,但全文的四分之三都是在解說毗沙門天王的事迹,對其它人都是一帶而過。

……這,說明,那時侯,毗沙門的地位,還是不夠硬氣。

咱們看今天搞活動的,但凡沒出來前主持人就可着勁的吹什麼“忒有名、巨有名,可有名咧……”之類的,不用猜,八成咱們都不認識,再看電視廣告,什麼冰冰水水湯湯菜菜的,只要在境外跑過個小龍套,馬上就會在廣告上添上什麼“國際巨星”的字樣……倒是李xx鞏x他們的廣告,人從來不希罕打這幾個字。

不光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知名度這東西,它也一樣啊,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時毗沙門在軍中,大概也就等於什麼冰冰水水在演藝圈的地位……名聲是有一點了,但主要還是上頭有人硬捧,要說是大家發自內心認可,怕還得過個十年再說。

當然,這樣說法或者有點刻薄,而且,不管知名度怎樣,毗沙門天王畢竟還是被正式認可為軍神之一了。

但,這段記載卻回答不了上面的疑問,太白陰經必竟是兵書,不是史書,而且只記述這個故事,沒說故事的出處。

那……再向後找唄。

中唐、晚唐、五代……有這段故事記載的古書還真不少,可惜,多數都只是記錄,沒有出處,讓我找得非常恨恨,“xx原創(掃描),轉載請保留此行”……這是起碼的發貼禮儀吧!?

一直找到大宋年間,才終於找到兩個懂得在貼文後面加zt字樣的好同志,一位是贊寧,作品是《大宋僧史略》,一位是龐元英,作品是《談藪》。兩人都很有道德值的附了說明:這是轉貼,不是原創,欲看原文,請跳轉到《毗沙門儀軌》,查閱附件……

那位又問了,那,那什麼什麼儀軌的,是那位開的樓啊?

一查,好么……不空。

合著,他是自己給自己作考證來着,其性質,和今天一些人自己開樓,然後換馬甲進來頂樓的行為,正是不相上下,要說還有差別,最多也就是他頂樓時沒換馬甲罷了。

這樣子搞,前因後果當然是圓的一絲不爽,而我們又找不到其它記載這事情的帖子,所以,以上這段記載,我們也只好姑妄觀之、姑妄信之了。

到這裏,我們可以確認這樣一個結論:天寶以後,隨着唐玄宗發出的一道聖旨,舉國上下掀起了一輪學習毗沙門精神、供奉毗沙門天王,進一步推動大唐王朝又好又快發展的熱潮。而從後來的記載看,這股熱潮更被繼承下來,中唐、晚唐直到五代十國再到北宋年間,天王堂或者說毗沙門天王的香火都極其旺盛,遠遠勝過其它三王。

由此,我們也可以解決上面水滸傳中反映出的一個小問題:天王堂作為宗教場所,為什麼會由地方駐軍管理、維護?因為它本來就是設置來保佑駐軍的一個專用場所,一定意義上,相當於希臘人奉的勝利女神或是歐洲人帶的金十字架、隨軍聖物之類的東東。

上馬掌軍,下馬管財,毗沙門天王的聲望,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這是他在老家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地位,不僅僅在四大天王當中特立拔群,甚至,在一些本土化的文字中,他的地位經已超過了從羅漢到菩薩的層層壁壘,開始被人當作佛爺一級的尊神來對待了。

比如說,西遊記的前身淵源之一,作於北宋年間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在全書開首處,猴行者初遇唐三藏后,便給了北天王一個極為高調的出場。

“法師問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門大梵天王水晶宮設齋。’法師曰:‘借汝威光,同往赴齋否?’”

故且不說“設齋”這事根本不該由自己人來作,單看毗沙門天王那兒的陣勢,就華麗的嚇死人。

“且見香花千座,齋果萬種,鼓樂嘹?,木魚高掛;五百羅漢,眉垂口伴,都會宮中諸佛演法。”

羅漢只為伺奉,諸佛率同演法,這個性質,按大唐來說,就等於是國公勛臣上坐擺酒,諸李宗室呆在下面陪笑,要在天竺這麼乾的話……當然,在天竺,諒毗沙門他也沒這個膽。

之後,這位北天王還考問了三藏的佛法,賜他錫杖、缽盂、隱形帽三件法寶,並許下承諾,有難之處,遙指天宮大叫‘天王’一聲,當有救用。”……總之是把西遊記裏面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的戲份搶了個精精光。

不過……盛極必有衰,既越絕嶺,必有下行,在毗沙門天王走向巔峰的時候,黑暗之中,本土眾神已在潛動了。

前面有說到,佛教在本土化的過程中,為了吸收信徒,基本上可以說是全無原則,你想要什麼,我就是什麼,提供了無微不至的服務,比如天王堂,同時還兼着財神和戰神的業務,比如觀音廟,簡直就是現在那些包治不孕不育的專科醫院……凡此種種,都非常有效的擴張了業務面,對於它深植中國民間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但,這裏面也有一個問題,這些個神?的註冊沒有專利,不會因為你先進入這個市場,就取得天然壟斷權,想要把業已取得的利潤點保持住,還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觀世音菩薩,就是佛教比較典型的一個專案,非常成功:直至今日,“求子”這項高利潤低風險的業務仍然被其牢牢把持,沒有其它任何神祗可以染指,所有人都在作的業務如祈福等,她也始終有着一塊穩定的市場份額。至於毗沙門天王,很不幸,他也是一個典型專案……失敗的那種典型。

前面有說到,毗沙門天王的身份在佛門中很不低,四大天王中只他一個有家有口,而且還都很得力:二兒子三兒子都已經獨立主持工作,有了自己的堂口,夫人(或者妹妹)也至少是個副部級待遇……不過,這些對於中國的老百姓來說,都沒什麼意義,真正令他身份高過余儕的,在民間,是因為他兼着財神,在政府,是因為他是保佑打勝仗的軍神。

……可惜,中國人或者會相信外來和尚經念的好,也可能會相信外國大夫會治病,卻絕對不會覺得洋鬼子的銀行可靠過央行。沒得選擇時也就罷了,但一旦出現了本土財神……毗沙門,便只好面對現實,把其獨享了幾百年的榮光讓度給那些更中國、更本土的名字。

而且,必須承認,道教在爭奪這塊業務時更打出了非常漂亮的組合拳,派出了多名身份、來歷、資格都有所不同的人物共同分割財神市場,高中低端全部吃掉,根本沒給毗沙門留下任何混水摸魚的空間。到了南宋的時候,民間所謂財神,已完全是那位黑臉趙公明,便連能夠聯想到毗沙門大人的,也很少有了。

(關於財神的來歷和分工,如果完全展開的話,或者會是比《天王》更長的一篇文章,所以,這裏不再贅述,有興趣的,請參見《財神》一文。)

最重要的業務失去,很讓毗沙門吃了一記悶棍,不過如果只是這樣,他倒還可以維持住門面,畢竟,天下州道,皆有由官府維護的王天堂,百姓不待見了,還有官家定期送上的香火,少是少了點,虔誠也是不大虔誠,可總還夠一家老小過日子吶。

……可惜,就是這點日子,也快要過不下去了。

如果說百姓們在有的選擇時始終更相信央行的話,那對於主要以“大義”名分進行御邊戰爭的軍人來說,信拜依靠一個外人,就是更荒誕的事情。這裏有兩篇文字,我們來比較一下好了。

第一段

“維某年歲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將軍,某謹以牲牢之奠祭爾。炎帝之後蚩尤之神曰:太古之初,風尚敦素,拓石為弩,弦木為弧。今乃爍金為兵,割革為甲,樹旗幟,建鼓鼙,為戈矛,為戟盾。聖人御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強畏威,伐叛誅暴,制五兵之利,為萬國之資。皇帝子育群生,義征不德。戎狄凶狡,蟻聚要荒。今六師戒嚴,恭行天罰,神之不昧,景福來臻,使鼉鼓增氣,熊旌佐威,邑無堅城,野無橫陣,如飛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壓卵,火烈風掃,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爾五兵之功。”

第二段

“維某年歲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將軍,某謹稽首,以明香凈水、楊枝油燈、乳粥酥蜜粽奧供養北方大聖?沙天王之神曰:伏惟作鎮北方,護念萬物,眾生悖逆,肆以誅夷,如來涅盤,委之佛法。是以寶塔在手,金甲被身,威凜商秋,德融湛露。五部神鬼,八方妖精,殊形異狀,襟帶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顏如藍,磔發似火,牙??而出口,爪鉤兜而露骨,視雷電,喘**,吸風飆,噴霜雹。其叱吒也,豁大海,拔鬚彌,摧風輪,粉鐵圍,並隨指呼,咸賴驅策。國家欽若,釋教護法降魔,萬國歸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虜,尚敢昏迷,肉食邊氓,漁獵亭障,天子出師,問罪要荒,天王宜發大悲之心,軫護念之力,殲彼兇惡,助我甲兵,使刁斗不驚、太白無芒,雖事集於邊將,而功歸於天王。”

以上兩篇文字,都引自《太白陰經》,第一篇是祭蚩尤文,第二篇是祭毗沙門天王文。仔細看一下,我們會發現,至少有這樣幾個區別。

一是供奉方式,前文是以牲牢為奠,這是典型的本土神禮,雖然有點血腥,卻切合於沙場的氛圍。後者則是什麼凈水、油、乳蜜等等,話說,那怕是今天呢,要是打仗前上頭的司令作動員講話時拿出盒潤膚霜可着勁向臉上抹……對底下弟兄的士氣總不是什麼好事對不對?

(順便說一下,那個什麼凈水楊枝,正是觀音比較典型的特徵之一,事實上,隋唐年間,觀音信仰尚沒有完全成型,後來成熟於明清時期的諸多觀音傳說,是吸收了多種元素而成,其中,毗沙門的相關傳說也是比較重要的一部分,比如前面三藏詩話中天王的表現,到明朝時就完全變了觀音的事情。)

二是供奉的理由,在前文,是因為蚩尤創製五兵,故奉為兵祖,求其辟佑,在後文,是因為毗沙門被“委之佛法”,所以,後面還專門指出“國家欽若,釋教護法降魔,萬國歸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虜,尚敢昏迷……”換句話說,有點打“聖戰”的意思,你不信我,我就砍你……姑且不說中國自儒家作“天人合一”之論后已無宗教戰爭的人民基礎,最起碼,這裏面有個大大的隱患,合著,毗沙門這老小子是要“國家欽若”才肯出力的?那要是上頭的官家不信佛了,或者外邊的“胡虜”比咱們更加歸心向化,那……他在戰場上可到底是保佑誰啊?!

由上邊引申下來,咱們也可以發現第三個區別,在蚩尤,是“火烈風掃,戎夏大同”,要以夏變夷,立場非常明確,而在毗沙門,卻只是“刁斗不驚、太白無芒”,雖然也算是打勝仗了,可總有點刻意淡化“政治屬性”的意思。

……這樣分析下去,咱們還可以分析出很多區別,不過,我在這裏只想再強調一個。

對蚩尤表示尊重時,說得是“允我一人之德,由爾五兵之功”,對毗沙門表示尊重時,說得卻是“雖事集於邊將,而功歸於天王”。

雖事集於邊將,而功歸於天王!

換咱們是邊將,提頭瀝血打完仗下來,就落這麼一句,會怎麼想,怎麼說?

直娘賊的腌匝潑材……這算什麼龜孫操的鳥事啊!

可以說,作為由帝皇一時興起而強行供奉的軍神,毗沙門從一開始起就缺乏足夠的基礎,在真正虔誠的佛教徒看來,這根本不是毗沙門的分管範圍,在沒有信仰的民眾兵士看來,他又有點不夠可親,有唐一代也還罷了,到宋朝時,道君皇帝一個接一個出,北方諸族倒是都把佛爺捧得老鼻子高,在這種情況下,毗沙門作為軍神的合法性,顯然要受到質疑,和必然會被消弱。

特別是從南宋開始,一方面軍事上連吃敗仗,連國都帶皇帝都讓人端去,帶着這些保佑打勝仗的神祗也倒了霉。一方面理學大興,眾多外放為官的道學先生們皆以闢佛衛道、掃蕩淫祀為已任。再加上面對北方異族連連吃虧導致的對外來因素的恐懼和排斥,天王堂的香火遂漸漸勢微。而到了明清時期,隨着政權的多次更替,和毗沙門神格的分裂,民間對天王堂的信仰大幅削弱,地方政權也不復以官帑維護天王堂了。

(至此,我又不由得想要對施、羅兩位先生髮出讚歎,二先生身處明季,中隔蒙元,去唐、宋已遠,但信手寫來,一個如此不起眼的細節,卻能夠妥當熨貼,合乎北宋風物,其細膩、其縝密、其風骨、其自珍自重,足為百代楷模,而再若與今日一干嘴上跑馬的所謂“歷史大家”相比起來,更令人不得不有“微斯人”之嘆了。)

不過,說是荒誕也可以,說是滑稽也可以,累累數百年對毗沙門天王的崇拜,畢竟還是培育出了一批對天王堂執有信仰的民眾,儘管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這個天王名叫“毗沙門”,並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北天王”,卻依然對其有着信仰,這些人可能不識字,沒文化,但,他們的信仰,卻也最難動搖。廟堂上的朝秦暮楚、昨是今非,對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影響。並且,這些沉默而又固執的信念,更會在積累當中產生力量,反作用於廟堂。

(當然,在這樣的過程中,也必須有一些有可以為最廣大民眾所接受和信仰的理念與價值觀,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堅持下去。)

之前,我在《端午》裏曾經寫過一段文字,將之移用在這裏,我覺得,也完全合適“年復一年下來,到最後,在鄉野間悄悄流傳的涓滴細流,更匯成了強力的江河,倒卷回廟堂之上,開始滌洗着文士們的記憶。”這是天王堂的復生,卻不是毗沙門的復生,由盛而衰,自死轉生,天王堂經已脫胎換骨,終焉被完全的中國化。

一些特徵性的東西仍然保留,比如手中的寶塔,仍然在握,並豐富出了七層玲瓏等等特徵,但又有所中國化,比如寶塔上供奉的釋伽牟尼像已不見,比如手中的三叉戟被悄悄改造成了中國獵戶習用的虎叉,再到後來,更又變成了武將所用的方天畫戟。

外形的中國化,自然也伴隨着身份的中國化,既然傳說中沒有對應的這樣一位軍神,正不妨將那些聰明正直的逝者抬舉上位,李靖作為有唐一代的第一戰神,功高而能終考福,更本來就有着眾多神跡傳說,至此牽強附會,終於變成了托塔李天王。

(李靖的天王化,應該說只是偶然,但天王的中國化,卻是一個必然,如果不是他的話,那麼也必定會有其它的秦天王羅天王甚至是趙天王張天王出現)

李靖本為唐臣,縱列仙班,也斷不會西奉胡佛,很自然的,隨着天王的李靖化,各地天王堂也就悄悄落入道門手中。

同時被收編的,還有毗沙門比較有出息的兩個兒子。

三子那宅,是走得最快的,嚴格來說,對他的改造收編,還在乃父之前,據《五燈會元》所載,早在兩宋年間,已有多條與其相關的記載,這裏略舉數條:

“那吒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如何是那吒本來身?”

“三頭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撲帝鍾”

“八臂那吒冷眼窺”

“一句絕言詮,那吒擎鐵柱”

“那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於蓮華上為父母說法。未審如何是太子身”

雖然這裏所著都是佛家語,但……這些,卻都不是原始那宅傳說的部分,而是由中國僧人豐富出來的內容。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由“三首八臂”的印度神形象向“三頭六臂”的中國神形象過度,可以看到“析骨肉”的原創劇情,可以看到“忿怒”這一新的特色……等等。

要知道,《五燈會元》是禪宗早期的重要行狀,禪宗是什麼?是被中國知識分子充分改造后的佛教,是佛門全盤接受“三教同源”的產物,都不能說是“有中國特色的佛教體系”,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國特色佛教體系”,在這樣一本書中記錄下那宅傳說逐步變形的過程,實在有着很豐富的象徵意義。

那宅與父親一併被收編,名號上加了兩張嘴,叫哪吒,封三壇海會之神,待奉靈宵殿前,並隨着“吒”字輩又添了兩個兄長,曰金吒、曰木吒,名字是完全的中國化,行動上倒還不忘本,分投菩薩修行,不過天宮仍然有權直接調度……大致上,可以算是道教系統在佛教系統里的交流幹部(或者是委培的後備幹部?)吧。

那位又問了,等等,什麼叫添了,人家本來就是行三,有兩個哥哥好不好?

這個……您看那位獨健獨二爺,和木吒有什麼地方象的?

金、木之名,顯然是為了因應於“三太子”的名號而強行加上,這也是一個證明,證明將三太子中國化的只能是民間信仰,是一些基本沒有佛教原始知識,不知道他二哥自有堂口的百姓。

不過呢,在漢化的過程中,獨健的待遇比那宅確實要差一點,那宅只是加了兩張嘴,可到獨健這裏,除了養寵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話說,行二、養寵……這兩點提示加在一起,您能想起什麼么?

想不起哇,那,再來……三隻眼……

啪!

您猜對了,就是他,天界諸神中最常被當反面人物提出來說事的三隻眼,二郎顯聖真君又名昭惠靈顯二郎是也!

當然,二郎神的傳說形成,是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應該說主要還是中國本土化所造的民間神,但一般認為,哮天犬的形象是由獨健的金鼠逐漸演變而來,三尖兩刃刀也和三叉戟有關,至於他額頭上的三隻眼,更是典型的南亞次大陸古神話的形象。

有關業務都被收編,塔、叉、兒子都沒了,毗沙門也就不是毗沙門了,回頭想想,怎麼辦?一看,喲,那三個兄弟還在那等着吶。

話說,四天王的情誼確實不錯,那三個天王眼看他風光數百年,起高樓,作歌舞,再到樓塌了,末了一揮手,啥也別說了,回來就中!

話說,那時候,曾經的毗沙門,現在的多聞天王,眼淚准流得崗崗的……兄弟就是兄弟啊!

猛一退下來,還是有點不習慣,本來多聞天王多麼闊綽?前呼後擁不說,還專門有人打幡幢,現在跟班是沒了,可這幡幢還有點捨不得,怎麼辦,自己打着唄?

不過,認識幡幢的畢竟是少數,時間一長,順着這個形狀,慢慢就給改成了雨傘,跟着,更索性安上了一個完全道化的名字,叫混元珍珠傘。之後,民間更重新作出銓釋,以“傘”取“雨”,合東方寶劍之“鋒”,南方琵琶之“調”,北方蛇貂之“順”,名之為“風調雨順”。至此,對四大天王的本土化終於完成,毗沙門也終於忘盡前塵,安安心心當起了“泯然眾神矣”的多聞天王。

不過呢,有時還難免有點疙瘩,比如到什麼《封神演義》之類的大型演出任務裏面露臉時,看看對面惡狠狠打過來的什麼人偶、什麼三隻眼,再想想當年……這個,這口氣真是不太好順啊!

孔璋破題於西元二零零七年七月

補完於西元二零零八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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